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石峰(13)
作者:陈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700

郭临川请教了老孙头后才知道,制器之学浩如烟海,单是鼎火一说,就有妖火、丹火、真火、地火、石火、陨火、阳火、冥火、雷火、毒火、天火等区分,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余类,更不用说觅材、制胎、鼎炉、控火、熔炼、火候、淬火等种种考究,光是听他粗粗罗列一遍,就花费了整整一个时辰。

末了老孙头问:“既然掌教有令,我自当倾囊相授,旁支细节暂且放在一边,你要紧学哪一项?”

郭临川略加思索,先问道:“何为‘存性’?”

“万物皆有物性和本性,以人打比方的话,物性相当于肉身,本性相当于魂魄,所谓存性,是指炼器时控制某一火候,去除本性,留存物性,这样不同的材料融合在一起,才能浑然一体。大凡制器师过了‘存性’一关,就能炼出上品法器了。”

老孙头没有故弄玄虚,每句话都很实在,不像玉海中的《制器杂说》,文字古雅,又语焉不详,郭临川茅塞顿开,当下向他讨教控火之术,以及如何控制火候,将材料煅烧至“存性”,融为一体。老孙头便从最基本的聚火开始,教他种种控火的手法,循序渐进,直至红莲诀中以剑驱火的几种诀要,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接下来的几天,郭临川一边温养元婴,一边向老孙头求教,二人朝夕相处,渐渐熟稔起来。郭临川经常陪他去舍身崖采果子,去冷泉洞汲水,老孙头很少谈自己的事,只有在涉及制器之学时,他才滔滔不绝,仿佛回到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不过从他的片言只语,郭临川多少听出了一些端倪。

老孙头出身于昆仑外门玄通派,十五岁成为直系弟子,修炼昆仑四诀之一的“红莲诀”,他天赋禀异,对火性极其熟悉,很多控火的手法和心得,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入门不久,他整日整夜沉迷于玉海中,凡是跟制器相关的玉简,都仔细看过一遍,从中受到启发,豢养了一群无人问津的火鸦,训练它们喷吐妖火助他制器,经十多年潜心揣摩,一举炼出几件上品法器,名声大振。

老孙头的成功拓宽了制器的思路,制器宗多方尝试豢养灵兽,运用妖火制器,无一成功,为此宗主厚着脸皮开口向掌教讨人,掌教却始终没有答应,宁可把老孙头撂在文心阁干些打杂的粗活,并严禁他炼器。

郭临川感到好奇,他旁敲侧击打听其中的缘由,老孙头倒没有隐晦,叹了口气说:“掌教这是为我好。”

“运用妖火制器,需将妖火引入体内,经元婴炼化,方能随心所欲,操纵自如。火鸦虽不是什么厉害的妖兽,毕竟妖火桀骜不驯,年长日久,对身体伤害极大。我体内经脉尽数为妖火所伤,五脏六腑累积了火毒,元婴也萎靡不振,四十年来在剑道上毫无寸进,固然有分心旁鹜的缘故,更主要是受妖火所累。”

“人身终究不能与强横的妖兽相提并论,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掌教不欲制器宗因小失大,为了运用妖火制器,反而折损有天赋的门人,坏了根基,所以才将我留在文心阁中,苟延残喘,禁止我将控火之术传与他人。这次若没有掌教首肯,我是万万不能教你的。”

话虽如此说,郭临川却隐隐觉得,老孙头对他的选择并不后悔,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回到年轻之时,恐怕还是会选择妖火制器,即使赔上剑修的前途也在所不惜。流石峰上剑修如云,能出人头地者,百无其一,若非倾力于制器之学,一鸣惊人,老孙头是无缘入掌教法眼,恐怕早成为炮灰了。世事变幻,福祸难辨,有多少人急功近利,机关算尽,到头来误了性命,反不如老孙头,在文心阁平安终老。

郭临川想通了这一节,念及自身,颇有些唏嘘。

余瑶昏睡了许久,醒来时,窗外风声凌厉,鬼哭狼嚎。她静静躺在黑暗中,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起伏,她隐约记起玉海,赤腹毒蛛,还有蛛背上那张诡异的老脸。眼前挥不去幻象,青光流转,飞剑眼看就要刺入郭临川的身体,她心魂俱失,不顾一切焚烧生命,催动玄阴诀发出最强的一击。

她神情有些恍惚,虚弱不堪,仿佛力气被完全抽空,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身体。她多么希望,醒来时,能看到郭临川焦急的、憔悴的、如释重负的脸,然而,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守在她身旁,呼唤她,等着她醒来,无论她付出多少,在郭临川心中,她的分量依然是那么多。

他是个冷静的人,冷静到……近乎冷漠,他不会狂热,不会全身心地投入,男女之情,只是浅尝辄止。是因为天性凉薄,还是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抑或只是怯懦,单纯地害怕受伤?不过一心追寻大道的剑修,不正该如此么?余瑶轻轻叹了口气,鼻子发酸,眼泪蠕动着划过脸庞。

自怨自艾了一阵,她收拾起伤感,强撑着爬起身,胡乱整理一下仪容,慢吞吞走出静室。寒风扑面而来,刺骨的冷,她裹紧衣衫,扶着栏杆极目望去,流石峰笼罩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中,天与山融为一体,眼前的苍茫让她生出涌身跃下悬崖的冲动,这念头一旦升起,就无从排遣,她把半身探出栏外,风撩动她凌乱的头发,衣袖猎猎,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分量,漂浮在天地间。

跳下去,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什么都能忘记,唯独不能忘记仇恨。”郭临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蛊惑,又像逼迫,她打了个寒战,心中刺痛不已。

在黑夜中,她突然看到了火光,温暖而明亮,听到了木片爆开的劈啪声,嗅到缥缈的香气。

余瑶扶着墙下楼去,推门走进厢房旁狭长的厅堂,她看见郭临川正蹲在铁炉边,聚精会神地烧火烹茶,赤红的火焰在他掌间摇曳,一忽儿拉长,一忽儿搓圆,不停变幻成形状,风从门外直灌进去,被无形的墙壁挡住,没有丝毫影响。

她向一旁的老孙头点头示意,放轻脚步走到郭临川身前,靠在柱子上,目不转睛看他的一举一动。

火焰稳定下来,将茶壶团团围住,元气在他十指间往复流动,焰色渐渐转淡,由赤红变为苍白,顷刻之间,白气突突冒出,茶壶中水沸,茶香四溢。

郭临川撤去火,提起滚烫的茶壶,小心翼翼倒了两碗热茶,一碗给老孙头,一碗随手递给余瑶。

老孙头先看茶色,再闻茶香,末了浅浅咋了一口,点点头说:“这次成了,火候刚刚好,比前几次好多了。”

“浪费了不少水和茶叶,总算有些长进。”

说着,郭临川直起身,这才打量着余瑶,招呼道:“你醒啦!”

“嗯,我睡了多久?”余瑶双手捧着茶碗,凑到嘴边,却不忙着喝,任凭热气腾在脸上,深吸了口气,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整整五天,比上一次长多了。”

“是啊,长多了。”

二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老孙头知趣地捶捶腰,嘀咕了一句:“年岁不饶人,老了,精力不济,早点去歇息了……”他佝偻着身躯,头也不回离开,顺手把门掩上。

郭临川泼去壶中残茶,重新换了水和茶叶,坐在铁炉上慢慢煮着,这一次,他没有刻意控火,任凭火舌拨撩着茶壶,走到余瑶身旁,伸手摸了摸她的秀发。“身体怎么样?有什么不适吗?”他问。

“有点累,歇一阵就好了,应该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清明在我泥丸宫中留了一道剑气,那天在玉海中,剑气激出,把赤腹毒蛛劈成两半……倒是你,我问了清明,他说你修炼体质属阴,修炼玄阴诀又不得法,强行催动剑诀,有害无益。”

余瑶笑着摇摇头,幽幽叹息道:“我知道,当初报仇心切,修炼玄阴诀时一味取巧,用了个速成的法子,根基没有打扎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办法还是有的,若能找到暖玉之类的纯阳之物,常年挂在胸口,能够调和阴阳,消除玄阴诀的弊端。”

“暖玉呵,这种东西很难找的……”

郭临川察觉到她有些意兴阑珊,略加思索,便猜到她的心思。即使再坚强的女人,也希望得到呵护,何况她只是自认为坚强,用仇恨逼迫自己坚强。一个能被“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感动的女子,心思纤细,又能坚强到哪里去?

他心中生出些许愧疚,张开手臂,默默将她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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