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乐队 5
作者:林莜      更新:2019-10-11 19:40      字数:4238

那时候我们都很穷,经常吃白菜煮面条,有时候我就去他和他女友处蹭饭吃,有一天我们一起去郊外游玩,他的女友拿着一把手枪在自己的喉咙处比划,笑着对我们说:如果我朝这里开上一枪会怎么样?这一下子把聂双耳的脸都吓白了,他立即上前夺去了那把枪。“你疯了!”他怒吼道。可她却哈哈地笑了起来。她似乎特别忧郁,她完全把聂双耳给控制住了,控制住了他的心跳与情绪、内分泌与肠胃运动。这多少叫我感到有趣。那时候为了挣些钱,我们在晚上全要为酒吧、舞厅和夜总会唱歌,我坚持yes乐队必须唱摇滚歌曲,而且逐渐以我们自己的创作来取代我们翻唱的欧美歌曲。

那时候何可还没有被打残,舞厅里的悲剧性的一幕还没有发生,那是我们乐队草创时期的黄金年月,我们在城市中渐渐有了一些名气,而且我们尤其受大学生们欢迎。可能是我们的血液之中有一种东西可以共同燃烧与颤栗的原因吧。我们经常一分钱不要,就在贵阳一些大学的饭厅里为学生们演唱。我们都在积蓄着钱,渴望着有一天到北京去,去到那里找到真正属于我们的天空。这一直是我们的梦想,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一梦想。可有一天何可被打残了,我们的乐队一下子也变成了残疾人。我们原先的配合多么好!简直是珠联璧合,可现在何可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当他自己花钱去雇杀手的时候一定打定主意这一生都不再去摸吉他了,我了解他这一点,当我们听说他雇人用枪打断了仇人的双腿的时候,就知道我们永远地失去了他。而真正的对乐队的威胁还在后面。

有一天聂双耳找到我,他告诉我他的那个教枪械原理的女友,为了治疗自己的忧郁症开始吸毒时,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更糟。因为不久,我发现聂双耳也变得忧郁了。这个以爱情为最重要的空气的家伙自己也开始吸毒了。一开始他吸大麻,可不久他就开始吸上了更厉害的东西。我是在一次练习中发现他吸毒的。当我敏感地听到我身后的鼓声变得软弱无力的时候,我发现聂双耳双眼已经变得痴呆了。他停了一会儿,突然发疯似的跑出了练习场。我跟着他走了出去,发现他在吸毒!这个狗娘养的,我可气坏了,他要毁了我们共同的梦想,他也将毁了他自己。我冲过去揍了他一拳,他那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非常可怜的神情:“让我吸吧!让我吸吧!她已经进了戒毒所了,我永远地要失去她了,让我吸吧!让我吸吧!”但我生气了,我把他打倒了。

我不能看到一个男人最终站都站不起来,这个蠢货。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开始说他和她如何心心相印,他说他也没办法,他同样也没办法去阻止她吸毒,而她已经被军校开除了,必须靠他的工资一同吃饭与吸毒!我弄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一直也睡不着。这个世界发明了太多的毁坏人并使人上瘾的东西,让衰弱的人类去受到诱惑。我一直在找着不让聂双耳去吸毒的理由,我找了好几天,当我去说服他的时候,他却更加振振有词地对我说:“难道你不是在吸毒吗?你在吸摇滚乐的毒!你也上瘾了,你早就不可救药了,可你在劝我别去吸毒!你在吸摇滚乐的毒,你早就上瘾了!”他哈哈大笑,一边用那种蔑视我的斜眼来看我。我和他打了一架,那是我们冲突最厉害的一次。本来我们是兄弟,可这又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

也许青年人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自己去解决和承担,青年人都太孤独了。在那以后,聂双耳有时候会变得好一些,可他仍旧没法戒掉毒瘾,而且他已变成了一个经常吸毒的人。自从何可远走海南之后,他就更加沮丧,一天比一天颓废,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打鼓了,他变瘦了,两眼空洞无神,都举不起小小的鼓槌。他真的一下也敲不响那鼓了。他不久以后就被送进了戒毒所,过了几个月出来后他仍旧接着吸,到处躲着缉毒人员,也躲着我。再后来他住进了医院,成了个病人。他根本就拎不动鼓槌,他对打鼓再也没兴趣了。半年以后,他染上的艾滋病病发了。他死得很快,死的时候身体全是骨架,他比一团棉花还轻。为什么他会这样?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要明白了请你告诉我。我就这样失去了一个鼓手。我的yes乐队总是遇到人在说“不”,我在失去他时内心非常痛苦,我还剩下最后一个伙伴了。

乐评人李双元的话

摇滚乐从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大陆兴起以来,发展非常快,短短十年已经走过了西方摇滚乐四十年的历程。与其他各门类的艺术发展一样,我们一开始就有一个西方的参照系,打开国门,从各个方面,从人心、社会体制、道德与文化全面与世界接轨已成定局。在中国摇滚音乐发展史中,崔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是中国摇滚乐的开山祖师,正是他,以文化反叛与青年人内心的呐喊的极具个性的表达,将中国新音乐提到了一个重临起点的高度。这以后,重要的乐队便纷纷出现,像以重金属加抒情音乐的“黑豹”乐队,他们突破了崔健的反文化形象,将生命意识与商业化操作完善结合,成为最有影响的一支乐队。而另一支以梦想回到大唐风范和气度的“唐朝”乐队则从文化建构的原点出发,试图在分崩离析的世纪末文化解构浪潮中拾回传统汉唐遗风的文明碎片,沉浸在对以往辉煌文化历史的追忆中,同样将摇滚乐推到了东方意义的新高度。而其他诸如“呼吸”乐队、“1989”乐队、“指南针”、“面孔”等乐队,则更加注重了个人的表达,使中国音乐人在人声上第一次众彩纷呈,让我们听到了个性分明的人声嘶唱。中国摇滚乐呈现了扇面形的发展图景,音乐革命的意义已经急骤降温,个体生命的当下表达变得重要了。

进入九十年代以来,中国迅速地进入到商业化的浪潮当中,在这种商业化和物质化的人文历史进程中,人的心灵已经变得分崩离析。从更大的历史背景来看,我们目前仍处在解构的浪潮中,而建构的时代远远没有到来。在这种复杂的图景下,中国摇滚乐又有更新的表现。崔健以推出他的专辑《红旗下的蛋》言明他宝刀未老,但由于现实的急骤转移,崔健文化反叛与意识形态解构的角色已趋淡化,并渐渐边缘化,而以窦唯、何勇、张楚的新音乐专辑的出版,则标志着九十年代多元化的音乐春天的到来。这几个人的专辑表明,一厢情愿地企图回到汉唐遗风并恢复整个大陆的梦想在今天仍旧十分可疑,而作为文化反叛角色的音乐人由于对手的自身消解而变得无所适从,个人化、多元化的音乐手段成为摇滚乐新的走势。在这种趋势下,摇滚音乐人更多是以个人的面目出现,专辑也在个人的旗号下得以操作进行,商业法则的广泛运用与中国大陆流行音乐的崛起,使得中国新音乐变成了一个分享与共荣的局面,喜欢摇滚乐与喜欢流行音乐,或者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各自为政并互相戒备,或相互交叉共存共荣。

与此同时,有许多更新的乐队与更新的面孔在北京、上海和广州出现。在上海,一张叫做《物质女孩》的唱片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这表明了新时代的文化因子已经出现,更年轻的一代人在表达着他们自己。另一个方面,北京也有更多的小型摇滚乐队重新加入了构筑音乐天堂的队伍,那些外省活跃的因子正输入到北京古老而常青的文化血脉中,在这里孕育与生长成新的树木。我开始注意到北京摇滚乐中一些前卫的音乐,一些表达更年轻一代人的想法与生活态度的乐队,在横空出世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各个小乐队中,我发现yes乐队的声音是独特的。

这不仅仅在于他们在各种小资产阶级和新生白领阶层的沙龙和酒吧里得到了一向挑剔和粗鲁的城市人的认同,还在于这个乐队一往无前的前进精神与狂暴的演出风格,以及这种狂暴风格下掩藏的善良心灵的悸动。这个乐队对西方经典已走过了单纯的模仿阶段,进入到与苍凉的本民族历史血脉的豪情把握和与当代世界的同步理解上,他们那撕裂的声音,敏感的词句与难逃孤独的低吟都有着音乐的出色表达与感情。我完全有理由这样说,这是新的一代人,他们正在自己把握自己,自己表达自己,自己爱恋自己,自己又推翻自己,自己成为自己的新的人。这是更新的一族。如同午夜里的最后一队旅行的驼队,终将把贪睡的人吵醒。在另一个世纪到来之前,他们的嘶吼是对时代的赞同,他们想说“是”,这是青年最有力的声音,因为“是”是最有力的应答与召唤,他们说完,就已经出发了。

场景四:在莫力的居所

一群野狗闪着银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朝着黑暗狂吠。黑夜已将大地染黑,那些在城市上空闪烁的灯光照耀不到这里。这里是与城市接壤的城市边缘地带,除了野狗在黑暗中显得更黑的吠叫声,在空气之中还有一种野花的气息,这是从东面铺展过来的大平原上传来的大地的气息。空气有些潮湿,在这城市的边缘地带还流淌着一条河,而这条河已是混杂了城市人排泄的各种液体的浑浊的河,缓缓地在黑暗之中向东流去。有人在黑暗之中骑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行进在这边缘村落中间崎岖的小道上,不时地呵斥着那些悄无声息跟踪而至的狗们,这里已是农村境地,到处是那种红砖小院,窗户透露出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回家的路。而在这个村子的入口处,一家叫做“十里香”的下等餐馆里却是灯火通明。这是一家肮脏的餐馆,白天分散在野外的苍蝇如今密集地聚在了屋子里,它们飞行时扇动翅膀的声音像是有一个轰炸机群在飞行。有好几桌人在吃饭,除了莫力他们打扮奇特以外,其余的全是朴实而又豪野的乡下人,瞪着发红的眼睛在喝酒,一边大声咒骂着物价与大风天气,一边把酒瓶砸烂在地上,以招引丰满的餐馆老板娘的咒骂,借机调笑她。这是这些外地盲流或乡下人惟一的乐趣。

而在莫力这一桌中间,除了简宁、木胡塔和埃特尔,还多了一个戴眼镜的文弱之人。这个人年龄也不大,他还带着一架小型波尔达相机和一个小采访机,看来他是一个记者,他正在采访莫力的乐队。由于邻桌的一些不堪入耳的吆喝与调笑不时地飘过来,使得这个记者感到了紧张与不自在,他有些不安地不时瞟上邻桌几眼,这叫莫力觉得有些好笑。他有时候挺讨厌记者的,但这个记者摆出了一副对摇滚乐十分感兴趣的架势,而且还是他掏钱请吃饭,多少叫乐队的人感到了高兴。莫力仍旧穿着他那套肮脏的牛仔服,他的脖上戴着一柄银制的小十字架。“你是基督徒吗?”那个记者问他。

不,我只是很喜欢基督,他由原先给总督彼拉多制作十字架,到后来他自己走上了十字架。他因此显得太伟大了。我喜欢基督,作为人子的基督。莫力说。桌子上早已杯盘狼藉,看样子乐队的几个人食欲很好,而他们又不能经常吃到肉类。他们四个人中埃特尔最能喝酒,他已将脸喝得通红。我不喜欢报纸,莫力对记者说,报纸上写的尽是叫人们迅速遗忘的东西。“不,”这个记者说,“新闻是文学中最厉害的东西,是伟大的东西,它一点儿也不比文学和音乐逊色。我今天只想和你谈谈摇滚乐。你认为你们乐队有前途吗?”这个叫段钢的记者有点儿想刨根问底。到我的住处去吧,莫力淡淡地说,我那儿什么音乐都有,你可以好好地污染一下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