第九章 白蛟西来(三)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507

徐州、沛县。

觥筹交错,丝竹悠扬,席间有薄衣轻纱的美娇娘裸足而舞,娇声劝酒,宾客不多,虽只有寥寥几人,但个个都是沛地声名显赫的人物:豫州牧刘备、簿曹从事孙乾、正客居于徐州的名士许劭,以及身为东道的别驾糜竺。

“糜氏不愧为徐州大族,才到沛县几日,就建起如此华丽的别馆。”酒喝多了身子冒热气,刘备扯了扯衣襟,随伺在身侧的美婢察言观色地轻挥着蒲扇,带来丝丝凉风,他谈笑道,“唉,我若有此等身家,便又能募得千余兵,好为陶谦大人排忧解难。”

此时的刘备稍稍长胖了些,早先瘦下去的下巴圆润了起来,不过那种久经行伍的精锐气尚在,武人的感觉多过文官,眉间洋溢着意气风发,自从来到徐州,诸事顺利,陶谦厚爱有加,不但为他表了州牧的官职,还将徐州西北边的门户之地沛国托付给他,疲于奔战的队伍也得以休整,又有陈群、孙乾等颇有声名的世家子弟相投,一时间兵强马壮,麾下文武兼备。

真是鱼跃龙门便大不同啊。

“还是佐之有见识呀,徐州真是我的福地。”有时刘备如此想着,然后胸腹间回荡着叹息之声,又记起了一年以前的那件萧墙内的丑事,惆怅、愤怒、羞耻,百般滋味萦绕在心头。“既然玄德公有意,那……”糜竺长笑,人胖不方便躬身,在席上抱了下拳,“我便捐助三千石稻米,百副盔甲,两百张弓弩。”

“呀,我只是说笑罢了。”刘备大惊而起,粮秣的重要且别提,光是盔甲强弓等军资。在如今的这乱世道,更是拿钱都难买,这礼太贵重了。

“刘使君莫非是嫌弃我出身商贾,不屑于多结交?”

“哪里哪里,当初在平原时,糜氏已经帮了大忙。备尚没回报恩义,怎能再度劳驾子仲呢?”

两人在那一个非要送,一个不停推辞,惹得许劭笑道,“玄德公莫做小家子意气,糜子仲富甲一方,这点儿财货也只是九牛一毛罢了,再推脱倒失了人

“如此说来,备显得生分了。”刘备眼眸中暗暗闪过丝喜色,不是为这笔飞来横财,而是为自己得徐州本地士族的拥护而欢心。他亲热地抓起糜竺的手,“子仲呀,来,畅饮几杯美酒,以酬谢今日之义。”

喝得几盏酒。壶中渐空。糜竺扭头低声说了几句。美婢“嗯”了声。蹑手蹑脚地出了房。又过了一阵子。门被轻轻拉开。却是位妙龄少女。挽着堕马髻。颊侧垂着松松地发丝。只不过面无表情。嘴有点嘟。似乎很委屈地模样。

姑娘端着酒壶。颤着睫毛环顾了下室内。小步快走到糜竺地身旁。刚要倒酒。糜竺就不悦地说。“没规矩。应先敬给刘使君。”

“喔。他是谁呀。我不识得。”声音娇脆脆地。宛若黄莺初啼。

刘备一见这姑娘。看穿着神情。就知道不是糜家地婢女。问道。“子仲。这位是?”

“正是小妹糜贞。在座地皆是当世英豪。所以便让妹子出来替诸君斟杯酒。也好让这丫头开开眼界。识识人物。”

刘备含笑地朝小贞儿点点头。却在心底想。“糜贞?娘生前给我提起过。这姑娘还在平原地家里住过段时间呢。娘还说想让她当我弟妹呢。可惜那时刚好出征在外。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使君大人,喝酒。”

正想着,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面前的酒盏已经满了,刘备端起来浅抿了一口,酒入腹,却化作了滚滚的怒意。

“四弟啊四弟,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不要,非得抢我女人,做出那种大逆不道地事?天地良心,我有哪点对不住你?”

糜贞又替在场的所有人斟了酒,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丫头仿佛是落入狼嘴的兔子,想拼命逃出龙潭虎穴呢,走廊上急促的快跑声让人哑然失笑。

“难道我长得很凶恶,吓到她呢?”刘备自嘲地笑。

“妹子顽劣,在使君面前失礼了。”糜竺一脸尴尬,在肚子里直埋怨小妹不争气。

酒过三巡,天色已晚,筵席也散了,回府的马车行驶到半路,刘备突然在车中叫道,“停下,我吹吹风,散去酒气。”

此时繁星点点,夜色如画,刘备仰头看着穹苍,长叹一声。

“主公,这是喜事,为何叹息。”孙乾的车驾随在后面,自然也跟着停下来,他钻出马车,疑惑地问。

“喜事?”

“糜子仲特意让妹子出来斟酒,本就暗示着欲送妹于主公,想打探下主公的心意,”孙乾说,“糜家乃徐州几代豪族,根深蒂固,人脉颇广,又兼得家财万贯,如能和他结为姻亲,对主公大业百利而无一害,而且,主公无子嗣,更是应该多纳妻室,开枝散叶啊。”

孙乾不知道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所以奇怪刘备怎么如此迟钝,对这种旁人心知肚明的事犹犹豫豫。

“我……”刘备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他当然清楚若得到糜家地鼎力支持,更能让自己在徐州的地位稳如泰山,随即与天下英雄一争长短,但……

一边是男儿梦寐以求的大业,一边是昔日兄弟手足残存地情义。

良久。“公,”刘备叫着孙乾的字,“过两日,你替我回访糜子仲,再问问他的意思,如果没不妥之处,那……就把事定下来吧。”

星空闪烁着淡淡光辉,汉子伸出手,掌心那么大,仿佛能将整个浩瀚星河抓在手中。

“看,我要用这双手,抬住大汉四百年的国祚江山。大义在前,纵然有些许私情,也顾不周全呀。”他闭起眼眸,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初兄弟四人齐心协力的情景,眼角不禁有些湿润,怕被人看到。连忙转过身,偷偷拿袖口擦了擦。

“何况,是你先对不起我的。”刘备呢喃。的树枝沙沙做响,在窗棂的绸布在映着晃动的影子。

糜竺示意服侍小姐地婢女们别出声,轻轻拉开里间的纱门,看到小妹托着粉腮,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贞儿。还没睡?小心明天冒黑眼圈儿。”他笑着说,又加重了语气,“刚才你太不像话了。在刘使君面前失了礼数。”

“哥,我在想狐儿脸,他到底在哪呀?不是说了,一年以内会再来朐县地么?”糜贞问。

时间似红泥封口,埋在土里的酒罐,酿得相思愈发浓烈。

李臣在哪,那刘家兄弟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糜竺也不清楚,当商贾的眼线广。捕风捉影的传来各种消息,他细细分析,只知道事绝不像明面上“他和刘家夫人崔雉娘,替刘备回老家守孝去了”那般简单,肯定别有隐情。

不能再耽误了,徐州牧陶谦数月前已经染了重疾,缠绵于病榻上,一时好一时坏,不能理事。虽然彭城那边怕出乱子,隐瞒着此事,但糜竺是陶谦的心腹人,早就知晓了。

看模样陶大人命寿要到了,他手腕高超,徐州豪族们之间的势力制衡得好,却也藏下了祸根,万一他这棵挡着天地大树倒了,那东阳陈家、下邳曹家、加上他东海糜氏。各路士族谁也高不过谁。都不愿屈居人下,推选不出领头之人。顷刻间,整个徐州就得乱成一窝蜂。

至于陶大人膝下地两位公子?不是他姓糜的不挂念提携之恩,那两人实在暗弱无能,环目州内,也只有刘备刘玄德当得英杰,而且为人重恩义,想必会护住陶谦留下的子孙家业,又是外来户,想治理好徐州,唯有依靠本地的豪强。

于公于私,刘备是陶大人身故后,接管徐州的最好人选了。

要是自个能提早一步,和刘家结下更为牢固的关系,那糜氏一族不但能继续安稳,更能隐隐盖过旁人一头。

为了宗族基业,他这个当家主都得豁出性命,妹子那点所谓的小小幸福,又算得什么呢。

人活在世上,哪能随心所欲啊。

“李佐之呀,也不算我违背承诺,那日的三个条件,你可是一个也没做到。”糜竺想。

他收敛住情绪,体贴帮小妹卸下发髻间地头钗,嘱咐她早点安息,刚走到门外,妹子在身后说,“哥,你为什么非要带我来沛县,还非要我去给人斟酒?”

“哪里,就是想让你见见世面,别瞎想。”糜竺心虚地回答。

“喔。”哈欠声,“那我睡了,真有些困了。”

当哥哥地总以为妹子永远长不大,还是个好骗地小娃娃,如果他回头,准能诧异地发现,小妹地眸子里正盈满了狐疑之情。

几声老鸹地鬼叫声从后院那棵大槐树的梢子处传来,月前两只乌鸦在上面筑巢建窝,整日刨菜圃里刚埋下去的菜籽吃,小畜生爪子硬,一刨一个准,气得章秀玉在树下跳着腿骂,若不是树高浓荫似伞,按俗话讲有庇荫家宅的意思,轻易动不得,不然她真恨不得把树锯掉,看这呱呱叫的死鸦子还有处落脚没?

“乌鸦报喜,始有周兴,吉利呀,我多少也是个官,也许预兆着有升迁之喜呢。”崔启年却说,这家伙当了年把小吏,在衙门同僚们的熏染下,学问倒有些长进,偶尔还能摇头晃脑地扯几句典故出来。

“报喜个呸,祸害才对。”秀玉朝他脸上喷了嘴唾沫子,“都被吃光了,拿什么腌着过冬?”

启年不敢和婆娘争辩,直叹气,昔日觉得这女人十分热情,等入了家门,才发现分明是十二分的泼辣,真吵起来晚上准没饭吃,只好含糊地说。“我去趟衙门,有公务要处理呃。”

等出了院子,还听到秀玉在身后骂道,“有个屁公务?一旬也拿不回几个大钱,人家当差吏的吃香喝辣,柜子里堆满了布。全家每年能置几身新衣裳,就你没个出息……”

待不下去了,实在待不下去了,崔启年苦着张老鞋拔子脸,在心底埋怨起那对奸夫淫妇起来。

那姓李地死后生,色胆包天哩,谁不好勾扯?偏不顾兄弟道义,去和嫂子搞得不清不楚的,最后落得要弃家私奔!

还有雉娘这个蠢侄女儿。要是男人真养不起你,另寻个人家改嫁,他个当堂叔的举双手赞同。可你家汉子是谁啊?刘备刘大使君!十足祖坟在冒青烟,官升得那叫快啊,夏天时刚做了豫州牧,好好的州牧夫人你都不做,真真气煞人啊。

要是李臣循规蹈矩,要是雉娘扼守妇道,他崔启年至于还当个跑腿小吏么?说不准侄女婿一高兴,他能当上一县之长呢!

可偏偏……每逢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崔启年依然心有余悸。

张飞那黑脸神还来过次。和他喝了两杯酒,席上稍微提到过李臣,直叹息,“大哥心里其实很苦的,有天晚上醉酒时,还嘀咕,女人嘛,要是我妾室,二话不说直接送你。手足兄弟一道用用妇人,又算什么?可那是你主母兄嫂啊,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临走前张飞摇着头,拍了拍崔启年的肩膀,叮嘱道,“那件事千万别朝外传,否则一个妖言惑众,坏州牧官声地罪名扣下来,打断腿都是轻的。现在这样。你还能有个官身。有口热饭吃。”

是呀,有口饭吃。

唉。他没本事,文不成武无就,衙门里啥事都干不了,当初还能跟着李臣跑东跑西,立下点功绩,现在就是一累赘,前几天他还听有几个负责公文地文吏背地里在议论他。

“那个崔启年到底什么来头?整日无所事事的,连字都不会写,不像个读书人呀。”

“听说他和豫州大人都是幽州人,大约是同乡故友吧,大人顾旧罢了。”

“我看不像,刘豫州什么身份,会认识这种不学无术的人?”

他们说三道四,崔启年在门外气得直抖,差点冲进去训斥,“老子的侄女就是州牧夫人,明媒正娶地嫡妻,就算刘备遇到咱,也得躬礼唤声老叔!”

真能这样就好,侄女儿被李臣拐跑了,算起来,现如今他与刘备没半点姻亲关系了,好歹婆娘和结拜兄弟私奔的事是桩丑闻,刘备惜名声,不好张扬,对崔启年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反正也算从平原跟随而来的旧人,小吏的职务就让你做着,至于升迁啊封赏呀,想都别想了。

崔启年过够了颠簸流离的苦日子,否则他早卷铺盖走人,不受这窝囊气了。

秋风朗爽,艳阳高照,徐州沛县地街道人来人往,赖汉佝偻着腰,突然心头卷过阵萧瑟之意。

衙门他是不想去地,同僚们总露出瞧不起的神色,心烦躁,干脆去酒家估壶清酒呗,酒能消愁嘛。

崔启年边走边想,顺手摸了摸腰袋,又苦笑,刚才门出得急,忘了带钱。

正盘算着到时赊账也成,一辆骡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停得急,吓了崔启年一跳,刚想张嘴骂,车窗里伸出张粉嫩嫩地小脸,眸子里闪烁着惊喜,“咦,是启年大叔!”

“谁呀,别乱攀亲戚。”崔启年望过去,是个姑娘家,很面熟,仔细想了下,才惊讶地抽着气,“败家地糜丫头!”

“小声点,”糜贞警惕地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压低声音催促,“我正想去寻你呢,快上车,快些,我瞒着哥出来的。”

“又逃家了?”

“别胡说,哥也来沛县了,不是今天他又去拜会州牧大人,我都没机会出来。”

车厢很小,布置也简陋,一看就是配给糜家普通管事使用的小车,搁平时,糜大小姐都是不屑于坐地。

女大十八变,富人家又善调理,才一年多光阴,糜贞的脸上就褪了毛绒绒的青涩,个头窜高了一截,站直了只比崔启年矮小半个头,腿长臀翘,小胸脯也微微鼓胀了起来,流泻出几分女人的曲线,只不过右脸颊上的单酒窝又深了些,留住了稚气,更显得甜美。

“我得在午时前就赶回去,”车还没驶稳,糜贞就扯着崔启年的袖子说,丫头抹的桂花膏,整个人香扑扑的,“狐儿脸到底出什么事呢?音讯全无,我问过哥,可他就是不说,问急了还发火呢。”

“这……这事真不好讲。”

“我就想知道,他在哪儿?不然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崔启年莫名其妙,“你个小丫头能有啥大事啊。”

糜贞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刘奶奶已经过世了,我又找不到狐儿脸,崔姐姐也不见踪影……整个沛县,我就认识你了……大哥没信义……他……他要把我许配给那个刘备……这次特意带我来,就是要让刘备相相的,万一对方点头,婚事就成了!”

“碰”地一闷声,崔启年磕到了头,他张大嘴,“啊?”

“嗯,哥还想瞒我呢,我……就要被大哥给卖掉了。”说到最后,小贞儿嘴巴一扁,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可……我也不知道狐儿,不,李家臣哥儿在哪啊。”崔启年急出了一头汗。

这都什么事啊。

前遭弟弟拐了大哥地婆娘,今遭当哥的就要娶和弟弟有婚约的闺女?

乱,真乱得不成体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