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一章 魏老大摔响了扯牛鞭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554

() ()当他把锅的碎片一块块地全捡到手里的时候,就冲着那个人的背影骂:“看恁娘个头!连白文昌哥哥都认不得?——哼!哼!哼!——俺就是闻闻味儿,也知道俺的锅在哪块铁坨里头!”

瘦三将碎锅片捏在手里又翻来覆去地看了个够,一种重重的失落就在心头翻涌起来。初级社时他往社里献『毛』驴的时候,他本想让『毛』驴和他一齐走上台去,刚到台下,『毛』驴却怎么也不走了,他狠命地抽打了一阵后,那头驴索『性』四蹄一爬躺在地上不动了,回到家里后他激动感慨了整个晚上,仿佛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叫那个不会说话的生灵给敲打得铮铮作响,台下那经久不息的欢呼雷动,才是每一个大坡地人对老白家的最终首肯和至高奖赏,浑身颤颤着的那头驴却浑然不知!

而如今,他的灌肠锅在倏然之间就面目全非地去了,他更浑身颤颤着抖痛不已,心想,原来『毛』驴也是一个极具灵『性』的生灵!除了街东边扶了槐树偷窥的那个猥猥琐琐的人,在这个时候,有谁能领会不到他那拚力一抡的壮怀激烈?!

西山的红叶像一片已燃烧殆净的野火,一阵又一阵的寒风滚过之后,山野树木就只剩下了一片萧瑟,天空的太阳已明显地向南方挪去了一大截,把映在地上的人影拉得又细又长。瘦三把他的碎锅片抛入那一大堆废铜烂铁中时,头就在一边扭着,恍恍惚惚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竟连鼻孔哼一声的心情都没有。

四野一片苍黄,飕飕的寒风翻着滚打着呼哨,一阵紧一阵地漫卷而来,瘦三的心里像坠了一个大秤砣,当他从大北沟里走上北边的土堰时,视野就开阔了许多,忧郁的心刚觉有些亮光,清鼻涕就一串串地滴入下来。也许刚才摔锅的时候他好像用的劲太大了些,手掌到现在还感觉有一些麻,伸出手去抹了一下鼻涕,两手一搓就又揣到了袖口里。

从瘦三站着的地方向东,原来都种着红薯,地都还没有犁,刨红薯时留下了满地的坑坑洼洼。隔了几块地的东边是赵家坟,两个人正在犁地,瘦三缩着头,“吱——吱”叫着的寒风像一把把刀,从他肥大的破棉袄下边钻上去后,再来回拉上一阵,生生地痛,他顺手从堰边上薅下几菶细高粱杆,在石头上踏扁后在腰上一缠,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走。走近赵家坟的那块地时,眼前的情景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魏老大正在和屁三一块犁地,两只牛在地上卧着,“嘎嘣——嘎嘣”地在嚼吃着红薯,不知因为什么,屁三突然把从墒沟(犁铧在地里翻开的土沟)里捡来的一篮子红薯一抡,提着篮子就跑,魏老大慢慢地从肩上拿下扯牛鞭一甩,鞭鞘子就缠住了屁三的脚,老大一逮,屁三就摔了一个跟斗,爬起来就又跑,老大就又一甩又一逮,屁三就再摔再爬、再跑,后来老大就急了,甩起扯牛鞭,“啪——啪——啪”地一阵『乱』甩,鞭鞘子每在屁三头顶上回撤的时候,空中就爆出一个脆响,鞭鞘子在屁三脚下回撤的时候,地上一个闷响后就泛起一股土烟。

老大一鞭一鞭地甩,屁三的上下前后左右就不断地爆着一声声脆响,像过年点燃的鞭炮。屁三怕打在身上受不了,缩着膀子抱着头,一蹦一跳地来回躲闪,一会儿工夫儿就气喘吁吁地满头大汗了,哭咧咧地喊:“老大!亲大爷!嫑打了,你说咋就咋,还不行?”魏老大“嘿——嘿,哈——哈”地咳了几声,又在天上来回甩了两鞭后才收住手。

扯牛鞭是犁地时驱赶耕牛的一种农具,鞭把有胳膊腕粗细,一尺左右长短,为了方便抽打耕牛,鞭身多在一丈到丈五之间,鞭把和鞭身由一个绳圈绾在一起,除非种地的老手,一般人攥在手里不用说赶牛,拼尽力气抡都抡不圆,等终于抡开的时候,许多时候一甩手却打在自己身上。魏老大甩出的鞭子要打牛的耳朵,绝打不到牛的犄角上去。

魏老大看见瘦三后,仰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把扯牛鞭往肩上一搭,手指着墒沟一溜疾步快走,长长的鞭子像一条大花蛇在身后跳跃着:“掰开眼瞅瞅,全世界的庄稼主儿哪有不可惜粮食的?没经过四二、三年?看看,看看!满地的红薯都扔咧!天冷,天冷,天冷能冻死你?!再冷的天能冻死受苦汉?受苦人自带一笼火!”

屁三的头上已冒出腾腾的热气:“哎哟哟,你个大屁篓,成天撵在你屁股后边闻你那大屁不说,这一遭儿犁不到头儿,几百斤红薯就出来了,使死俺也捡不净,赶明儿,俺也上山砍柴炼钢去,再不给你搭伙儿了。你要找不着人,就等‘洋犁洋耙’犁,打死俺也不来了。”

平时犁地都是两个人一组,一主一次,为主的人负责扶犁踩耢(踩耢:犁完后为使土地平整,人踩在耢上牲口拉着摊平),为次的人又叫帮犁,负责牵牛打坷垃,收工后扶犁的人倒背胳膊儿往家走,帮犁的人则要扛犁赶牲口,两个人合作就叫搭伙。

在直奔『共产』主义大踏步前进的日子里,大家都在算计着“白面馍馍吃不了”的好光景,没有人在乎地里的那几个红薯。收的时候大家就像唱丝弦戏,“轰”地一声来了好多人,“轰”地一声比划了一阵子,“轰”地一声就算收了秋。

魏老大一犁下去看见丢下的东西就心疼,就不住地喊屁三:“快捡快捡,好东西儿!好东西儿!当粮又当菜,顶饥又解渴!”屁三就拼命地捡,不到半天工夫儿,就捡了地中间的一大堆,足有千余斤,没顾上捡起来又埋到土里的仍还有很多,老大催命鬼似地一直大喊大叫,嫌屁三眼慢手也慢,屁三鸡啄米一般使了个贼死,老大仍然叫喊得瘆人,连拉犁的两头牛都把尾巴夹到了屁股里边。屁三终于忍受不住,一甩篮子就要跑,老大一急就甩了鞭子。

瘦三又抹了一把清水鼻涕,往屁股后边一杠,围着那一大堆红薯转了一圈,又在墒沟里踢了几脚,捡了几块,皱着眉头说:“这,这,这,不得了!不得了!——咋就都忘了?那红瓣瓣儿土,吃下去屙不出来,能撑死人!这事儿,得给——大全——文昌都说说,得赶紧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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