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时运济 283 后无路.
作者:宜修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998

窦婴伏地徐徐说道。双手已经从头上把头冠摘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放在光亮几可照人的漆地面上。在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下。宣室殿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正鸦雀无声的时候。刘彻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陈珏看在眼中。心中也是淡淡一笑。日食虽小。在眼下看来却是刘彻的天赐良机。这种尚不能被解释的天生异象。必定要有一个替罪羊。

陈午寻思了片刻。袍一掀就跟在窦婴身后拜倒。殿上的其他人在陈午之后也纷纷跪伏。刘彻自然是没有过错的圣明天子。罪首只能是不够贤能的丞相窦婴。群臣百官在这个时候也应当应应景。

陈珏在人群稍后的地方静静看着。看见群臣在陈午的带领下一一下拜。忽地想起来另一件要紧的事:御史大夫。向来被人调侃为副丞相。

刘彻当日升陈午为御史大夫的时候。陈珏并没有什么感觉。窦婴能文能武。身体一向很好。窦太后过世还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这丞相大位当然也不会旁落。但是今日窦婴引咎请辞。难不成陈午要接他的班。当上大汉自陈平以来的又一个陈相?

跟陈珏转着一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比如一贯和陈家不和的许昌就脸色阴晴不定。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则开始盘算着下朝之后怎么对待陈家。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人敢在天子或窦婴眼皮子底下表露出心意。

窦婴就算一肩担下所有地罪过。刘彻这个天子也不能照样全收。人人都心知肚明丞相给天子替罪。这事再理所当然。刘彻也不能显得太过寡恩。君臣之间还须你来我往个一两日。天子才方便惋惜地告别老臣。

刘彻一脸地沉重之色。将去年的几样政务一一回顾了一番。这工夫陈珏跟陈尚对视了一眼。陈珏听着群臣七嘴八舌地说话。忽地觉得有点头痛。

朝议上一直吵闹到接近午时。刘彻看看天色就散了朝。带着杨得意和另外几个近身宫人施施然地离开。刘彻一走。宣室殿上立时哄地一声闹成一团。

“今年天下太平、百姓安泰。有何事能让天降异象?”

“丞相一身治国之才。兢兢业业为国。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天不从人愿。可叹那。”

四处都是小声的议论纷纷。陈珏自然而然地同陈午和陈尚走到一处。两厢朝一块走的时候。陈珏瞥见窦彭祖急匆匆地跟上了窦婴。一脸的焦急。

陈午还是一脸沉重。待众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叹道:“窦婴出将入相。何等风光。谁知这样人物也奈何不得一个日有蚀之。”

满朝养尊处优惯了的功臣之后。再不然就是野心勃勃的平民臣子。就算在刘彻的暗中影响下。陈午一直隐隐跟窦婴对着干。仍然承认这个窦婴绝非一般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地。让人心折。

陈尚神色似喜非喜。缓缓地道:“阿父。不管魏其侯怎么风光。近几日府中又要宾客如云了……”说着说着。陈尚的语调已扬了起来。

陈珏看了看三十余岁的长兄。心中有些无奈。这会儿窦婴还是丞相。陈尚已经迫不及待称他魏其侯了。就算陈午可能做丞相也不能这么喜形于色吧。

果然。跌爬多年的陈午瞪了陈尚一眼。道:“你也不小了。不要做什么授人以柄的事。不管怎么说。堂邑侯府这几日闭门谢客。”

陈尚闻言连连称是。陈珏接道:“这件事怎么发展。由不得阿父和我们做主。端看宫里的意思。我们静观其变就行了。”

陈午点了点头。脚下的步子略略地加快了些。道:“今日没有什么事。你们跟我回府一趟看看你阿母吧。她什么时候都最喜欢风光热闹。可别让那些急着站边的人惊着了。”

陈珏想了想。不觉深以为然。这么大地事情。总没有刘嫖从别人那里听说的道理。

快步出了宫门口。陈珏三人弃车从马。一人一骑地扬鞭从未央宫离开。骑马比乘车快得多。不多时。陈珏就追上了前行的诸人。正好看到了窦婴地马车驰在路上。

“看那车辙印。”陈尚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道:“不知那马车中坐了几人。竟然留下了这么深的痕迹。看来丞相那边也有点慌了。”

陈珏淡淡地唔了一声。并不答话。虽说窦婴离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陈珏总觉得这事还会有变故。

二月的中午。天气暖和地有限。一阵微风仍然能带来阵阵寒气。陈珏不多会骑回了堂邑侯府。早有家仆在一边接着马缰。服侍周到。

走进门的时候。陈珏看见了不少生面孔。一问之下才知是刘嫖邀了几个侯夫人来府中玩乐赏景。那些生面孔都是几位夫人带来的仆从。

刘嫖从下人那听说陈珏和陈午一起回来了。立刻从堂上迎了出来。那几位侯夫人也不挑刘嫖这个主人。纷纷跟在刘嫖身后要见识陈家的四公子。

陈珏早年常处宫中与刘彻作伴。大了又来往于上林苑、天禄阁等地。对于长安城中权贵人家地女眷。他并不像有些纨绔公子哥儿那样接触多多。

陈尚向刘嫖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刘嫖嗯了一声。想起陈珏平日的劝说。她才勉强地又对陈尚多说了不少话。

一个体态丰腴地圆脸妇人笑嘻嘻地对刘嫖道:“这等人品才学。大长公主好福气。我家就是没有未出嫁地女儿。不然怎么也要跟您结个亲。”

陈珏听了不觉心中嘀咕。两厢连叙话都没有一句。她怎么看出他地人品才学。只是这位夫人表情淡淡。并无讨好。看着倒好像对寻常晚辈的客套话。陈珏倒觉得自在了不少。

“你那女儿我见过。长安几家闺秀中她是出类拔萃的。我听说他还有个妹子。说不定能跟我孙儿结亲呢。”

刘嫖笑吟吟地介绍着几人认识。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陈珏和几位笑意满满的侯夫人聊了好一会儿。她们才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了。留下陈氏一家。

父母当面。没有陈珏和陈尚先说话的份儿。陈午把事情说与刘嫖。刘嫖脸色连变。好一会儿才失声道:“这也太快了。”

“你入朝不过是天子登基之后的事。一步步走得也太顺遂了些。”刘嫖蹙眉说道。旋即喜滋滋地笑道:“不过这事怪不到我们家。只怪窦婴命不好。偏偏就赶上了这么一场日食。你们这几日谨言慎行些。我午后就去长乐宫陪着太皇太后。这窦家靠不住。天子又不能毫无顾忌。说到底母后靠的还是我这个女儿和女婿吧?”

陈珏忙道:“阿母。日食无人能料。但阿父若注定做丞相。有陛下和阿姊在。谁也抢不去这位置。否则这时候跟太皇太后求官。窦家一门三侯还在。这不是平白惹窦丞相不快吗?”

刘嫖坐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道:“我本就是当朝的大长公主。丞相夫人地名头也没有多大的好处。实在是你阿姊近日不怎么好过。”

陈珏坐直了。道:“阿姊那边不是挺好吗?”

刘嫖哼了一声。道:“好什么好。有些朝官为了富贵。都已经把自家的女儿送到天子身边了。娇娇才苦呢。我跟芷晴管不上。就是因为她们跟百姓家的女儿不同。轻易碰都碰不得。我是想啊。如果你们阿父成了百官之首。她们在你阿父手下做事。就定然不敢轻易送女儿了。”

陈珏轻吁了一口气。想起刘彻的时候不由地心中来气。把朝堂上的事玩到后宫去。刘彻的手段是对了。但未免有错待阿娇之嫌。但转念一想。陈珏心中又有些快意:原本汉朝后宫女子身份再低的都有。刘彻这里既然纵容官家女儿入宫。他以后就得做好宠幸女人也计算得失地准备。

陈午把拒不见客的命令安排下去。刘嫖则招呼着父子几人用膳。陈须跟朋友外出不在。席间刘嫖一门心思都挂在陈珏身上。至于陈尚。刘嫖的态度当真只是淡淡了。人不多但热热闹闹地中午过后。陈珏父子各自骑马回了官署。下马过后。陈珏还来不及跟同僚打招呼。传旨地小黄门已经到了。

太皇太后窦氏。召陈珏往长乐宫。

陈珏简单地交代了几件事。这才踏上入宫的马车。车轮滚滚。陈珏再掀开车帘时。长乐宫已经近在眼前。

这个时节。草木渐渐开始抽芽。长乐宫中多了几点嫩绿。陈珏才走出不远。竟然迎面碰上陈午。两人相视一怔。旋即默契地一笑。一同去跟迎接的长信詹事打了招呼。

才一进殿门。陈珏立刻察觉出了气氛不对。窦家三侯不说。刘彻稳稳当当地坐在最上头窦太后的身边。他这时正脸色深沉。显然早已经十分不快。

窦婴一脸地凝重。淡淡地看了陈珏一眼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刘彻和平静的窦太后身上。陈珏则上前请了个安。窦太后慈爱地命陈珏父子坐在窦婴的对面。

“又是日食?”

华帷一侧。平阳公主不屑地一笑。道:“我都快不相信这回事了。每次日食就要换一个丞相。他们也不腻。”

身边的俊俏少年斟了一盏酒。笑道:“听说御史陈大夫有可能接替窦丞相地职务。”

平阳神色微冷。那少年立刻吓得不说话了。平阳看得心中一阵烦闷。自从董偃之后。再也没有哪个人能合上她的心意。

说起来。董偃死不见尸。说不定当日他们父子只是把人赶走呢?平阳知道。她对那个董偃地少年有些不同。若是寻常地男宠。她不会跟自己的儿子生气好几个月。

轻轻地叹了一声。平阳的心思又转回眼前这件事上。一旦陈午做了丞相。内有陈皇后和太子。外有他们父子支撑。她平阳还有好日子过吗?

窦婴虽然为人刻板了些。但为人堪称公正。他坐在丞相的位置上虽说平阳没有好处。但至少也不会招来什么祸事。思及自家姑姑馆陶的性格。平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是天子的亲姊姊。当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她决不能接受永远徘徊在未央宫外。跟天子越来越远。

窦太后这次没有话什么家常。静静地坐在那不说话。她有再大的影响力。都不会在众人面前先于天子说话。惹人非议。

陈珏和陈午父子一同行了礼。刘彻眉头隐隐皱着。草草地说了声免礼。随后就不再多话。

窦太后不以为意。微笑道:“你们父子俩被哀家叫来。路上赶得很忙罢。赶快坐下歇一歇。”

谢过之后。陈珏父子两人就各自寻了地方坐好。陈珏选了个宫人铺好的锦垫。他虽然名声在外。但在座的都是他地长辈。唯一的同辈刘彻是至尊天子。陈珏也只好敬陪末座。

窦太后对刘彻道:“近年来。不知怎么天神总不让大汉太平。不是旱了就是涝了。再不然就是地动山摇。日食就更不用说。几乎是没两年就要来上那么一次。哀家看着你们父子为此烦心。实在担忧得很。”

刘彻动了动。道:“谢皇祖母关心。是朕让您担心了。”

窦太后嗯了一声。道:“不过这事也不怪你。你这几年怎么处政。哀家虽然盲了看不见。但都一一地记在心里了。若说你不德。哀家是万万不同意的。”

刘彻看了看窦婴。不置可否。窦太后好像也没有问完。又问道:“陈珏。你以为这日食是怎么回事?”

陈珏闻言一怔。飞快地思索了片刻。老老实实地道:“陛下贤明。这日食应是有人行为不端。有违天命所致。”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有分量的臣子太多了。究竟是什么人的错处呢?”

刘彻按捺下心中的不愉。和气地道:“皇祖母。朕也不知道是谁。但今日多亏了丞相。朕才不至于当朝向天下人罪己。”

窦婴知道这时候该说话了。朗声道:“臣身为百官之首。竟不能恪守臣道……”“行了。”窦太后淡淡地打断了窦婴的话。转而对刘彻道:“若说是旁人不贤。哀家自然深信不疑。但魏其侯哀家是知道地。他只有忠心和才干。断不会有危害黎民百姓之举。你亲自说说看。由他辅佐了这几年。觉得他如何啊?”

窦婴听得有几分呆了。窦太后既然这么说。显而易见就是要护着他这个理应替天子赎罪的人。但刘彻只觉得心中有只小虫挠来挠去。好不容易才道:“丞相干才无双。朕这几年也获益良多。”

陈珏听得皱了皱眉。刘彻虽然只说了干巴巴的两句话。但语调却正常得很。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情绪地影响。

窦太后也不知听没听出声音中的不妥。她只是颔首道:“丞相听见没有。天子也不觉得你不贤。”

窦婴一日间起起落落。本来心情已经出奇的平静。但窦太后的举措仍然让他一头雾水。历来日食出现。规矩就是丞相顶缸。不管这个丞相是个多么贤能地人。

陈珏规规矩矩地坐在最末的位置上。心中琢磨着窦太后的做法。她是个老人精。凡事早都已经看得通透。她这么执意为窦婴开脱。定然是另有打算了。

窦太后神色柔和了几分。道:“亲戚理应避嫌。哀家今日就不问南皮侯和章武侯了。堂邑侯。陈珏。你们觉得窦婴怎么样。”

若不是当着刘彻的面。陈午定然已经将窦婴夸上天去。只是窦太后地问话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理。他想了想才道:“臣不会说话。只知丞相实是百官楷模。”

刘彻这会儿早已经品出味道来。凉凉地看着陈午好不容易挤出那么一句话。毕竟陈午也是实话实说。但窦太后只是点点头。又道:“堂邑侯日日与丞相共商国家大事。哀家相信你地话。陈珏。你以为呢?”

陈珏道:“臣也以为丞相之贤。少有人及。臣敬佩非常。”

刘彻和陈珏对望了一眼。他除了无奈心中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又等了一小会儿。刘彻总算受不住了。道:“正因丞相如此贤能。朕才心存愧疚。更加于心不忍。”

长信殿中安静了一下。窦太后才轻轻开口道:“你地意思没有错。这件事总要有人出去顶着。但哀家以为。这人实在不该是窦婴。”

陈午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朝臣除了窦婴之外。无论身份、权柄。全部都是他这个御史大夫。难不成他去顶?

陈珏听得皱了皱眉。窦太后的执念当真太深。窦家尚有南皮侯和章武侯。少了窦婴窦家也不会败。那么今日算是怎么回事?

刘彻叹声道:“朕也不想累及丞相。但是朝中还有人有这个资历。朕实在想不出来。”

窦太后道:“这事自然跟丞相没有关系。哪能不管不顾就让丞相辞官呢?就算是堂邑侯。他毕竟为官日短。需要仰仗窦婴的事也多得很……”

陈珏听着这祖孙俩说来说去。跟殿中余下的几人一起保持沉默。窦太后今日叫他们父子来。或者就是为了定个主次。窦家当然是最先。但陈家就是窦家之后最好的位置。

刘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是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他已经将手紧握成一团。日食换丞相是历来的惯例。今日窦太后却是坚持护着窦婴。连陈午都被召来问了几个莫名其妙地问题。这决心可见一斑。

“……但是你们不要忘记了。这日食不是真正地发生在长安。一味在长安城甚至宣室殿上找。未必找得出来这个人。你们应当向外面看看。”窦太后接着说道。

陈珏一怔。刘彻问道:“外面。皇祖母的意思是?”

窦太后不答。招呼长信詹事道:“找她进来罢。”

长信詹事应声而出。不多时。陈珏就看见一个浅青色衣裙的美丽女子出现在眼前。刘陵娉娉婷婷地向窦太后和刘彻行了个礼。随即站在那静静地不动。一言不发。

窦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哀家也是问了刘陵才知道。衡山王那边有造反叛乱的迹象。同样是高皇帝的子孙。这关系多近?衡山王他们兄弟。野心不下吴楚啊。”

刘陵知机。脆生生地道:“陛下和太皇太后待淮南一脉何其厚也。臣女虽受叔王亲恩。却不敢为其隐瞒。请陛下明察。”

“难为刘陵这孩子了。”窦太后淡淡地夸了一句。又转头道:“文帝和你父皇时多像。待他们又何其厚?这样的宗室血脉竟然有谋逆之心。难怪上天会给你警示。”

刘陵低眉顺目地站在那。好像对窦太后的话充耳不闻。陈珏本就坐在众人最后面。他不解地稍微往刘陵那边看了看。正好刘陵也选在这个时候转了头。刘陵向陈珏微微一笑。很快地就再一次低下头去。

按理说来。刘陵走不近刘彻或窦太后两人中任何一个的身边。但太皇太后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招她过来。足以说明她老早就知道刘陵地那些事情。想到这里。陈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刘彻毕竟还年轻。长安城里的大事小事。还是在窦太后手里掌握着。

刘彻意味深长地看了刘陵一眼。侧身道:“如此说来。这次的罪魁祸首乃是衡山王。朕即日派人往横山王去查证清楚。省得因为武断而冤枉了人。”

略略顿了顿。刘彻又道:“丞相劳苦功高。既然丞相有意离去。朕本不该强留。但朕实在离不得丞相地辅佐。求去的事情。你还是莫再提了。”殿走出来。陈午先行了一步。窦家的几个人也急急地上了马车商议各项事务。只余下了刘彻和他二人。

刘彻心情不大好。大步地走在陈珏前面。径直朝未央宫的方向走去。陈珏紧随其后。再后则是杨得意和一些不敢上前地宫人。

“这次皇祖母替朕解决了日食之事。衡山王叔是有不轨之心的造反之人。有这种不忠不孝的逆举。日食当然就跟朕或是丞相拉不上丝毫关系。”

刘彻心中恨得牙痒痒。早知当时他在宣室殿上准窦婴回家就好了。今时今日。他不可能在窦太后眼前坚持让窦婴辞去丞相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