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吕布(二)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899

宛这个字,意为四方高耸中央低洼的盆地,整个南阳朝北望,是山峦叠嶂的伏牛山,朝东行,有沟壑纵横的鲁山,朝西走,会遇到千里淮河的发源地盘古山,其间又有蝙蝠山、鸟嘴山等大大小小的丘陵,只是朝南有个口子,一过白水,顿时觉得像个蒸笼,虽然绿树如茵,碧草青青,秋末残余的热气在盆地里难发散,蒸得里面的人浑身稠稠汗。

起初因为主母在,骑士们怕冒犯,不敢解衣甲,忍着热,举着水囊朝头上淋,后来严夫人笑骂,“一群野狼崽子,装什么人模人样,嫌热就脱了,不过离我妹子的车驾远点,别污了人家秀气闺女的眼。”

“不碍事的,以前在村子里,哪家种田的汉子不打个赤膊?”雉娘小声抗议。

李臣随着众人脱了外褂,偶尔几阵山中的凉风吹来,拂得胸前背后的汗珠子凉津津的,“也不知遇到那吕奉先会怎么样?”他在心底嘀咕,尽管严苓拍着胸脯说“没事”,李臣还是有些担忧。

一路上那个魏续就没给过好脸色,其他人瞅着李臣也是冷哼,亏得小媳妇温婉,宿营时谁帮了把忙,都是诚心诚意地答谢,汉子们粗鲁归粗鲁,但瞧着这秀秀气气的妇人,腿绑得像个粽子,整日动弹不得,怪可怜的,又挨着主母有令,无形中对李臣宽容了几分,没作出什么趁睡觉时捂住头揍一顿之类的举动。

过了山道,入了腹地,路好走了许多,盆地燥热,却也闷得土地肥沃,这南阳果然是个风水宝地。易守难攻,上连洛阳下接荆襄。又能作为粮仓。也难怪昔日刘秀在这里奠定帝王基业。

草丛灌木里不时有野兔窜过,并州人善骑射,征得严苓同意,吆喝着轮流离队逮兔子,没半天功夫,人人马背上都挂了几只。等晚上就有野味享用了。

李臣身子底子不错,又在田地里打磨过,力气虽足,但没这驭马射猎的本事,弓箭之术本就难成,便是固定靶,五十步外他十箭也能射偏六箭。

“你不成,”有汉子藐视道,“我这几下子,比起温侯大人。一个天上龙一个地上蛇,你就更比不得了。”

“说啥呢,拿奉先公和他比?”

言里行间,都充满着对吕布的崇敬之情,若论史书,曹操王霸兼备,刘大哥仁德厚恩,袁绍袁术世家风光,而吕奉先简直就是个除了勇猛。毫无眼界谋略的蛮汉。评介颇低,但在强者为尊的乱世。他地确有着股武人以豪勇之姿,靠胯下马掌中戟与天下英雄并驾齐驱的魅力。换了旁人,也驾驭不住这群桀骜地并州骑士,早在长安兵败时就散了摊子。“当家地。”雉娘伏起身子,在车窗那朝他挥着手,虽然还没正式成婚,但在人前得装成小夫妻的模样,阿雉也改了称呼,开始时有点羞意,多喊了几遍,这三个字说得自然流畅了。

“小心碰到了伤口。”李臣放慢坐骑地步伐。把手伸进窗子。揉了揉婆娘毛茸茸地脑袋。

雉娘抿嘴笑了笑。朝他地掌心里塞了几个果子。旁人刚从林子里采来地。“你吃。”

“我妹子真是个贴心人。若我是个男人。也得非娶你不可。”

严苓从小媳妇身后探出头来。鼓着腮帮子。嘴里地山葡萄还没嚼完呢。没个吃相。

早些时候。她还有着点贵夫人地风采。现如今就暴露出了真实个性。不像个二十五岁地成熟女子。也不知喝并州水长大地女子。是不是都这么率真……或者说。没教养大大咧咧。

李臣朝口里扔了个果子。酸得直咧嘴。但酸劲过了。唇舌间涌出丝丝甜味。很开胃。

“妹子乖,腿伤怠慢不得,不能乱动,多躺躺,要是热,我给你扇扇风。”严苓把小媳妇儿强行按下。

这段时间,她完全把雉娘给“霸占”了。

队伍里就这两个女眷,只有她来照顾雉娘,吃睡都在一起,有时李臣怕她太辛苦,想换换班,严苓还不耐烦地说,“这算什么苦?当年在并州,家里的马病了,我几日几夜的照料着,喂食灌药一个人就能操持。”

“把人和畜生比,这婆娘真是不会说话。”李臣摇摇头,不过在心里还是很感谢严苓的,就算他教过她几天字,有个外傅的名义,说到底,身份还是相差悬殊,能放下身段帮到这种地步,他和雉娘真是亏欠了人家好大的情义。

“多谢夫人了。”李臣拱手说。

“不碍事,你们学问人就是虚礼多。”严苓在车厢里笑。

下午时分,天公落了场太阳雨,细细的雨丝在日头明丽地光辉下淅淅漓漓,晴日雨雪在习俗里是个好兆头,又带走了闷热,人人喜笑颜开,直叫凉爽。

雉娘穿着小亵衣,织锦的两片双层绸布,遮着胸前后背,这是胡人传过来的穿法,叫“两当”,是严姐送给她的,汉家婆娘的亵衣习惯于裸背,只包住胸脯肉肉,她有点不习惯,总觉得背脊上怪怪的。

腿已经寻郎中看过,说是骨头没有碎,能养好,伤口处拿药膏敷着,上了香桃木夹板----桃乃五木之精,主升发,活气血养骨肉,又兼得木质细腻光滑,不会摩破皮肤,常被用来医治骨裂,固定肢体----这几日伤腿又麻又疼,难受极了,这是好事,说明筋脉没断,血气尚还通畅。

人在病中就是喜欢瞎想,有次她偷偷问李臣,“如果我腿真瘸了,该怎么办?”

“不准乱讲,”李臣气得作势要打她,“退一万步,就算行走不便。去哪我背着你,咱疤脸汉背个跛腿婆。正相配。”

这即是调侃又是承诺的话。让雉娘的心安稳了许多。

不过躺着不能动也是苦呀,小媳妇儿劳动惯了,闲着只觉身子发痒,幸好还有严苓陪她扯扯闲话儿。

更多的时候,是雉娘听严苓说,说那些美好地往事。

严苓嫁给吕布时。才是个豆蔻年华地闺女,黎民百姓家地姑娘都早熟,她已经懂得甘甜苦辣,知道该力所能及地帮爹娘地忙,也隐隐晓得了男女之间地区别和情爱。

而吕布是个三十出头,死了嫡妻带着拖油瓶地老男人。

近二十岁的差距太大了,娘还为此哭过鼻子,埋怨爹贪图那十只羊的彩礼,对方又是个雄赳赳的武夫,哪里知道怜惜人?

“我有什么法子?”爹闷坐在门槛上。“老大都快十八了,家里还凑不起聘礼钱。”

并州边陲的婚嫁彩礼多为牲口,牛羊等物能当钱财使用,十只羊对一般人家而言,相当奢华了。

当时吕布在九原郡已有了些悍勇的名气,邻里间聊天时提起他,都说是个身高九尺,体胖如山,满脸钢须地黑脸汉子。因此严苓怕得缩被褥里直抖。如果不是念着大哥有了羊,就能娶上嫂子。她真想逃走。

但当她第一眼看到吕布时,心就不听使唤的瞎蹦起来。一点不显老,也不似传言中的那种鬼怪凶相,长得英武,有种轩昂的豪气,让人觉得,他就是棵树,能帮你避风挡雨,跟着他,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塞外的吃人野狼,什么都不用怕了。

和他比起来,平日里所见的年轻后生,都像群还没长开的毛娃娃。

就是嘴唇有些薄,紧抿起来像条线,命相里说这种人心性歹,不记恩,但严苓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这就是自己的归宿了。

嫁过去后,严苓无比念眷这个洋溢着安全感的汉子,吕布也是疼女人的,不论在外头多么粗横,说话多么大声大气,回了家,声音和眼神就柔和了起来。

那时候吕布家境比起来普通人还算敦实,祖上当过边军校尉,置办了些产业,出塞后还有个小牧场,但也只是个乡下土豪,后来听闻新上任地并州刺史丁原有意募兵拜将,在治所晋阳贴了英雄榜,吕布就有些心动。

毕竟比起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还不如投军上战场,立下功业封得侯爵,才不辜负了上苍赐予的雄伟体魄,无双武艺。

要是换了寻常女子,肯定是不愿意自己男人冒险的,宁愿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太平日子,但严苓却支持,在她心目中,夫君就应该如草原上的苍鹰,翱翔于漠漠穹苍,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他的名字。

动身的前几天,吕布的马大概是无意间吃了些长在牧草中的毒草,上吐下泻地,他这匹马是拿大笔财货和胡人换地名驹,平日里操练得好,简直能当胳膊似的使唤,骑将地马就是命根子,得亲自调教,否则人不知胯下畜生的习性、速度、爆发力,马不懂得主人地习惯和指挥,对战时武艺都得弱上两成。

吕布急得直骂娘,叹气说只能换匹坐骑了,严苓也不去劝,当天就搬床铺盖去了厩栏,连着三天没怎么合眼,隔半个时辰就擦次身,不能让马在病中再受了凉,拉次肚子都不嫌脏,拿手抓起来试试稀稠,看病情有没有好转,要不要加药或者减量。

“让下人去干,你这像什么话?”吕布还来劝。

“怕旁人没我这么细心,”严苓说,“夫君你去休息,把气力养到十成十,到时刺史大人沙场点将时,能一举夺魁。”

没多久,在悉心照料下,马儿的病也好了,精神抖索得紧,吕布也在晋阳威风八面,一张铁弓百步外连中靶心,最后一箭力度之大,竟然将木靶子射得粉碎,轰然倒地,惊得丁原直呼英雄了得,不但委以重任,还收了他当义子。

“我能有今天的威风,当日多亏了阿严。”吕布经常这么说。

再后来,吕布诛父投董卓,万人唾骂。但严苓永远是站在夫君这一边的,对她而言。自家汉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苦衷,都是对的。

她的男人,她地家,就是她的一切。

严苓悠悠讲着往事,眸子里闪动着自豪和浓浓信赖,雉娘安静听着。却不由想起李臣,“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我也应该站在他那边,不离不弃么?”这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转,就找到了答案。

“当然,不管什么事,哪怕全天下都是他地敌人,就像严姐姐这般。”

两个妇人亲昵地挨在一起,聊天说事时,车外却有人叫道。“将军!是将军!”

能被他们喊将军地,除了吕布还有谁?

“吕郎!他不是在宛城么?”严苓惊喜地喊道,连忙将半掩的车窗打开,探头张望。

雨尚未停歇,像一丝丝金色的线,太阳烈,才落下的雨就蒸腾了起来,地面上如浮着淡淡的雾,骑士们纷纷下马。抱拳半跪。而在道路的前端。一匹火炭红,几乎有两人高地大马。刚停下奔驰的步子,似乎觉得路途太短。没跑尽兴,打着意犹未尽的喷鼻。

马神俊,马上的人更是桀骜不驯,着上身,被雨水洗刷过一番,如抹了油,古铜色的肌肤闪闪发亮,眼眸似雄鹰顾盼,他缓缓扫视过众人,解下弓,突然搭箭扯开弦,对着车队里唯一的生面孔吼道,“李臣李佐之?”

李臣一愣,还没说话,呼啸的风声迎面而来,刮得脸发疼,头皮剧痛,像被人捏着发根朝后用力猛拽一般,直直从马背上跌落。

束着发髻的皮簪冠变成了碎片,随着风四处飘,满头的发披散了下来,只到这时,李臣才回过神来。

身后百十步远的野树上,一根铁箭深深扎了进去,只露出半截羽尾。

“吕郎,别!”

“当家地!”

女人们焦急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臣的耳朵被箭风伤到,嗡嗡直叫,听不真切,在潮湿的地上挣扎了半天,弄得浑身泥水淋漓,才勉强爬起来。

周围一暗,像是阳光被什么事物遮挡住了,他吐了口唾沫,朝上望,火红的马,彪悍的人,正横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阿严,我真要杀他,就不会射偏。”对方说,然后单手举着戟,轻轻点在李臣的咽喉上。

冰冷的钢铁紧挨着肌肉,随时就能割开喉咙地感觉真不好受。

“我听阿续说,可是你昔日在兖州,提点了那曹贼,坏了我入兖地大业?”

“吕温侯?”李臣艰难地说,“若是大人真夺了兖州,可就大事不妙。”

“咦?”

“兖州虽好,却连接着冀州,那关东盟主袁绍以曹操为盟弟,必定会援军征讨大人,温侯虽兵精将广,但新得基业,士卒疲苦,难与袁绍久抗。”情急之下,李臣乱扯道。

“哼,袁绍?他正在幽州与白马公孙瓒对持,哪有余力两面交战?”

“如我是袁本初,必定回师,全力讨伐温侯,公孙瓒只不过是一守户的土狗,不足为惧,而大人却是叱呵天下地猛虎,不早除之,难以安睡。”

这话表面上刺耳,稍稍琢磨,却是在暗捧吕布,听得顺

“能说会道,却是个卖弄口舌的货色。”吕布冷哼一声,却放下了手中地画戟,“你坏我图谋,却又救了阿严,两相抵过,就当扯平了。”

听这话中之意,吕布本就没想杀他,“故意射我一箭,下马威呀。”李臣想,长吁了口气,这才觉得胳膊在微微颤抖,手足冰凉,如脱了力般,差点一屁股坐下。

“吕郎,我可是答应了人家,要施以高官厚禄来答谢的。”严苓责备道。

“唷,第一次见严姐姐,为了别的汉子发小脾气。”又是一媚得如蜜糖的声音,却是貂蝉,她马慢,现在刚刚赶到。

“贱……姓貂的,你这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偷人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哟。”

“信不信我收拾了你?”

“严姐姐发愤时的模样真俊,看得奴家都呆住了。”

“你又是在骂我大手大脚像个男人?”

比如兔子和狐狸,比如蛇和蛤蟆,比如严苓和貂蝉,简直就是天生的仇敌,才一见面,又吵了起来。

然后是吕布恼怒和无奈地声音,他微皱着眉头,左看看右望望,局促得不知该帮谁才好,仿佛一瞬间,由威风凛凛的武将,摇身变成了因后宫争宠吃醋而苦闷的男人,“阿严阿蝉,你们……就不能消停一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