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二 太学雪 二百三十三 相作用
作者:宜修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754

寒冬十一月,雪落无声,长安郊外数十里的太学在枯木白雪中静静地矗立。

因为前几日天气暖和了些的缘故,廊角下粗细不一的冰柱向下垂着,尖尖的头部直指地面,回廊下,三三两两的学子正相携而行。

长安少年,若说骑马射箭英姿威武,最让人羡慕的非上林苑羽林骑莫属,若说修文养性,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太学中的博士弟子。

人影交错之间,回廊的角落处,两个少年人相对而坐,好似并不畏惧严寒一般,他们身上所着的服饰在太学中算不上贵气凌人,却也远远比寻常的布衣子弟强上许多。

“寰宇之大,果真无奇不有。”其中一个锦衣少年好似遇见了什么奇观,一脸叹服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

他的同伴是一个英俊康健的少年,却并不像锦衣少年那样好动,反而给人以文质彬彬的感觉,他合上手上的书,淡淡地道:“不过几个冰棱镜,你还能一直兴奋到现在?”

“金仲,话不是这么说的。”锦衣少年义正词严地道,他想起几块小小的、或凸或凹的冰棱镜,在太阳的光辉下竟然能展现出那么多有趣的景象,便忍不住一脸兴奋地继续说道:“今冬闲来无事,我去旁听些诗书经典之外的课业,果然有趣。”

金仲一边听着同伴说话,一边有条不紊地把书本装进书袋,漫不经心地道:“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有什么用处?”

锦衣少年尴尬地挠了挠头,他这新朋友什么都好,就是一条舌头从来不饶人,当然这也怪他自己,谁叫他只顾着好玩,从来没有怎么认真地读过书。

金仲见锦衣少年在那不说话。不禁一笑。道:“怎么还在那里站着,眼下再不走,大堂就没位置了。”

锦衣少年哎呀了一声。想起今日大堂讲学的那位,连忙拉着金仲的袖子道:“快走快走。天工府楚先生开讲,我就算是个半调子,也万万不能错过。”

金仲好笑地任少年拉着自己前进,心中感慨万千。汉律杀仆与杀平民几乎同罪,他当日错手“杀”了南宫公主家的家奴。多亏老师楚原和武安侯陈珏几番斡旋,再加上他那位皇帝舅舅还有一点怜惜之心,这才保下命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数日前武安侯忽地把他安排到太学中来读书金仲当然不知道刘彻对陈珏的要求:短时间内把金家人培养出能拿得出手的贵戚风范。

七拐八拐行过几处转角,又绕过几株傲雪的寒梅。金仲两人这才来到大堂,两人看着大堂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对视一眼后不由懊悔自己的来迟。天工府楚原,非儒非黄老,乃是以杂学晋身天子近臣的第一人,他专精地又是在大家眼中有点儿神秘色彩地百工之艺,他来此讲学,捧场的博士弟子还真就不在少数。

“这位不是金小公子?”

正沮丧的时候,金仲忽然听得一个有点儿熟悉地男声叫住自己问话。他皱着眉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笑呵呵地站在面前。

“东方先生。”锦衣少年招呼道,神色中多了几分喜悦。众多博士讲师中,东方鸿年纪不算大,又比老头子们多了些不羁地风采,一贯在太学生们中间颇受欢迎。

东方鸿含笑跟少年打过了招呼,打量了金仲一眼,道:“金公子这是要见楚原?”

金仲朝人群围住的门口处望了一眼,目中渴望之色一闪,他少小失父,对恩师楚原的尊敬非同一般,如今虽然避难似的做了太学生,楚原来太学,他却不能不见。

东方鸿心中了然,笑道:“金公子跟我来吧。”

金仲闻言大喜,道了一声多谢,连忙拉着同伴一起,亦步亦趋地跟在东方鸿身后,转过几处便跟着东方鸿一起从另一扇门走进大堂。

高台上,面容清瘦的楚原正挥斥方遒,金仲专心致志地看了一会儿,等结束之后同楚原叙了旧,转身见东方鸿还在,道:“今日多谢东方先生,但你怎知……”

东方鸿哈哈道:“我今日来此纯属是个巧合,只许你见楚先生,不许我寻楚原叙叙旧不成?”

金仲脸一红,才要说话,忽地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不多时一阵话声传来,坐在一边地楚原也霍然起身,一下子变了脸色。

“诡辩而已。”

东方鸿隐约看见是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在说话,那人神色激昂地道,“尚同尚贤,岂是君臣纲常之道?”

青年身边另一人嗤之以鼻,道:“学刊早有言,百家之学各有其理,孔子尚且求师别家,你凭什么抱着一本《春秋》就自以为天下第一?”

双方各不相让,身边又各自有一群帮手,不多时便有向群架发展的趋势,东方鸿这会儿也听明白了,先前儒生青年许是不忿楚原,不知怎地和身边的人就儒墨之学争辩了起来,后来的这青年则言辞有力,词句间听得出,他是个太学学刊和天禄阁论摘地拥护者。

东方鸿笑着送楚原出门,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董仲舒号称收徒百人,这些五经博士弟子在太学中常以别家为杂学,独董氏一部微言大义的春秋才是正统,时不时地便会同太学中这些思想较旁人自由许多的学子们辩论争吵。

董仲舒想飞之心不死啊……东方鸿忽地想起陈珏这句话,虽说也有儒门旁支挑拨的作用,但董仲舒终究还是当世儒学的代表,就是年轻的孔安国也不能轻对其锋芒。

“哭什么哭?”

灌夫在自家卧房中来回走了好几拳,耳中听得妻子的抽噎声,只觉一阵心烦,这也就是他的结发之妻,换了旁人,灌夫早就受不住发作出来。

灌妻抹着泪道:“江都国很近吗?阿亮出去这么久,好不容易可能回转长安,你这边就要赶去江都国上任。我们连见阿亮一面都做不到。”

灌夫皱眉看了看妻子。还是重重地叹气了一声不语。

“不如你去请丞相帮忙。”灌妻虽然不知变故的根源正是窦家人,但想着丈夫一向和丞相关系好,眼泪抹着抹着便动了心思。

灌夫想着魏其侯多年来对自己地优待。不由地狠狠跺了跺脚。道:“外放有什么不好?总在长安城里头,抬眼列侯闭眼公主地。我早就腻了。”

从窦婴在景帝一朝时,为大将军时的宾客满堂,到以侯家居不得景帝看重时地门可罗雀,灌夫始终站在魏其侯身边,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窦婴地无奈。窦氏这一棵大树。虽有窦婴这样的栋梁之人,亦多有横生腐节。

魏其侯不容易,既掌国又掌家,灌夫心中暗自想着。诸侯王的国相,虽然一向为长安城中平步青云地高官们轻视。但亦并非一条绝路走到死,作为王相被天子重新启用的也不在少数,灌夫不断地安慰着自己,这一桩事他也有酒后失礼地嫌疑,本就不该劳烦魏其侯。春。

刘彻这会正在跟窦太后解释,阿娇因为怀孕尚在初期,冬日路滑天冷不便每日来请安的苦衷,碰巧也是今早来请安的陈珏。只得把说话的位置让给刘大帝。

灌夫外放的事情。陈珏已经旁敲侧击过刘彻地意思。

江都王刘非,刘彻的五哥。其母程姬素日里颇为本分,当年同王的关系表面上也不错。刘非好勇力,常结交豪杰,七国之乱时曾上书请求出击叛军,近年来也曾表示有意替天子驱匈奴。

对于这么一位兄弟,刘彻欣赏中难免有几分猜忌,他几年来虽然几次称赞过江都王,但刘非这个勇武好战的王爷,也让刘彻小心地安排了一位老臣任江都相,至于他有几分防备的心思,陈珏就说不准了。陈珏只看出刘彻似乎不知道这背后隐约有窦家人插手地原因,只当江都王刘非的国相老病,长安这边应当派人前去,有几个官吏正好推荐了灌夫而已。“子瑜,你说是不是?”

陈珏想着想着,忽地听得刘彻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陈珏猛地一回神,暗叫一声糟糕,他根本没有认真听刘彻方才和窦太后说了什么。

“问陈珏算什么?”窦太后替陈珏解了围,笑道:“陈珏和那个小韩嫣是总角之交,你要封韩嫣关内侯,陈珏还能反对不成?”

刘彻也是一笑,道:“朕这点心思,皇祖母总看得一清二楚。”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你想封就封,不必事事来问过哀家,韩嫣既然有功劳,封个关内侯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刘彻跟陈珏比了个成功的手势,又道:“什么事都问过皇祖母,朕心里才舒坦放心。”

窦太后微微一笑,转而问向陈珏道:“芷晴这几日怎么样了?她可是许久没有来看哀家了。”

陈珏见话题莫名其妙地又转到自己身上来,茫然片刻之后侧身道:“她一向都好,过几日天气回暖些,她一定即刻入宫请安。”

窦太后摆摆手,道:“哀家就是随口一说,这寒冬冻人,哪能让她为了哀家一个老婆子跑来跑去。”

刘彻笑着听完窦太后和陈珏几问几答地话家常,等到窦太后连陈珏新居的布置都问了两句,刘彻这才插口道:“皇祖母,这是朕亲自下旨,又有堂邑侯侯亲自看顾工程的武安侯府,万万不会有什么问题。”

窦太后点了点头,转脸对着刘彻,道:“哀家方才就觉得你的话吱吱呜呜地没说完,现在说说看,还有什么事情要跟哀家说?”

陈珏正寻思着该不该退出去,刘彻光明正大地在窦太后眼皮子底下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在长信殿,陈珏微微颔首坐在远处,心中却纳闷不已。

“皇祖母。”刘彻声音温和,又带着几分少年天子的固有的威严。“自去岁母后崩逝。朕在这世间便只有皇祖母一个至亲地长辈,今日朕是想和皇祖母商量商量一个人地前程。”

窦太后见刘彻这副样子不置可否,道:“是谁?”

刘彻语调平静地道:“金俗。”

陈珏听着刘彻用“今天天气很好”的语气说出金俗地名字。不由地眼前一黑,他知道刘彻要封金俗。但一会儿窦太后若是知道,陈珏作为窦太后的乖外孙,竟然一次次帮着王的“私生女”,陈珏说不得就有点无伤大雅地小麻烦。

窦太后吐出一口气,反问道:“你母后地女儿?”

刘彻顾不上窦太后能不能看见。点了点头之后才道:“孝悌在先,兄弟姊妹之谊亦不能轻废,金俗如今生活穷困,无田无屋,朕不能不顾长信殿中一片平静。长信詹事以下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窦太后感觉到,刘彻在说完这几句之后呼吸的速度有些变动。

“陛下想怎么做?”过了半晌,窦太后平静地问道。

刘彻毫不迟疑地道:“朕想过了,封金俗为修成君,赐田地、屋舍、钱财等,务必让金俗生活无忧。”

窦太后唔了一声,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多大了?”

刘彻闻言一愕。竟然没顾上答话。窦太后也不说什么,转而问陈珏道:“陛下多大了?”

陈珏也是摸不着头绪。硬着头皮道:“陛下于孝景皇帝登基元年……”

“是啊。”窦太后接过话头,道:“仔细算算,一转眼也近二十年了,陛下已经是大人,愈发知道体恤人了。”

陈珏眼皮抬也不抬,只在那静静地听着,窦太后跟刘彻说话,他可不想没事插嘴。

刘彻想也不想地道:“皇祖母,朕也知道孝顺您那,娇娇这几日来得少了,朕不是每日都来陪伴皇祖母?”

听得刘彻提及阿娇,窦太后神色柔和了些,不由地考虑起自己为金俗的事和刘彻闹得不愉快,究竟值得不值得?

刘彻登基之后闹得最凶地那一段,恰逢阿娇生女,窦太后所控制和仰仗着的外臣之中,曾经有人建议窦太后废帝另立,毕竟刘彻之外,景帝地十来个儿子都是窦太后的孙子。

窦太后回忆了一阵往事,不由地摇了摇头,心道刘彻一向循规蹈矩,虽然偶有出格之处,但从来不曾忤逆她。如今阿娇又有了身孕,说不定便是一个能长保窦家和陈家富贵平安的小太子,她何苦为了过去的事徒增日后的不愉快?

罢了罢了,窦太后这么想着,摆手道:“你孝顺哀家,哀家知道。”

刘彻一笑,道:“朕谢过皇祖母夸奖。”

窦太后失笑,就想说刘彻明明是一国之君,怎么在哀家面前还跟个孩子似地?只是窦太后顾及着陈珏再亲近也是外姓臣,还是笑着咽下了这句嗓子眼间的话。

“今日这里没有外人,哀家就提醒你几句话。”窦太后道。

刘彻神色一动,知道窦太后八成是要同意,笑道:“朕洗耳恭听,万不敢忘记皇祖母教导。”

窦太后轻轻摇了摇头,道:“金俗之事,关乎先皇和你的声名,封什么修成君之事就不要再提了,省得天下人说汉室多了个不姓刘的公主。”

顿了顿,窦太后压下心头的不快和薄怒,接着道:“至于土地钱财,你喜欢赏多少就赏多少,再怎么说,总不能让她真地穷困潦倒,有碍你的清名。”

刘彻眼中异彩一闪,道了一声:“朕遵命。”旋即看了另一侧的陈珏一眼,土地钱帛,这不过是第一步,等到金家人训练出来,刘彻想必也已经按部就班地封了金俗。

陈珏回了刘彻一笑,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不经意间眼神瞥到窦太后脸上的神情,陈珏心下忽地一惊,方才还和颜悦色着的窦太后,这会儿竟然神色微沉。

窦太后的脸侧向刘彻的方向。心情忽晴忽暗:刘彻这答应的未免太爽快了些。以刘彻执拗的性格,窦太后原以为刘彻就算接受了不封金俗地观点,面上一定非常不快活。

整体告一段落。刘彻哈哈笑道:“说来近日还有件趣事,那日子瑜带着阿……”

刘彻眉飞色舞地。讲完他被刘地雪球砸个正着的趣事,窦太后疼爱刘入骨,脑海中想象着当时地情景,暂时将方才地疑惑放下,她从小看大的刘彻。心机应当还没有那么深。

陈珏跪坐在一侧,终于嗅出刘彻的一点儿不对劲,若说刘彻从前小心翼翼地待窦太后,从不肯轻易惹怒她,如今地态度就随意多了。

阿娇腹中的新生命。如果果真是男孩,可不只对陈家有非同一般地意义,换一个角度想想,刘彻也可以从中得到好处。一旦阿娇生子,就算刘彻做一些出格点、另令窦太后不大高兴的事情,窦太后恐怕还是会偏向阿娇之子的父亲,选择原谅刘彻,而不会容许旁人觊觎刘彻手中的权力,更不会再扶持一个新的诸侯王保护窦氏一族地利益。

这么说。刘彻是想到这一点了?陈珏看着刘彻神采飞扬的样子。轻轻地抓了抓头,暗自反省自己的事先的考虑不周全。丞相府的马车回到府中,下车后出奇地没有招呼家仆几声,径直风风火火地走向书房。

管事来报,几个六百石至一千石俸地小官正等着求见丞相,窦婴毫无犹豫地推拒了,反而命人请了南皮侯窦彭祖和族人窦德前来。

窦彭祖披风戴雪地匆匆赶来,看见一边的窦德,心中咯噔一声,干巴巴地道:“大哥找我有事?”

窦婴冷哼一声,将一封书信摔在几案上,道:“你做的那点小把戏,还以为能瞒过我不成?竟然还知道买通书吏,不让我看见你举荐灌夫的奏疏,你好,好得很。”

窦彭祖见窦婴气得浑身发抖,心里也有点发毛,窦德终究不如窦彭祖跟窦婴接触得多,他早就不满意窦婴的做派,插口道:“我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也知道朝堂就是各抒己见的地方,太常只是认为灌夫可以出为江都相而已,这又有何不对?”

窦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你这是在逼我做无信之人,我当日既应承灌夫的事就是我的事,今日就不会食言。”稍稍停顿了一下,窦婴气道:“陛下所行的马政,灌夫事必躬亲从无错处,他日大汉战马充足,灌夫当记一功,长安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太仆。”

窦彭祖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中第一次生出对窦婴地一丝丝不满,同样姓窦,生活在窦婴地阴影下他没有怨言,窦婴不追究他的杀子之仇他也不怨,只当是为了窦家地利益。

今日呢,灌夫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还是说窦婴心中早就嫌弃诸窦是累赘?窦彭祖心中逐渐滋生了不满,看见门外窦婴的幼子一身太学生装扮走过,心中更气:太常本该掌博士,如今那么多大汉博士在太学校书,他这太常却好似无关之人一般,窦婴这种时候怎么就从不相助于他?

陈珏这日回到府中,立即从范同那里得知,东方鸿已经等了他许久,陈珏看看身上打扮还成,不算失礼,干脆不换衣服,直接去见东方鸿。

随意说笑了几句,陈珏将金俗的事跟东方鸿说了一遍,东方鸿笑道:“这事本也不奇怪,皇后有孕,自然影响甚广。”陈珏点了点头,看看天色后又笑道:“这时候丞相应当知道太仆之事了。”

东方鸿哈哈笑道:“南皮侯那点本领,件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丞相。”

陈珏笑笑,才要说话,只见东方鸿目光炯炯,道:“灌夫不走容易,江都王相总该有个人选,不然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陈珏点了点头,示意东方鸿说说看。

东方鸿笑笑,将太学中的诸事说了一遍,这才道:“既然子瑜欲扶持孔家儒学,不愿董仲舒影响太学,不如给董仲舒一个实职,放他去做江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