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所有的骏马 2
作者:林莜      更新:2019-10-11 19:40      字数:4752

“他说什么叫你笑得那样响亮?”一个穿着一件开胸很低的黄色套裙的女孩子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用胳膊挽住了叶晖,还认真地在他的脸上啄了一口,印下了一个显得调皮和滑稽的口红印。她嘴唇的口红颜色显得暗了些,因此她那张很有魅力的脸便减色不少。叶晖有些尴尬,他对大家耸了耸肩,“常莉这人就是这么热情,我的老同学乔可说他在倒卖天空,哈哈哈……他原来是一个诗人,他的话可真有趣……”我走开时听见叶晖说着。

离开学校半年,社会已经用它的规则改变了我们很多。我一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因为没有找到我的好朋友匡亚明和周晓南,所以我显得很孤独。大家都在说笑着,大部分人的话题是谈论如何赚钱,即使那些十分漂亮的女孩子也不例外,她们中有的人在谈着化妆品的直销生意。看来这真是一个很好的信息交流会,我想。这时我把注意力集中到我坐的椅子上,这是一把十分精致的西洋风格的椅子,简洁明快。在我面前的一堆高脚酒杯,反衬着十分美丽的灯光。灯光细碎,多彩,我稍微挪动身体,光芒的变化就十分纷繁复杂,跳跃个不停,仿佛是具有着神奇的生命。我看到了这些,感到自己的心在莫名其妙地颤抖,仿佛被什么东西感动了,我长久地坐在那里,仔细地观察着各种颜色在玻璃杯上的闪烁,迷醉于其中。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悄悄一个人走了,没有人注意我的离开。

元旦过后不久,春节就要来临了。我收到了父母亲言辞恳切的信,信中希望我尽早回家过年。我一边读信,一边回想着父母的面孔,但令我感到吃惊的是,父母的面孔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我吓了一跳,一个下午坐在办公室一大堆图纸面前,拼命回忆着父母的脸,可直到下班了也仍然无济于事。我感到了惶惑和恐惧。我不能回家去,那么,去哪里呢?

大年三十的夜里九点,我穿着一身厚厚的棉绒衣服,背着一个大旅行包,头戴一顶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大棉帽上了火车。车厢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我在一个三人座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列车启动了,我感到很高兴。

我想在冬天看到马。不知为何,这个该死的念头最近一直在我的脑袋里转悠,挥之不去。加之我想不起我父母的脸,这有多么可怕呀!什么时候我想起了他们的脸我再回家。我现在不想回家,我要远行,我得承认最近我做的梦中不停地出现马群在奔跑,它们万蹄齐飞,擂鼓的声音震动了大地,我的心在跟马群一起飞。

我这是要到内蒙古去。也许我发疯了,可现在这个世界都疯了,因此我又是正常的。我想如果这个冬天我看不到马群,我这个冬天都没法过。列车在北国的大地上向西疾驰。车到包头的时候我兴冲冲地下了火车,我问车站上的一个人“到哪儿能找到马群”,他愣了许久,目光混沌而又茫然。“马?你是说马群?它们冬天全都被关进过冬草场啦。要到春天转场时,才会把主们放出来。你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大过年的,你没有发疯吧?”

我说我不是一个疯子,我只是想在冬天看到马群。可是哪里才能找到马群?我有些急得要哭出来似的,我必须要看到它们。我说。

他打量了我半天,脸上的雀斑在生动地移位。我看你干脆去新疆吧,我听说那里有马,冬天也有,就在大峡谷间奔驰。他说。

后来我又上了火车,坐着火车继续向着西北方向而去。窗外的景色苍茫,寂寥,整个北方大地好像都没有几棵树,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时候,我能看见一些黑色的乌鸦在半空中飞着,在雪光的映衬下分外醒目。有几辆牛车和驴车在雪景中移动,像是一幅古朴的油画。我感动得要哭,我把额头趴在车窗玻璃上,充满热忱地望着辽远的大地。

列车到达了终点站乌鲁木齐。我竖起了领子,感到中亚新疆冬日的阳光冰凉,我戴着墨镜,踩着吱吱作响的白雪,找了一家旅馆。第二天我像一只流浪的猫那样穿行在乌鲁木齐的街道上,听着维吾尔人奇特的谈话声,感到神秘而美好。我还买了几把精致的匕首——匕首上镶着彩色的玛瑙,和一方美丽的尼泊尔丝巾。我得把它送给我在北京爱上的第一个女孩,我想,我还看见天山山脉像一条龙一样延伸而去。回到旅店,我问店主:“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到马,冬天的马群?”店主的胡子被他自己吹了起来:“小伙子,你去新疆伊犁吧,在那里的草场上可以看到马群。你得坐两天两夜的火车。你去干吗?是要往内地贩马吗?你不像是一个马贩子。”

我笑了,“我真的是一个马贩子。谢谢你。再见。”

大年初六的时候我来到了中国最西北的一座地级城市伊犁,下了车。我雇了一辆驴车,我来到了冬季马场。我见到了漂亮的伊犁马。我趴在栏杆上,贪婪地看个不停。后来我钻了进去,我骑上了一匹马,马在广阔的牧场里奔跑了起来,后来把我从马背上甩了下来,我啃了一嘴的雪和泥。我像个孩子一样心中充满了透明的快乐,一些马围了过来,走近我并用喷着粗气的鼻子去闻我的脖子。

十天以后,我又回到了北方的大城,走在宽敞的大街上,我的心中映现的是那些马。我真的见到了骏马!在此之前,我是南方的一株小草,没有感受过北方强劲的冲击。我感到很带劲。西北之行驱散了我心头的一种厌恶感和孤独,我获得了新的生活感受。父母来了一封信,问我过年怎样,信中还说我母亲由于过于想念我而在大年三十病倒,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隐隐有一种负罪感。

一进入三月,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空气也变得湿润温暖,在这个月里,总公司开办了一个经济及技术培训的夜校。上的课对于我来说算得上是小儿科,我坐在那里,要么数老师脸上的雀斑,要么在一张白纸上胡涂乱抹,后来,我注意到坐在身边的一个女人看上去有点儿特别。

她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头发稍微有些凌乱,看上去已经结了婚,但她的眼神却像少女一样单纯和清亮。她显得很瘦,胸部微微起伏,骨盆也并不宽大,而且还略略显出了类似瓷瓶的曲线。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宁静的气质。她总是在老师已讲了十几分钟后才来。我想和她说话,却又有些胆怯,到了第四天,她把头向我偏了过来:“你干吗要画那些坦克飞机和大炮,小孩子才这样,你真有意思。”

“我也许是童心未泯。这课对于我来说太简单。尤其是英语,你听王老师的发音,有三分之一都是别扭的,我怎么去听,可我又没法跑掉,”我小声嘟囔,“听说结束后的考试是今后评职称的重要参考。真他妈烦人心。”然后,我又画起了马,十分入迷。

“你这个人挺有意思。去年来的大学生?”她的眼睛亮亮地闪着。

我耸了耸肩,表示是的。

“可以帮我辅导一下英语吗?我就头疼这个。每天我得把孩子哄睡了才能来,所以我老迟到。认识一下,我叫丹妮。”

“我叫乔可。你的名字听上去像某种化妆品名儿。我愿意帮你忙,你今后就叫我老乔好了。”我扔下了笔,对她说。

她轻轻一笑,“你才多大呀,还叫老乔呢。”

那天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我记得自己趴在桌上给她小声讲解了半天的英语,把那些该死的技术名称都标了出来。下课回宿舍的时候,我也送了她一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们有一种隐隐的亲近感。回到了宿舍,我早早地躺到了床上,曾子存正在台灯底下钻研《周易》,他说:“老乔,这《周易》据说是周代一个大臣的私人日记,记录了三百八十四天的事,这种说法多么有趣!”朱向前和几个人在打扑克。“乔可,你看上去怎么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向谁表白了一番,结果遭到了姑娘的拒绝?”朱向前扭头对我说。

我没有理他们,后来打牌的人走了,大家都上了床,我觉得心中有许多忧郁的小虫子在爬。我觉得自己是属于黑夜的。

一大早我就接到了林格的电话:“一个坏消息。叶晖昨天晚上回家时,被几个在路上走着的人莫名其妙地扎了几刀,脑袋被砸了,现在正在抢救。医生估计抢救过来也要成残废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痛,这个消息叫我感到了震惊。我说:“我们去医院看他吧!”

“不,医生不让见。过一段时间吧。不过我最近又开始琢磨人到底为什么活着?我发现我正在沦为平面人,没有深度的人,我迷上了老虎机。昨天晚上被吃进去了三百块。我发现这个城市真像个赌博大轮盘,它得叫你把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才肯罢休,现在,我在城市摇滚乐节奏下机械地跳着舞步,根本就停不下来,我停不下来,他妈的。”

“林格,你不是哲学家吗?再说,你还曾经想当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的,怎么能歇业呢?这不符合你的性格。”我说。

“告诉你吧,我已经跳槽了。我在一家中韩合资的公司里负责监制一种快速补胎的胶水生产。嘿,挺有意思吧?现在,我月薪三千八百元,感觉仍是不舒服。你什么时候跳槽?”

我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我放下了电话。

晚上上课的时候,丹妮仍坐在我的边上。“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了,所以,又来晚了。”她有些抱歉地朝我扬了扬眉毛,轻叹了一口气。我耸了耸肩,然后开始给她补习。面前的字母、图纸和文字在我们的眼睛里跳跃着,像是一群活泼的蝌蚪,又像是跳动的星星。这天回去的路上,我和她走得比过去慢,还多绕了一个圈子,最后,我把冬天去西北边陲看马群的事告诉了她,“我得找个心理医生咨询一下,我是不是得了神经病。”

丹妮在黑暗中愣了一会儿说:“你这个人很特别。这倒不是什么精神病。也许你是一个天才也说不定呢。”说完,她轻轻地笑起来。

我忽然觉得,也许她会成为我倾诉的对象。但女人在我看来大部分是现实主义者,你不可能要求她们理解你。“这几天我正在看一本叫做《男人的不幸》的书,我想推荐给你看看。”我说。

“男人也有不幸?”丹妮又瞪大了眼睛,她的气息倒是十分清爽动人。

“那当然。男人压力太多太大。说点儿别的,明天下午去美术馆看画展吧。德国新表现主义画派的画家伊梦道尔夫画展,去吗?”我看见丹妮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就分别消失在两个方向了。

我和她去看了伊梦道尔夫的画展。伊梦道尔夫的《德国咖啡馆》深深地打动了我。丹妮看画凭着她女性天生的直觉,说出来的见解很生动。也许女人天生都是艺术家。在美术馆还有一个叫常晋的女画家的画展,她的画全是女人对自身的阐释与表现,充满了梦、潜意识和女性意识。我和她在美术馆里呆了一个小时,在空阔的画廊里走着。时间在这时如同很稠的液体缓缓流动,没有阳光洒进来。高大的圆柱撑起了房屋,这里是一个聚拢着艺术精神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圣殿。在和丹妮分手时,那是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我猛地一把把她揽在了怀里,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仿佛尝到了冰凉的阳光。丹妮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不知所措,脸涨红得像个苹果。她忙跳进了一辆黄色面包车,然后车开跑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个微笑。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潮湿了,我掏出手绢擦去了它们,我想也许我该跳到马路中间跳跳舞才对。城市像个大轮盘在我的脚下旋转,呼唤着每一个人下注。你想下多少?

这天夜里,丹妮没有来上课,我忽然变得心神不宁起来。我对我的所作所为进行了道德检查,因为,我吻了别人的老婆。这个吻也许是一时冲动下的不负责行为。可她嘴唇上冰凉的阳光的滋味真好。听说她丈夫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工人,她会遇到什么情况?是她的孩子病了吗?我真的爱上她了?我为什么要吻她那一下?这一吻使得我们之间消除了距离,也许我已无可逃避。我坐在那里心情复杂地胡思乱想,后来我随着下课的人流一同向宿舍区而去。

到了第三天晚上,开课已经十五分钟了,丹妮有些脸色慌乱地走了进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在了我身边。

“这两天你怎么没来?生我气了?”我小声地问她,“要是我过于失礼的话,请你原谅我。”

“不不,是我的孩子病了。发高烧,今天上午才退烧。”她平静地说,一边赶紧找过我的笔记,把已经讲过的一些课程抄了下来。

我放下心来。我突然觉得心中覆盖了一层阳光,这是她带给我的。在随后的几天,丹妮好像在回避我。而且,下课丹妮也拒绝叫我送她走。“有许多色狼在这一带溜达,你可要当心啊。”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会的,再说,我也挺不好看的。”丹妮莞尔一笑,转身隐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