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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当年明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1652

(长篇)明朝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上述奏疏内容雷同,但崇祯的态度是很认真的,他不但看了,而且还保存下来。

很简单,真没事的人是不会写这些东西的,原本找不着阉党,照着奏疏抓人,贼准。

十一月底,准备工作就绪,正式动手。

最先处理的,是魏忠贤的家属,比如他侄子魏良卿,屁都不懂的蠢人,也封到公爵了(宁国公),还有客氏的儿子候国兴(锦衣卫都指挥使),统统拉出去剁了。

接下来,是他的亲信太监,毕竟大家生理结构相似,且狼狈为奸,算半亲戚,优先处理。

这拨人总共有四个,分别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

作为头等罪犯,这四位按说都该杀头,可到最后,却只死了两个,杀了一个。

第一个死的是李朝钦,他是跟着魏忠贤上吊的,并非他杀,算自杀。

唯一被他杀的,是李永贞。其实这位兄弟相当机灵,早在九月底,魏公公尚且得意的时候,他就嗅出了风声,连班都不上了,开始在家修碉堡,把院子封得严严实实,只留小洞送饭,每天窝在里面,打死也不出头。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李永贞没有看到胜利的一天,到了十月底,他听说魏忠贤走人了,顿时大喜,就把墙拆了,出来放风。

刚高兴几天,又听到消息,皇帝要收拾魏公公了,慌了,再修碉堡也没用了。

于是他使出了绝招——行贿。

当然,行贿崇祯是不管用的,他拿出十余万两银子(以当时市价,合人民币六千万至八千万),送给了崇祯身边的贴身太监,包括徐应元和王体乾。

这两人都收了。

不久后,他得到消息,徐应元被崇祯免了,而王体乾把他卖了。

在名列死亡名单的这四位死太监中,最神秘的,莫过于王体乾了。

此人是魏忠贤的铁杆,害死王安,迫害东林党,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是阉党的首脑人物。

但奇怪的是,当我翻阅几百年前那份阉党的最终定罪结果时,却惊奇地发现,以他的丰功劣迹,竟然只排七等(共有八等),罪名是谄附拥戴,连罚款都没交,就给放了。

伺候崇祯十几年的徐应元,光说了几句话,定罪比他还高(五等),这个看上去很难理解的现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王体乾叛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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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史料分析,王体乾可能很早就“起义”了,所以一直以来,崇祯对魏忠贤的心理活动、斗争策略都了如指掌,当了这么久卧底,也该歇歇了。

所以他钱照收,状照告,第二天就汇报了崇祯,李永贞得知后,决定逃跑。

跑吧,大明天下,还能跑去非洲不成?

十几天后,他被抓捕归案。

进了号子,李太监还不安分,打算自杀,他很有勇气地自杀了四次,却很蹊跷地四次都没死成,最后还是被拉到刑场,一刀了断。

名单上最后一位,就是刘若愚了。

这位仁兄,应该是最有死相的,早年加入阉党,一直是心腹,坏事全干过,不是卧底,不是叛徒,坦白交代,主动退赃之类的法定情节一点没有,不死是不可能的。

可他没死。

因为刘若愚虽然罪大恶极,但这个人有个特点:能写。

在此之前,阉党的大部分文件,全部出于他手,换句话说,他算是个技术人员,而且他知道很多情况,所以崇祯把他留了下来,写交代材料。刘太监很敬业,圆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他所写的《酌中志》,成为后代研究魏忠贤的最重要史料。

只要仔细阅读水浒传,就会发现,梁山好汉们招安后,宋江死了,最能打的李逵死了,最聪明的吴用也死了,活下来的,大都是身上有门手艺的,比如神医安道全之流。

以上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平时学一门技术是多么的重要。

处理完人妖后,接下来的就是人渣了,主要是“五虎”和“五彪”。

五虎是文臣,分别是(排名分先后):兵部尚书崔呈秀、原兵部尚书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焕、副都御史李燮龙。

五彪是武官,分别是: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指挥许显纯、都督同知崔应元、右都督孙云鹤、锦衣卫佥事杨寰。

关于这十个人,就不多说了,其光辉事迹,不胜枚举,比如田尔耕,是迫害“六君子”的主谋,并杀害了左光斗等人,而许显纯大人,曾亲自把钉子钉进杨涟脑门。用今天的话说,足够枪毙几个来回。

因为此十人一贯为非作歹,民愤极大,崇祯下令,将其逮捕,送交司法部门处理。

经刑部、都察院调查,并详细会审,结果如下:

崔呈秀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九人中,田尔耕、许显纯曾参与调查杨涟、左光斗等人的罪行,结果过失致人死亡,入狱,剩余七人免官为民,就此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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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判决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恬不知耻

崇祯很不满意,随即下令,再审。

皇帝表态,不敢怠慢,经过再次认真细致的审讯,重新定罪如下:

以上十人,除崔呈秀已死外,田尔耕、许显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判处死缓,关入监狱,其余七人全部充军,充军地点是离其住处最近的卫所。

鉴于有群众反应,以上几人有贪污罪行,为显示威严,震慑罪犯,同时处以大额罚款,分别是倪文焕五千两,吴淳夫三千两,李燮龙、田吉各一千两。结案。

报上去后,崇祯怒了。

拿钉子钉耳朵,打碎全身肋骨,是过失致人死亡,贪了这么多年,只罚五千、三千,你以为老子好哄是吧。

更奇怪的是,案子都判了,有些当事人根本就没到案,比如田吉,每天还出去遛弯,十分逍遥。

其实案子审成这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审讯此案的,是刑部尚书苏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

苏茂相是阉党,曹思诚也是阉党

让阉党审阉党,确实难为他了。

愤怒之余,崇祯换人了,他把查处阉党的任务交给了吏部尚书王永光。

可王永光比前两位更逗,命令下来他死都不去,说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承担任务。

因为王永光同志虽然不是阉党,也不想得罪阉党。

按苏茂相、曹思诚、王永光以及无数阉党们的想法,形势是很好的,朝廷内外都是阉党,案子没人敢审,对五虎、五彪的处理,可以慢慢拖,实在不行,就判田尔耕和许显纯死刑,其他的人能放就放,不能放,判个充军也就差不多了。

没错,司法部长、监察部长、人事部长都不审,那就只有皇帝审了。

几天后,崇祯直接宣布了对五虎五彪的裁定,相比前两次裁决,比较简单:

田吉,杀!吴淳夫,杀!倪文焕,杀!田尔耕,杀!许显纯,杀!崔应元,杀!孙云鹤,杀!杨寰,杀!李燮龙,杀!

崔呈秀,已死,挖出来,戳尸!

以上十人,全部抄家!没收全部财产!

什么致人死亡,什么入狱,什么充军,还他娘就近,什么追赃五千两,都去死吧!

曹思诚、苏茂相这帮等阉党本来还有点想法,打算说两句,才发现,原来崇祯还没说完。

“左都御史曹思诚,阉党,免职查办!”

“刑部尚书苏茂相,免职!”

跟我玩,玩死你们!

随即,崇祯下令,由乔允升接任刑部尚书,大学士韩旷、钱龙锡主办此案,务必追查到底,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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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出上面这几个人办事,也算煞费苦心,乔允升和阉党向来势不两立,韩旷这种老牌东林党,不往死里整,实在对不起自己。

扫荡,一个不留!

几天过去,经过清查,内阁上报了阉党名单,共计五十多人,成果极其丰硕。

然而这一次,崇祯先更为愤怒,他当即召集内阁,严厉训斥:人还不够数,老实点!

大臣们都很诧异,都五十多了,还不够吗?

既然皇上说不够,那就再捞几个吧。

第二天,内阁又送上了一份名单,这次是六十几个,该满意了吧。

这次皇帝大人没有废话,一拍桌子:人数不对,再敢糊弄我,以抗旨论处!

崇祯是正确的,内阁的这几位仁兄,确实糊弄了他。

虽然他们跟阉党都有仇,且皇帝支持,但阉党人数太多,毕竟是个得罪人的事,阉党也好,东林党也罢,不过混碗饭吃,何必呢?

不管了,接着糊弄:

“我们是外臣,宫内的人事并不清楚。”

崇祯冷笑:

“我看不是不知道,是怕得罪人吧!(特畏任怨耳)”

怪事,崇祯初来乍到,他怎么知道人数不对呢?

崇祯帮他们解开了这个迷题。

他派人抬出了几个包裹,扔到阁臣面前,说:

“看看吧。”

打开包裹的那一刻,大臣们明白,这次赖都赖不掉了。

包裹里的,是无数封跟魏忠贤勾搭的奏疏,很明显,崇祯不但看过,还数过。

混不过去,只能玩命干了。

就这样,自天启七年(1627)十二月,一直到崇祯元年(1628)三月,足足折腾了四个月,阉党终于被彻底整趴下了。

最后的名单,共计二百六十一人,分为八等。

特等奖得主两人,魏忠贤,客氏,罪名:首逆,处理:凌迟。

一等奖得主六人,以崔呈秀为首,罪名:首逆同谋,处理:斩首。

二等奖得主十九人,罪名:结交近侍,处理:秋后处决。

三等奖得主十一人,罪名:结交近侍次等,处理:流放

此外,还有四等奖得主(逆孽军犯)三十五人,五等奖得主(谄附拥戴军犯)十六人,六等奖得主(交结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七等奖得主(祠颂)四十四人,各获得充军、有期徒刑、免职等奖励。

以上得奖结果,由大明北京市公证员朱由检同志公证,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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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名单,许多史书都颇有微辞,说是人没抓够,放跑了某些阉党,讲这种话的人,脑袋是有问题的。

我算了一下,当时朝廷的编制,六部只有一个部长,两个副部长(兵部有四个),每个部有四个司(刑部和户部有十三个),每个司司长(郎中)一人,副司长(员外郎)一人,处长(主事)两人。

还有大衙门都察院,加上各地御史,才一百五十人,其余部门人数更少,总共(没算地方政府)大致不会超过八百人。

人就这么多,一下子刨走两百六十多,还不算多?

其实人家也是有苦衷的,毕竟魏公公当政,不说几句好话,是混不过去的,现在换了领导,承认了错误,也就拉倒了吧。

然而崇祯不肯拉倒,不只他不肯,某些人也不肯。

这个某些人,是指负责定案的人。

大家在朝廷里,平时你来我往,难免有点过节,现在笔在手上,说你是阉党,你就是阉党,大好挖坑机会,不整一下,难免有点说不过去。

比如大学士韩旷,清查阉党毫不积极,整人倒是毫不含糊,骂过魏公公的,不一定不是阉党,骂过他的,就一定是阉党,写进去!

更搞笑的是,由于人多文书多,某些兄弟被摆了乌龙,明明当年骂的是张居正,竟然被记成了东林党,两笔下去就成了阉党,只能认倒霉。

此外,在这份名单上,还有几位有趣的人物。比如那位要在国子监里给魏公公立牌坊的陆万龄同学,屁官都不是,估计连魏忠贤都没见过,由于风头太大,竟然被订为二等,跟五虎五彪一起,被拉出去砍了。

那位第一个上疏弹劾魏公公的杨维垣,由于举报有功,被定为三等,拉去充军。

本作品1 6k小说网独家文字版首发,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www.16 k.cn!而在案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陈尔翼、杨所修,也没能跑掉,根据情节,本来没他们什么事,鉴于其双簧演得太过精彩,由皇帝特批六等奖,判处有期徒刑,免官为民。

复仇

总体说来,这份名单虽然有点问题,但是相当凑合,弘扬了正气,恶整了恶人,虽然没有不冤枉一个好人,也没有放过大多数坏人,史称“钦定逆案”。

其实崇祯和魏忠贤无仇,办案子,无非是魏公公挡道,皇帝看不顺眼,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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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某些人就不同了。干掉是不够的,死了的人挫骨扬灰,活着的人赶尽杀绝,才算够本!

黄宗羲就是某些人中的优秀代表。

作为“七君子”中黄遵素的长子,黄宗羲可谓天赋异禀,不但精通儒学,还懂得算术、天文。据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他不知道的,被称为三百年来学术之集大成者,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

更让人无语的是,黄宗羲还懂得经济学,他经过研究发现,每次农业税法调整,无论是两税法还是一条鞭法,无论动机如何善良,最终都导致税收增加,农民负担加重,换句话说,不管怎么变,最终都是加。

这一原理后被社科院教授秦晖总结,命名为“黄宗羲定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经过调研,采纳这一定律,于2006年彻底废除了农业税,打破了这个怪圈。

善莫大焉。

但这四个字放在当时的黄宗羲身上,是不大恰当的,因为他既不善良,也不大度。

当时恰好朝廷审讯许显纯,要找人作证,就找来了黄宗羲。

事情就是这么闹起来的。

许显纯此人,说是死有余辜,还真是有余辜,拿锤子砸人的肋骨,用钉子钉人耳朵,钉人的脑袋,六君子、七君子,大都死在他的手中,为人恶毒,且有心理变态的倾向。

此人向来冷酷无情,没人敢惹,杨涟如此强硬,许先生毫不怯场,敢啃硬骨头,亲自上阵,很有几分硬汉色彩。

但让人失望的是,轮到这位变态硬汉入狱,当场就怂了,立即展现出了只会打人,不会被人打的特长。

他全然没有之前杨涟的骨气,别说拿钉子顶脑门,给他几巴掌,立马就晕,真是窝囊死了。

值得庆幸的是,崇祯的监狱还比较文明,至少比许显纯在的时候文明,打是打,但锤子、钉子之类的东西是不用的,照此情形,审完后一刀了事,算是便宜了他。

但便宜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审讯开始,先传许显纯,以及同案犯“五彪”之一的崔应元,然后传黄宗羲。

黄宗羲上堂,看见仇人倒不生气,表现得相当平静,回话,作证,整套程序走完,人不走。

大家很奇怪,都看着他。

别急,先不走,好戏刚刚开场。

黄宗羲来的时候,除了他那张作证的嘴外,还带了一件东西——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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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完毕,他二话不说,操起锥子,就奔许显纯来了。

这一刻,许显纯表现出了难得的单纯,他不知道审案期间拿锥子能有啥用,只是呆呆地看着急奔过来的黄宗羲,等待着他的答案。

答案是一声惨叫。

黄宗羲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手持锥子,疯狂地朝许显纯身上戳,而许显纯也不愧孬种本色,当场求饶,并满地打滚,开始放声惨叫。

许先生之所以大叫,是有如意算盘的:这里毕竟是刑部大堂,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你们都能看着他殴打犯人吗?

答案是能。

无论是主审官还是陪审人员,没有一个人动手,也没有人上前阻拦,大家都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黄宗羲不停地扎,许显纯不停地喊,就如同电视剧里最老套的台词: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因为所有人都记得,这个人曾经把钢钉扎进杨涟的耳朵和脑门,那时,没有人阻止他。

但形势开始变化了,许显纯的声音越来越小,鲜血横流,黄宗羲却越扎越起劲,如此下去,许先生被扎死,黄宗羲是过瘾了,黑锅得大家背。

于是许显纯被拉走,黄宗羲被拉开,他的锥子也被没收。

审完了,仇报了,气出了,该消停了。

黄宗羲却不这么认为,他转头,又奔着崔应元去了。

其实这次审讯,崔应元是陪审,无奈碰上了黄恶棍,虽然没挨锥子,却被一顿拳打脚踢,鼻青脸肿。

到此境地,主审官终于认定,应该把黄宗羲赶走了,就派人上前把他拉开,但黄宗羲打上了瘾,被人拉走之前,竟然抓住了崔应元的胡子,活生生地拔了下来!

当年在狱中狂施暴行的许显纯,终于尝到了暴行的滋味,等待着他的,是最后的一刀。

什么样的屠夫,最终也只是懦夫。

如许显纯等人,都是钦定名单要死的,而那些没死的,似乎还不如死了的好。

比如阉党骨干,太仆寺少卿曹钦程,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家养老,结果所到之处,都是口水(民争唾其面),实在呆不下去,跑到异地他乡买了个房子住,结果被人打听出来,又是一顿猛打,赶走了。

还有老牌阉党顾秉谦,家乡人对他的感情可谓深厚,魏忠贤刚倒台,人民群众就冲进家门,烧光了他家,顾秉谦跑到外地,没人肯接待他,最后在唾骂声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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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名单上没有,却又应该死的,也没有逃过去。比如黄宗羲,他痛殴许显纯后,又派人找到了当年杀死他父亲的两个看守,把他们干掉了。

大明是法制社会,但凡干掉某人,要么有司法部门批准,要么偿命,但黄宗羲自己找人干了这俩看守,似乎也没人管,真是没王法了。

黄宗羲这么一闹,接下来就热闹了,所谓“六君子”、“七君子”,都是有儿子的。

先是魏大中的儿子魏学濂上书,要为父亲魏大中伸冤,然后是杨涟的儿子杨之易上书,为父亲杨涟伸冤,几天后,周顺昌的儿子周茂兰又上书,为父亲周顺昌伸冤。

顺便说一句,以上这几位的上书,所用的并非笔墨,而是一种特别的材料——血。

这也是有讲究的,自古以来,但凡奇冤都写血书,不用似乎不够分量。

但崇祯同志就不干了,拿上来都是血迹斑斑的东西,实在有点发怵,随即下令:你们的冤情我都知道,但上奏的文书是用墨写的,用血写不合规范,今后严禁再写血书。

但他还是讲道理的,崇祯二年(1629)九月,他下令,为殉难的东林党人恢复名誉,追授官职,并加封谥号。

杨涟得到的谥号,是忠烈,以此二字,足以慨其一生。

至此,为祸七年之久的阉党之乱终于落下帷幕,大明有史以来最强大,最邪恶的势力就此倒台。纵使它曾骄横一时,纵使它曾不可一世。

迟来的正义依然是正义。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神灵、天命,对魏忠贤而言,都是放屁,在他的身上,只有一样东西——迷信。

不信道德,不信仁义,不信报应,不信邪不胜正。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权威,迷信可以为所欲为,迷信将取得永远的胜利。

而在遍览史书十余载后,我信了,至少信一样东西——天道。

自然界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规律,春天成长,冬天凋谢,周而复始。

人世间也一样,从它的起始,到它的灭亡,规则恒久不变,是为天道。

在史书中无数的尸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后,我看到了它,它始终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无论兴衰更替,无论岁月流逝。

它告诉我,在这个污秽、混乱、肮脏的世界上,公道和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从它的起始,到它的灭亡,恒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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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起

崇祯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很想有番作为,但当他真正站在权力的顶峰时,却没有看到风景,只有一片废墟。

史书有云:明之亡,亡于天启。也有史书云:实亡于万历。还有史书云:始亡于嘉靖。

应该说,这几句话都是有道理的,经过他哥哥、他爷爷、他爷爷的爷爷几番折腾,已经差不多了,加上又蹦出来个九千岁人妖,里外一顿猛捶,大明公司就剩一口气了。

朝廷纷争不断,朝政无人理会,边疆烽火连天,百姓民不聊生,干柴已备,只差一把火。

救火员崇祯登场。

他浇的第一盆水,叫做袁崇焕。

崇祯是很喜欢袁崇焕的,因为他起用袁崇焕的时间,是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十九日。

此时,魏忠贤刚死十三天,尸体都还没烂。

几天后,在老家东莞数星星的袁崇焕接到了复起任职通知,大吃一惊。

吃惊的不是复起,而是职务。

袁崇焕当时的身份是平民,按惯例,复起也得有个级别,先干个主事(处级),过段时间再提,比较合理。

然而他接受的第一个职务,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左侍郎。

兵部右侍郎,是兵部副部长,都察院右都御史,是二品正部级,也就是说,在一天之内,布衣袁崇焕就变成了正部级副部长。

袁部长明显没缓过劲来,在家呆了几个月,啥事都没干,却又等来了第二道任职令。

这一次,他的职务变成了兵部尚书,督师蓟辽。

明代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任职令诞生了。

因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是一个很大的官,很大

所谓兵部尚书就是国防部部长,很牛,但最牛的官职,是后四个字——督师蓟辽。

我之前曾经说过,明代的地方官,最大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挥使,为防互相扯皮,由中央下派特派员统一管理,即为巡抚。

鉴于后期经营不善,巡抚只管一个地方,也摆不平,就派高级特派员管理巡抚,即为总督。

到了天启崇祯,局势太乱,连总督都搞不定了,就派特级特派员,比总督还大,即为督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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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督师是明代除皇帝外,管辖地方权力最大的官员。

而要当巡抚、总督、督师的条件,也是不同的。

要当巡抚,至少混到都察院佥都御史(四品正厅级)或是六部侍郎(副部级),才有资格。

而担任总督的,一般都是都察院都御史(二品部级),或是六部尚书(部长)。

明代最高级别的干部,就是部级,所以能当上督师的,只剩下一种人——内阁大学士。

比如之前的孙承宗,后来的杨嗣昌,都是大学士督师。

袁崇焕例外。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只是袁百姓,几月后,他就成了袁尚书,还破格当上了督师,而袁督师的管辖范围包括蓟州、辽东、登州、天津、莱州等地,换句话说,袁督师手下,有五六个巡抚。

任职令同时告知,立刻启程,赶到京城,皇帝急着见你。

崇祯确实急着见袁崇焕,因为此时的辽东,已经出现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敌人。

自从被袁崇焕打跑后,皇太极始终很消停,他没有继续用兵,却开始了不同寻常的举动。

皇太极和他老爹不同,从某种角度讲,努尔哈赤算半个野蛮人,打仗,占了地方就杀,不杀的拉回来做奴隶,给贵族当畜牲使,在后金当官的汉人,只能埋头干活,不能骑马,不能养牲口,活着还好,要是死了,老婆就得没收,送到贵族家当奴隶。

相比而言,皇太极很文明,他尊重汉族习惯,不乱杀人,讲信用,特别是对汉族前来投奔的官员,那是相当的客气,还经常赏赐财物。

总而言之,他很温和。

温和文明的皇太极,是一个比野蛮挥刀的努尔哈赤更为可怕的敌人。

张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为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

无需暴力,无需杀戮,因为温和,才是最高层次的暴力。

在皇太极的政策指引下,后金领地逐渐安定,经济开始发展稳固,而某些在明朝混不下去的人,也开始跑去讨生活,这其中最典型的人物,就是范文程。

每次说到这个人,我都要呸一口,呸。

呸完了,接着说。

说起汉奸,全国人民就会马上想起吴三桂,但客观地讲,吴三桂当汉奸还算情况所迫,范文程就不同了,他是自动前去投奔,出卖自己同胞的,属于汉奸的最原始,最无耻形态。

他原本是个举人(另说是秀才),因为在大明混得不好,就投了皇太极,在此后几十年的汉奸生涯中,他起了极坏的作用,更讽刺的是,据说他还有个光荣的嫡系祖先——范仲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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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范仲淹同志在宋朝艰苦奋斗,抗击西夏,如在天有灵,估计是要改家谱的。不过自古以来,爷爷是好汉,孙子哭着喊着偏要当汉奸的,实在太多,古代有古代的汉奸,现在有现代的汉奸,此所谓汉奸恒久远,遗臭永流传。

在范文程的帮助下,皇太极建立了朝廷(完全仿照明朝),开始组建国家机器,进行奴隶制改造,为进入封建社会而努力。

要对付这个可怕的敌人,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在紫禁城里的平台,怀着憧憬和希望,皇帝陛下第一次见到了袁崇焕。

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召见,史称平台召对。

他们见面的那一天,是崇祯元年(1628)七月十四日。

顺便说一句,由于本人数学不好,在我以上叙述的所有史实中,日期都是依照原始史料,使用阴历。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阴历七月十四日,是鬼节。

七月十四,鬼门大开,阴风四起。

那天有没有鬼出来我不知道,但当天的这场谈话,确实比较鬼。

谈话开始,崇祯先客套,狠狠地夸奖袁崇焕,把袁督师说得心潮澎湃,此起彼伏,于是,袁督师激动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计五年,全辽可复。”

这句话的意思是,五年时间,我就能恢复辽东,彻底解决皇太极。

这下吹大发了。

百年之后的清朝史官们,在经过时间的磨砺和洗礼后,选出了此时此刻,唯一能够挽救危局的人,并给予了公正的评价。

但这个人不是袁崇焕,而是孙承宗。

翻阅了上千万字的明代史料后,我认为,这个判断是客观的。

袁崇焕是一个优秀的战术实施者,一个坚定的战斗执行者,但他并不是一个卓越的战略制定者。

而从他此后的表现看,他也不是一个能正确认识自己的人。

所有的悲剧,即由此言而起。

崇祯很兴奋,兴奋得连声夸奖袁崇焕,说你只要给我好好干,我也不吝惜赏赐,旁边大臣也猛添柴火,欢呼雀跃,气氛如此热烈,以至于皇帝陛下决定,休会。

但脑袋清醒的人还是有的,比如兵科给事中许誉卿。

他抱着学习的态度,找到了袁崇焕,向他讨教如何五年平辽。

照许先生的想法,袁督师的计划应该非常严密。

然而袁崇焕的回答只有四个字:聊慰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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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过来就是,随口说说,安慰皇上的。

差点拿笔做笔记的许誉卿当时就傻了。

他立刻小声(怕旁边人听见)地对袁崇焕说:

“上英明,岂可浪对?异日按期责功,奈何?”

这句话意思是,皇上固然不懂业务,但是比较较真,现在忽悠他,到时候他按日期验收工作,你怎么办?

袁督师的反应,史书上用了四个字:怃然自失。

没事,牛吹过了,就往回拉。

于是,当崇祯第二次出场的时候,袁督师就开始提要求了。

首先是钱粮,要求户部支持,武器装备,要求工部支持

然后是人事,用兵、选将,吏部、兵部不得干涉,全力支持。

最后是言官,我在外打仗,言官唧唧喳喳难免,不要让他们烦我。

以上要求全部得到了满足,立即。

崇祯是个很认真的人,他马上召集六部尚书,开了现场办公会,逐个落实,保证兑现。

会议就此结束,双方各致问候,散伙。

在这场召对中,崇祯是很真诚的,袁崇焕是很不真诚的,因为当时的辽东局势已成定论,后金连衙门都修起来了,能够守住就算不错,你看崇祯兄才刚二十,又不懂业务,就敢糊弄他,是很不厚道的。

就这样,袁崇焕胸怀五年平辽的口号,在崇祯期望的目光中,走向了辽东。

可他刚走到半路,就有人告诉他,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没兵。

就在他被皇帝召见的十天后,宁远发生了兵变。

兵变的原因,是不发工资。

我曾翻阅过明代户部记录,惊奇地发现,明朝的财政制度,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几乎所有的地方政府,竟然都没有行政拨款。也就是说,地方办公经费,除老少边穷地区外,朝廷是不管的,自己去挣,挣得多就多花,挣得少就少花,挣不到就滚蛋。

而明朝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同一个地方——军费。

什么军饷、粮草、衣物,打赢了有赏钱,打输了有补偿,打死了有安家费,再加上个别不地道的人吃空额,扣奖金,几乎每年都不够用。

宁远的情况大致如此,由于财政困难,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发工资。

要知道,明朝拖欠军饷和拖欠工钱是不一样的,不给工资,最多就去衙门告你,让你吃官司,不给军饷,就让你吃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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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吃苦头的,是辽东巡抚毕自肃,兵变发生时,他正在衙门审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绑成了粽子,关进了牢房,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宁远总兵朱梅。

抓起来就一件事,要钱,可惜的是,翻遍巡抚衙门,竟然一文钱没有。

其实毕自肃同志,确实是个很自肃的人,为发饷的事情,几次找户部要钱,讽刺的是,户部尚书的名字叫做毕自严,是他的哥哥,关系铁到这个份上,都没要到钱,可见是真没办法了。

但苦大兵不管这个,干活就得发工钱,不发工钱就干你,毕大人最先遭殃,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关键时刻部下赶到,说你们把他打死也没用,不如把人留着,我去筹钱。

就这样,兵变弄成了绑票,东拼西凑,找来两万银子,当兵的不干,又要闹事,无奈之下,巡抚衙门主动出面,以政府做担保,找人借了五万两银子(要算利息),补了部分工资,这才把人弄出来。

毕自肃确实是个好人,出来后没找打他的人,反而跟自己过不去,觉得闹到这个局势,有很大的领导责任,但他实在太过实诚,为负责任,竟然自杀了。

毕巡抚是个老实人,袁督师就不同了,听说兵变消息,勃然大怒:竟敢闹事,反了你们了!

立刻马不停蹄往地方赶,到了宁远,衙门都不进,直接就奔军营。

此时的军营,已彻底失去控制,军官都不敢进,进去就打,闹得不行,袁崇焕进去了,大家都安静了。

所谓闹事,也是有欺软怕硬这一说的。

袁崇焕首先宣读了皇帝的谕令,让大家散会,回营休息,然后他找到几个心腹,只问了一个问题:

“谁带头闹的?”

回答:

“杨正朝,张思顺。”

那就好办了,先抓这两个。

两个人抓来,袁崇焕又只问了一个问题:想死,还是想活。

不过是讨点钱,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想活。

想活可以,当叛徒就行。

很快,在两人的帮助下,袁崇焕找到了参与叛乱的其余十几个乱党,对这些人,就没有问题,也没有政策了,全部杀头。

领头的没有了,自然就不闹了,接下来的,是追究领导责任。

负有直接责任的中军部将吴国琦,杀头,其余相关将领,免职的免职,查办的查办,这其中还包括后来把李自成打得满世界乱逃的左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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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变就此平息,但问题没有解决,毕竟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不发工资,玉皇大帝也镇不住。

袁崇焕直接找到崇祯,开口就要八十万。

八十万两白银,折合崇祯时期米价,大致是人民币六亿多。

袁崇焕真敢要,崇祯也真敢给,马上批示户部尚书毕自严,照办。

毕自严回复,不办。

崇祯大发雷霆,毕自严雷打不动,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没钱。

毕尚书不怕事,也不怕死,他的弟弟死都没能发出军饷,你袁崇焕算老几?

事实确实如此,我查了一下,当时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万两,而明朝一年的军费,竟然是五百万两!如此下去,必定破产。

明朝,其实就是公司,公司没钱要破产,明朝没钱就完蛋,而军费的激增,应归功于努尔哈赤父子这十几年的抢掠带折腾,所谓明亡清兴的必然结局,不过如此。

虽说经济紧张,但崇祯还是满足了袁崇焕的要求,只是打了个折——三十万两。

钱搞定了,接下来是搞人。首先是辽东巡抚,毕巡抚死后,这个位置一直没人坐,袁崇焕说,干脆别派了,撤了这个职务拉倒。

崇祯同意了。

然后袁崇焕又说,登州、莱州两地(归他管)干脆也不要巡抚了,都撤了吧。

崇祯又同意了。

最后袁崇焕还说,为方便调遣,特推荐三人:赵率教、何可纲、祖大寿(他的铁杆),赵率教为山海关总兵,何可纲为宁远总兵,原任总兵满桂、麻登云(非铁杆),另行任用。

崇祯还是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请示任用这三个人的时候,袁崇焕曾经说过一句话:

“臣选此三人,愿与此三人共始终,若到期无果,愿杀此三人,然后自动请死。”

此后的事情证明,这个誓言是比较准的,到期无果,三人互相残杀,他却未能请死。

至此,袁崇焕人也有了,钱也有了,蓟辽之内,已无人可与抗衡。

不,不,还是有一个。

近十年来,历任蓟辽总督,无论是袁应泰、熊廷弼,王化贞,都没有管过他,也管不了他。

“孤处天涯,为国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从。”

臣左都督,挂将军印领尚方宝剑,总兵皮岛毛文龙泣血上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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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

袁崇焕想杀掉毛文龙。

这个念头啥时候蹦出来的,实在无法考证,反正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杀人动机,只有四个字:看不顺眼。

当然,也有些人说,袁崇焕要杀掉毛文龙,是要为投敌做准备,其实这个说法并不新鲜,三百多年前袁崇焕快死那阵,京城里都这么说。

但事实上,这是个相当无聊的讲法,因为根据清朝《满文老档》的记载,毛文龙曾经跟皇太极通过信,说要投敌,连进攻路线都商量好了,要这么说,袁崇焕还算是为国除害了。

鉴于清朝有乱改史料的习惯,再加上毛文龙一贯的表现,其真实性是值得商榷。

袁崇焕之所以决定干掉毛文龙,只是因为毛文龙不太听话。

毛文龙所在的皮岛,位于后金的后方,要传命令过去,要么穿越敌军阵地,要么坐船,如果不是什么惊天剧变,谁也不想费这个事。

躲在岛上,长期没人管,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想听话也听不了,所以不太听话。

更重要的是,毛文龙在皮岛,还是很有点作用的,他位于后金后方,经常派游击队骚扰皇太极,出来弄他一下,又不真打,实在比较恶心。被皇太极视为心腹大患。

但这个人也是有问题的,毛总兵驻守皮岛八年,做得最成功的不是军事,而是经济,皮岛也就是个岛,竟然被他做成了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无数的客商蜂拥而至,大大小小的走私船都从他那儿过,收钱就放行,他还参股。

打仗倒也真打,每年都去,就是次数少点——六次,大多数时间,是在岛上列队示威,或者派人去后金那边摸个岗哨,打个闷棍之类。

但总体而言,毛文龙还是不错的,一人孤悬海外,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还牵制了皇太极,虽说打仗不太积极,但以他的兵力,能固守就及格了。

鉴于以上原因,历代总督、巡抚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他过去了。

但袁崇焕是不闭眼的,他的眼里,连粒沙子都不容。

几年前,当他只是个四品宁前道的时候,就敢不经请示杀副总兵,现在的袁督师手握重权,小小的皮岛总兵算老几?

更恶劣的是,毛文龙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八年多账目不清,还从不接受检查,且虚报战功,也不听招呼,实在是罪大恶极,必须干掉!

其实毛总兵是有苦衷的,说我捞钱,确是事实,那也是没办法,就这么个荒岛,要不弄点钱,谁跟你干?说我虚报战功,也是事实,但这年头,不打仗的都吹牛,打仗的都虚报,多报点成绩也正常,都照程序走,混个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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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查阅明代户部资料及相关史料,毛文龙手下的人数,大致在四万多人左右,按户部拨出的军饷,是铁定不够用的,换句话说,毛总兵做生意赚的钱,很多都贴进了军饷,很够意思。

可惜对袁崇焕同志而言,这些都没有意义,在这件事上,他是纯粹的对人不对事。

大难即将临头的毛总兵依然天真无邪,直到他得知了那个消息。

崇祯二年(1629)四月,蓟辽督师袁崇焕下令:凡运往东江之物资船队,必须先开到宁远觉华岛,然后再运往东江。

接到命令后,毛文龙当场晕菜,大呼:

“此乃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只是换个地方起运,为什么立死呢?

因为毛总兵的船队是有猫腻的,不但里面夹杂私货,还要顺道带商船上岛,袁督师改道,就是断了他的财路,只能散伙。

他立即向皇帝上疏,连声诉苦,说自己混不下去了,连哭带吓唬,得到的,却只是皇帝的几个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怎么从长,喝西北风?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一个最不可能帮助他的人帮助了他。

穷得发慌的毛文龙突然收到了十万两军饷,这笔钱是袁崇焕特批的。

拿钱的那一刻,毛文龙终于明白了袁崇焕的用意:拿我的钱,就得听我的话。

也好,先拿着,到时再慢慢谈。

然而袁崇焕的真实用意是:拿我的钱,就要你的命!

说起来,毛文龙算是老江湖了,混了好几十年,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要论耍心眼,实在不如袁崇焕。

他做梦也想不到,很久以前,袁督师就打算干掉他。

早在崇祯元年(1628)七月,袁崇焕在京城的时候,曾找到大学士钱龙锡,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毛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

这还不算,杀的方法都想好了:

“入其军,斩其帅!”

后来他给皇帝的奏疏上,也明明白白写着:

“去年(崇祯元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龙有死无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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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已定”,那还谈个屁

但谈还是要谈,因为毛总兵手下毕竟还有几万人,占据要地,如果把他咔嚓了,他的部下起来跟自己死磕,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袁崇焕决定,先哄哄他。

他先补发了十万两军饷,然后又在毛总兵最困难的时候,送去了许多粮食和慰问品,并写信致问候。

毛文龙终于上当了,他十分感激,终于离开了皮岛老巢,亲自前往宁远,拜会袁崇焕。

机会来了。

在几万重兵的注视下,毛文龙进入了宁远城。

他拜会了袁崇焕,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双方把酒言欢,然后……

然后他安然无恙地走了。

袁崇焕确实想杀掉毛文龙,但绝不是在宁远。

这个问题,有点脑子的人就能想明白,如果在宁远把他干掉了,他手下那几万人,要么作鸟兽散,要么索性反出去当土匪,或是投敌,到时这烂摊子怎么收?

所以在临走时,袁崇焕对毛文龙说,过一个月,我要去你的地盘阅兵,到时再叙。

因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干掉他。

崇祯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焕的船队抵达双岛。

双岛距离皮岛很近,是毛文龙的防区,五月三十日,毛文龙到达双岛,与袁崇焕会面。

六月初一夜晚,袁崇焕来到毛文龙的营房,和他进行了谈话,双方都很客气,互相勉励,表示时局艰难,要共同努力,度过难关。

这是两人三次谈话中的第一次。

既然在自己的地盘,自然要威风点,毛文龙带来了三千多士兵,在岛上列队,准备迎接袁崇焕的检阅。

六月初三,列队完毕,袁崇焕上岛,开始检阅。

出乎意料的是,毛文龙显得很紧张,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这天可能要出事,所以在整个检阅过程中,他的身边都站满了拿刀的侍卫。

然而袁崇焕显得很轻松,他的护卫不多,却谈笑自若,搞得毛文龙相当不好意思。

或许是袁崇焕的诚意感动了毛文龙,他赶走了护卫,就在当天深夜,来到了袁督师的营帐,和他谈话。

这是他们三次谈话中的第二次。

第二天,和睦的气氛终于到达了顶点,一整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过,夜晚,好戏终于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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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文龙来到袁崇焕的营帐,开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谈话。

一般说来,两人密谈,内容是不会外泄的,好比秦朝赵高和李斯的密谋,要想知道,只能靠猜。

我不在场,也不猜,却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因为袁崇焕告诉了我。

一个月后,在给皇帝的奏疏中,袁崇焕详细记录了在这个杀戮前的夜晚,他和毛文龙所说的每句话。

袁崇焕说:

“你在边疆这么久,实在太劳累了,还是你老家杭州西湖好。”

毛文龙说:

“我也这么想,只是奴(指后金)尚在。”

袁崇焕说:

“会有人来替你的。”

毛文龙说:

“此处谁能代得?”

袁崇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

“我此来劳军,你手下兵士每人赏银一两,布一匹,米一石,按人头发放。”

毛文龙说:

“我这里有三千五百人,明天就去领赏。”

讨论了一些细节问题后,谈话正式结束。

毛文龙的命运就此结束。

他不知道,这个夜晚的这次谈话,是他最后救命的机会,而所有的秘密,就藏在这份看似毫不起眼的记录里。

现在,让我来翻译一下这份记录:

在谈话的开始,袁崇焕说杭州西湖好,解释:毛文龙你回老家吧,只要你把权力乖乖让出来,可以不杀你。

毛文龙说工作任务重,不能走,解释:我在这儿很舒坦,不想走。

袁崇焕说,可以找人替你,解释:这里不是缺了你不行,大把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龙说,此处谁代得,解释:都是我的人,谁能替我!

这算是谈崩了,接下来的,是袁崇焕的最后一次尝试。

袁崇焕说,按人头发放赏赐,解释:把你的家底亮出来,到底有多少人,老实交代。

毛文龙说,这里的三千五百人,明天领赏,解释:知道你想查我家底,就是不告诉你!

谈不拢,杀吧。

六月五日

袁崇焕在山上设置了大帐,准备在那里召见毛文龙。

然后他走到路边,等待着毛文龙的到来。

毛文龙列队完毕,准备上山。

袁崇焕拦住了他,说,不用这么多人,带上你的亲信将领就行了。

毛文龙表示同意,带着随从跟着袁崇焕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袁崇焕突然停住脚步,对着毛文龙身旁的将校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在边疆为国效力,每月的粮饷只有一斛,实在太辛苦了,请受我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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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督师如此客气,大家受宠若惊,纷纷回拜,所以,在一片忙乱之中,许多人都没有听懂他的下一句话:

“你们只要为国家效力,今后不用怕无粮饷。”

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你们的毛总兵死了,只要继续干,就有饭吃。

一路走,一路聊,袁崇焕很和气,毛文龙很高兴,气氛很好,直到进入营帐的那一刻。

“毛文龙!本部院与你谈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迟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欺诳,目中无本部院,国法岂能容你!”

面对袁崇焕严厉的训斥,毛文龙却依旧满脸堆笑——还没反应过来。

太突然了,事情怎么能这样发展呢?

袁崇焕到底有备而来,毛总兵脑袋还在运算之中,他就抛出了重量级的武器——十二大罪。

这十二大罪包括钱粮不受管辖、冒功、撒泼无礼、走私、干海盗、好色、给魏忠贤立碑、未能收复辽东土地等等。

这十二大罪的提出,证明袁崇焕同志的挖坑功夫,还差得太远。

类似这种材料公文,骂的是人是鬼不要紧,有没有事实也不要紧,贵在找得准,打得狠,比如杨涟参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就是该类型公文的典范。

但袁崇焕给毛文龙栽的这十二条,实在不太高明,所谓冒功、无礼、好色,只要是人就干过,实在摆不上台。而最有趣的,莫过于给魏忠贤立碑,要知道,当年袁巡抚也干过这出,他曾向朝廷上书,建议在宁远给魏忠贤修生祠,可惜由于提早下课,没能实现。

这些都是扯淡,其实说来说去就两个字:办你。

文龙兄尚在晕菜之际,袁督师已经派人脱了他的官服,绑起来了。

绑成粽子的毛文龙终于清醒过来,大喊一声:

“文龙无罪!”

敢喊这句话,是有底的,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几千人就等在外边,且身为一品武官,总镇总兵,除皇帝外,无人敢杀。

但袁崇焕敢,他敢杀毛文龙,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他是袁崇焕,四品文官就敢杀副总兵的袁崇焕。

第二个原因是一件东西,他拿了出来给毛文龙看。

当看到这件东西时,毛文龙终于服软了,这玩意他并不陌生,事实上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自己也有一件——尚方宝剑。

活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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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文龙兄手里也有一把尚方宝剑,可惜那是天启皇帝给的,所谓尚方宝剑,是皇帝的象征,不是死皇帝的象征,人都死了,把死人送给你的宝剑拿出来,吓唬鬼还行,跟现任皇帝的剑死磕,只能是找死了。

手持尚方宝剑的袁崇焕,此刻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和名言:

“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将首!”

毛文龙明白,今天这关不低头是过不去了,马上开始装孙子:

“文龙自知死罪,只求督师恩赦。”

统帅认怂了,属下自然不凑热闹,毛文龙的部将毫无反抗,当即跪倒求饶,只求别把自己搭进去。

其实事情到此为止,教训教训毛文龙,也就凑合了。

然而袁崇焕很执着。

局势尽在掌握,胜利就在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日杀了毛文龙,本督师若不能恢复全辽,愿试尚方宝剑偿命!”

这话很准。

然后他面向京城的方向请旨跪拜,将毛文龙拉出营帐,斩首。

辽东的重量级风云人物毛文龙,就此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可惜毛总兵并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为袁崇焕根本就杀不了他,只要他向袁崇焕索要一样东西。

这件东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来的戏台、电视剧里,尚方宝剑都是个很牛的东西,扛着到处走,想杀谁就杀谁。

这种观点,基本上是京剧票友的水平。别的朝代且不说,在明朝,所谓尚方宝剑,说起来是代天子执法,但大多数时,也就做个样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给我这么个东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别赏赐。

一般情况下,真凭这玩意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点中低级别的阿猫阿狗,敢杀朝廷一品大员的,也只有袁崇焕这种二杆子。

换句话说,袁崇焕要干掉毛文龙,必须有皇帝的旨意,问题在于,毛文龙同志当官多年,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不提出来呢?

对于这个疑问,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经过仔细分析材料,我才发现,原来毛文龙同志之所以认栽,只是出于一个偶然的误会:

因为当袁崇焕拿出尚方宝剑,威胁要杀掉毛文龙的时候,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断送了毛文龙的所有期望。<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