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纨绔恶名满江南
作者:申请不上      更新:2019-09-10 07:33      字数:5585

三月的江南总是多雨。

昨夜春雨初停,今日一早却又下起了牛毛般的细雨,将整座江宁城都笼罩在一派烟霭之中。

此时江凡正身着玄色深衣,手持油纸扇,腰系三尺青峰,身后跟着背着书篓的小罗甘,信步于青瓦白墙的宝泰巷之内。

只见得古巷清幽,庭院深深,河水潺潺自脚下流过,哗哗作响。

烟雨朦胧中,江凡停下脚步,四下观望,心中不由得有着丝丝感叹。

这千年之前,还未掺杂任何杂质的南朝旧都,小桥流水人家的古韵风流,倒真不是后世可以比拟的。

对古代历史多少有些了解的江凡知道这宝泰巷。

此地就位于江宁城,也就是后世南京的北端,紧挨着进香河。

眼前的景象,虽不似秦淮两岸烈火烹油、繁华着锦之盛,可也是行人如织,商铺林立,倒也是热闹非常。

他站立的身侧,便有一家二层楼的茶肆。

这茶肆老板倒是懂得做买卖的,茶肆之外却也立起了蒸笼,卖茶之余也同时做着炊饼、甜食之类的生意。

茶肆的老板见江凡驻足于此,且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便是随身的书童也是身着锦缎,俊俏得如女子一般。

于是漏出了生意人标准的熟络笑容,抄着一口吴侬软语道:“公子可是要歇歇脚吗?楼上便有雅间,清幽得紧,却也是歇脚的好去处。”

江凡闻言,回过头来,对那商贩露出一副和气的样子,微笑摇头道:“还未觉得累,倒是多谢店家提醒。”

江凡信奉与人为善,自得其甘的道理,若是不曾招惹于他,即便是面对身份卑微之人,也是态度谦和自然。

却不想竟让那茶铺老板受宠若惊,连着摆手道:“公子客气了,客气了,小的身份卑微,哪敢称谢,哪敢称谢。”

小罗甘站在一侧,看在眼中,倒是心中感到丝许安慰。

昨夜醒来,虽然履受江凡调侃,却也是以往的常态了,倒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可他自幼与江凡生活在一起,自也是能够感受到江凡身上的些许变化。

此刻又见江凡表现,不再似以往眼高于顶的姿态,竟是与一商贩也平和有礼起来。

眼圈顿时又是有些泛红。

这是老天开眼,还是老爷显灵了呢,少爷终究是长大了呢。

江凡抬脚便要离开,这时二楼却有议论声传来,竟是在议论于他,便停下了脚步。

“严兄可曾听说,那江凡前些时日在听风阁与人争风吃醋,竟和曹玉虚斗诗,却输得极其难看,想是没脸见人了吧,竟是跳河自尽了,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呢。”

“此事我也是有所耳闻,真是没有想到,博望公一世清明,家中独子竟是这般德行,败光了家产却也是罢了,竟四处结交鸡鸣狗盗之辈,欺行霸市,鱼肉乡里,博望公若是地下有知,怕是非得被他活活气醒过来。”

“不过这次,江凡怕是没得救了,回春堂昨日传出了消息,说是胡神医前日去了江府别院,那江凡已经是四肢凉透,想是活不过今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我这话或许刻薄,却也是事实,江凡要是去了,倒也是好事,博望公的清誉,倒是还没被他败得一干二净。”

“不管如何,这都是我江宁士林之幸呐,严兄,今日当以茶为酒,浮一太白。”

“哈哈哈,苏兄此言甚佳,来来来,我等共饮此杯。”

刻薄的言语传到楼下,江凡不动声色地听着,微眯双目遥望二楼窗口。

茶肆老板却没有看出半点端倪,只是觉得江凡这人和气,话也就多了起来,习惯性的附和道:“想那江家也曾是江宁首富,世代书香,却真是想不到,博望公才走了两年,整个江家就都给那个败家子败得精光,听说那江凡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不知祸害了多少家姑娘的清白呢,今天倒是老天开眼,终于将这祸害收了去呢。”

茶肆的老板倒是未见得多恨江凡,更未曾接触过。

只是在这江宁府内,但凡是人都知道,遇到士林子弟,诗词书画你定是插不上嘴的,可是只要骂上几句江凡,便准是没错的。

只是茶肆的老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话一出口,却是惊得罗甘心中咯噔一下。

悄悄上前一步,拉住了江凡的腰带,生怕自家公子又耍起了性子,提剑将这老板劈成两段。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凡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收回目光之后,看着人比花娇的小罗甘拉着自己腰带的手。

蹙了蹙眉头,接着就是迎头一个爆栗,砸在了小罗甘的前额。

“你这伪娘,又要做甚?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不知道男男授受不亲吗?”

罗甘头上吃痛,用手使劲揉着脑袋,心中气闷。

自打江凡昨夜醒来,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大变不说,还特别喜欢敲人的脑袋,今天他已经是第五次中招了。

可是小书童更在意的还是那句伪娘的称呼,争辩道:“少爷又欺负人,怎可如此贬低于我,甘洛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受此诋毁,你若再唤我伪娘,甘洛便,便,哼,便将这事告知小姐,让她来主持公道。”

说到此处,甘罗却又漏出了一番痛心疾首的模样,摇头叹息道:“少爷又在胡言,引据经典怎也能出错,明明是男女授受不亲,哪里有男男授受不亲这句,若是小姐知晓,怕又是要伤心了呢。”

看着罗甘一副认真的模样,江凡心中好笑,上下打量罗甘片刻,意味深长地道:“男男授受不亲才更是至理,日后你定会懂的。”

罗甘听得一头雾水,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江凡似是话里有话,充满着邪恶味道。

江凡却在这时和那茶铺老板攀谈了起来,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道:“不想老板对那江凡却是熟悉得紧。”

茶摊老板摆手道:“倒是不熟的,只是在咱江宁,谁不知那江凡是个糊涂透顶的混蛋?”

“哦?”江凡装作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败家啊,好好的一个江家都被他给败光了的。”

自古华夏,在老百姓的眼里,败家便是原罪,谁家要是有个败家子,无论原因为何,总是会被啐上一口唾沫的。

这点江凡无力反驳,事实上江凡花钱无度是自然的,家中巨富,要是能养出一个勤俭节约的孩子反而不正常了。

可是要说江凡一个人就败光了江家,却也是不对。

之所以江凡名声极臭,败家之名传遍江南一带,根子上却是因为江凡这人身处士林,却又处处与那些士林子弟不同。

这个世界的江凡看不惯如今宋国士子声色犬马,醉生梦死,自命风流的作派,有些争执自是在所难免。

而最要命的是,江凡这人自视甚高,却学识不精,偏偏又口无遮拦,针砭时弊。

就在两年前,也不知道江凡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竟说出了“当今之世,官商垄断,不抑兼并,百姓流离,乃为祸之根。官家当以国资收土地,还土于众,设立公田,以利国民。”的屁话。

如果只是说了,倒也没有什么,偏偏这个二货,被人讥讽刺激之后,还做了更荒唐的事,散了家中五万亩田地,免租发给了流民耕种。

如果没有前面的一番话,这事便是善举,当是会载入府志,流芳万世。

可是就因为两事勾连在了一起,便是变了味道。

这是明目张胆的和所有士林为敌不说,还要动其根基,挖其祖坟,简直是坏到不能再坏,真可谓其心可诛。

想当年,范文正公,只因不抑工商,要给予商人些许平等的权利,事还未行,便被围攻,几经弹劾,被贬岳阳。

执拗公王相公更惨,新法推行之后,便是遗臭万年,世代被士林所唾弃,得了个大忠实奸的骂名。

而这江凡没有范王之才,也无范王之名,自身就是个纨绔子弟,更是满身的破绽,要不被江南士林视为仇敌,黑出翔来,反倒是奇怪了。

江凡知道自己臭名远扬,因为社会的舆论,正是掌握在这些读书人的手里。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臭到了何种地步,因此才与这茶铺的老板多说了几句,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臭不可闻了。

结果却是没有令他失望,他此刻还真是臭大街了,一个商贩竟也是对他的恶名如数家珍。

江凡正自想着,茶铺的老板向二楼的窗口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又是说道:“楼上的人,说的也是,此人去了,也是享福去了。”

“享福去了,何有此言?”江凡被茶铺老板说得一愣,疑惑道。

“咳,公子不知啊。”茶铺老板叹息一声道:“江凡这人虽不是个东西,倒也当真可怜,月前他落水染病,听说是活不成了。他那家中庶出的兄长,来路不明,江家见其可怜才将他收留。此时却要鸠占鹊巢,联系江家的族老,要将江凡驱逐出江家,整个江家的家产也要被其吞占了的。”

江凡闻言并未在意,这事罗甘已是告诉了他,对此江凡也是心有定技,这般狼心狗肺之辈,当然不会让其好过。

许是没有见过如此和气的读书人,今日这老板竟是格外的话多,接着道:“这便也罢了,更糟的是,前几日上元学政张大人已经发文,历数了江凡种种恶行,革了他的学籍。江凡就是活了过来,也是没有功名在身的白丁了。”

回忆了下上元县学政张文炳的模样,江凡将这人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不在意地道:“竟还有此事?”

“这算什么,更难看的还有呢。江凡未过门的妻子,已是悔了婚约,不日就要改嫁。而江凡的妹子也受了江凡那个混帐的连累,被浙南吴家退了婚,这让人家一个清白姑娘以后如何做人呐。”

虽是早已知道这些,罗甘听得还是面色惨白,双拳紧握。凡此种种,无不是对江家极大的侮辱。

江凡依旧面不改色,竟是笑着道:“还不都是江凡那人咎由自取吗?”

“咳,虽是咎由自取,却与那江小姐何干?听说前日,江家小姐被那江玄骗到了府中,要逼她嫁给冯轩冯德才呢。”

闻得此言,江凡面色突变,他不知还有此事,只当妹子回旧府未归而已,没想到竟是受了胁迫。

严格的说,江家到江凡这辈只有一子一女。江凡乃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唯有一个妹妹江小渔,与他是一奶同胞。

那江玄八年前自东京汴梁而来,投奔江府,自称是江南樵在京为官时与一舞伎所生,还带来了一枚玉佩当作信物。

这种没头没尾的事情,江南樵怎会认呢。

反倒是江凡的母亲鱼文姬见江玄可怜,说:“此事虽无实据,却也有其源头,这孩子都是个快要饿死的人了,养在府里也只是多费一口吃食而已,老爷何忍见他流落街头。”

这才让他入了江府。

江凡对这兄长也是不错的,江玄入府之后也是处处小心,兄友弟恭,尽极孝道,日子久了,还是得到了江家人的认可。

可若是狼,终有一日会要吃人的,隐忍八年后,那江玄终于得了机会,露出了獠牙。

不过他要侵夺江家家产,江凡并没有太过在意。他甚至觉得发生的许多事情,完全是那个江凡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可是闻得江玄要逼迫妹妹嫁人,还是个有妻有室的人,江凡终究被撩起了怒火。

此人狼心狗肺如此,已经到了不除不足以平复他内心恨意的地步。

罗甘也是急得跳脚,骂道:“江玄畜生,那冯轩人过中年,有妻有妾,他要将小姐置于何地,少爷,快快回府,万万不可如此的啊。”

心中虽是急切,可此时的江凡毕竟不再是往日的江凡,养气的功夫还是有的,看似不经意的瞥了二楼的窗口一眼道:“听那楼上之人说话声甚是熟悉,不知是谁呢?”

罗甘远比之前的江凡心细,随口答道:“闻其声,应是严松、苏博义二人。”

“哦?”江凡却是没有印象,不禁疑惑。

罗甘便又解释道:“此二人蒙学时是少爷的同窗,年纪比少爷大上一些,往日倒是没有什么交集,只是两年前中秋诗会,被少爷痛骂过一回,罗甘当时不在,却不知是为何起的冲突。”

江凡不禁摇头。

他知道这些所谓的读书人最是记仇,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没曾想这二人更是其中翘楚,只因两年前的口角冲突,竟是在这里对个将死之人幸灾乐祸,好不快活。

偏巧江凡也是个记仇的人,不过今日发生了意外,倒不好给他们一个现世报,却也不能毫无表示,让这些家伙自鸣得意。

便在那楼下朗声道:“楼上的,可是苏兄、严兄吗?”

“正是,楼下何人?”

苏、严二人只当是熟人在楼下搭话,说着便推开了二楼窗户,探头来望。

却见楼下玄衣少年剑眉明目,身姿挺拔,持扇立于烟雨之中,与他们微笑对望。

当真是……

好不尴尬!

茶铺的老板终于后知后觉的猜出了江凡身份,悄悄地退入屋内,趁着江凡还未注意到他,将门关了,吓得如鹌鹑般瑟瑟发抖。

而江凡这时却是笑道:“苏兄,严兄,今日良言,小弟记下了。嗯,今日有些急事,不好上楼一晤,过两日吧,小弟自会登门道谢的。”

苏、严二人顿时觉得后背发凉,整个人都吓呆了。

江凡这人学识不精,士林皆知。除此之外,说他结交鸡鸣狗盗之辈,也毫不冤枉他。

这种人放在古时说的好听,称之为豪侠,可若是放在现代那就是黑恶分子,还是头子的那种。

正所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而在这江宁城,江凡正是那个有文化的流氓。

他若是召集一帮青衣泼皮,堵在门外,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见那二人如此模样,江凡心中鄙夷,若是两个硬骨头,江凡还敬他们是条汉子,而他们明明就是只会嘴炮的软脚虾罢了。

心中有些索然无味,抬脚离去,却也是默默记着这些日子出来找事的这些人的名字。

上元学政张文炳,革了他的学籍。

前未婚妻梁玉巧,见江家没落急于改嫁。

上元乡试第一的郭孝文,这位昔日与江凡勾肩搭背的‘好兄弟’,没想到竟与梁玉巧这个贱妇勾搭成双。

江宁才子曹冠曹玉虚,一个月前对他百般羞辱。

江家的老人跳出来要将他逐出家门。

苏州知府吴克为,退了他儿子与江小渔的婚约。

……

江凡走得飞快,自是担心妹子的安危,可心中思索却并未停下来。

谋而后动,方会长久,江凡一向如此。

可种种事情接连发生在这一个月内,江凡也是头痛了起来。

自己的仇人似乎有点太多了,如果再加上整个江南士林,自己竟有些与天下人为敌味道了。

人这一生,敌人总会是有的,无非是或多或少,或强或弱罢了,江凡并不在乎这个。

江凡在乎的是,这些事若是连成一线,似乎是有些太巧了,怎么偏偏就都在自己昏迷的一月内发生?。

再联想到那显然是奔着性命而来的一棍子,江凡总是觉得事情似乎并非眼见的这样简单,幕后或另有黑手,也并非不可能。

江凡想得出神,直奔鸡笼山下的江府而去。

发生的事情千头万绪,虽然暂时理不清楚,可最先要解决的,还是那个狼心狗肺的所谓‘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