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见识
作者:文正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870

刘学林这回去焦作。 以前没去过,却听柳瘸子神吹过。

顺着一条窄窄的土路,马车吱嘎吱嘎晃悠着,朝北过了沁河。沁河比黄河小得多,好像哪个婆娘的破腰带随便盘着,弯弯曲曲向东流去。车轱辘淹没不到一半,骡子好久没过水了,咴咴叫着不肯过河。刘学林下来拽扯着,拉牠过去。趟到多半,这骡子低头要喝水,也就松手随牠了。

哗啦,哗啦,车轱辘碾着沙滩,上了岸。岸头有两座低矮的草苫棚,听见动静,棚里出来个老汉,说不清多大年纪,迷糊着眼看。刘学林吆喝住马车,作了个揖,攀交情,“大叔,你忙啊。”

“嘿吆,受不起,受不起。这位兄弟,坐会?”

“不打搅的话,歇会。”掏出烟袋,递过去,“抽口?”

“不敢,大兄弟自便。你这是上哪?”

“哪能去哪哩?混饭吃哩。”刘学林谨守“逢人只说三分话”柳瘸子过去反复交代的话。

“大兄弟,不怕笑话。老汉在这渡口,呆了四十头上行一程哩。”

刘学林暗惊,对付这些老江湖,自己还真是个雏鸟哩。当下作揖,“失敬,失敬!”

“嗨呀大兄弟,你不常出门,心府倒是深藏哩。别听我这老油嘴胡咧咧。前头怀庆府距这二十,肚里有点干货,话语更客气。言语之间,俩人不觉拽着用文,谈谈列国,三国,眼下世道,见识相近,意气相投,不觉相识恨晚。刘学林遂跟着走进高姓书房。

“弟台,请看。”刘学林张眼环顾,啊呀,比四老舅书多的多。满屋墙壁都是书,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眼花缭乱,忙不过来……种种窘态,不一而足:这是刘学林的短处。

“嗨呀,哥呀。我可只读过几本,头就大了。哥这些书,你都读过?那也不见你头大呀!”

“读书,不会把头读大,而是眼界和胸怀读大。”

“把眼撑大,那眼还能看东西?”

“这个眼,不是眼睛的眼,是心眼。看见书里道理,想想世道,把世道和书理对一对,你想法自然有变化;想得多了,头脑里自然明白多。这样,你心眼肯定和常人不一样。看兄弟你面相,你平时必定遇到过这些和村人想法不一地方?”

“大哥,你眼能看多远?”

“兄弟你能看多远,我也看多远。”

“哦,这是书理。人眼都一样,心眼差别大?”

“对哩,对哩。”高翔展击掌笑起来。

“那哥说的面相,咋能看出我以前的事哩?”

“面由相生,相由心生,心由事生。”看刘学林迷糊,高翔展改口说,“你平日做事,想事,都经过心眼。粗鲁大汉,眼宽面厚,他不懂动心眼。你呢,眼角有皱纹,和年龄不一致;动心眼时,两眼常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珠子正,心眼厚道,你必然接济不少人。不要说你走路、说话,加上你刚才对待骡子一心一意,自自然然,就看出兄弟你比一般庄稼人,会动心眼。是不是?”

“神了,神了。看来读书真有用哩。”

“当然有用,不然,圣人的话语,几千年了,还管用哩。”高翔展跟着学会用“哩”哩。

刘学林活这么大,接触到的读书人不过一巴掌,经常能说话的,不过启蒙的私塾先生、四老舅,他叔充其量算是读过书的人;俩孩也是才开始读书,平时来往多是种地农人,哪能听到如此雅话?所以听了,分外向往。

当下,两人倍觉亲切:一个文面书生,“知音”难寻,脑子高高在上,无人欣赏,也是难受;一个饱经日子磨难,又不愿稀里糊涂活着,想着日后家业发达,两人各有见识,互取长短,自然,是高翔展说得多刘学林听得多。

不知不觉夜幕掩盖了两人的面庞,高翔展才意犹未尽地摸摸短胡,“走,咱兄弟俩喝杯。好多年没有说过这样痛快话了!”

刘学林赶紧谦让,“咋能让兄长破费!我车上有米有肉……”

“嗨,你行走在外,哪能这样扭扭捏捏?虽然我房子破败,家底毕竟还在,所谓‘虎倒威风在’吗。走,走!”

俩人在另间房坐下,刚才那婆子端盘子过来,布上碗筷,刘学林看着觉得生平未见,画一般;一会,闻到喷鼻清香,婆子又端盘子进来,放下三盘菜,清香味更足,顺着鼻孔,练功似的,绕到后脑勺,肚子不争气地叽哩咕噜乱叫一气。高翔展微笑请刘学林先动筷子,待刘学林夹菜吃了,“不知兄弟可口否?”

“啊呀,哥哩,不怕你笑话,自娘胎里出来,恐怕还没有吃过这样精致饭菜哩。小户人家,大块切菜,粗碗盛饭,有个饱就谢天谢地哩,哪还敢穷讲究呀。我说列国里讲‘礼乐崩坏’,常常不解,兄弟今日吃了哥这盘菜,才算开了眼界,想这见识,确实是书里得不来的。”

“兄弟能从‘吃’悟到‘理’,看来兄弟胸怀和头脑,也确实和常见小富农家不一样。来,来,咱碰一杯,算是结识!”

当夜住了一宿,第二天,高翔展见他的骡子头耷拉着,腿哆嗦,就说,“兄弟,你走不了了。”

“咋啦,这骡子下贱,给牠两鞭不就走了?”

高翔展不吭声,上前翻翻骡子眼皮,又撑开嘴闻闻味道,“昨天,这骡是不是喝生水多了?”

“咋天?生水?”

“咋天,来家前,骡子在哪饮的水?”高翔展见兄弟不懂,又问。

“哦,想起来。喝水最多是过沁河,别的地方,是车上拉的水。”

“骡子走一段路,腹内热,一喝生水,易患绞肠痧,幸亏你没有急着赶路,不然……”

高翔展掉身进屋,停一会,拿着几味草药出来,叫兄弟过去辨认了,到厨房剁碎,架火熬煮,然后添两瓢玉米面,搅拌几下,晾了会,叫兄弟端出倒到槽里,骡子问道味,过来吃了。高翔展让兄弟牵着,在院子溜达几圈。刘学林不解,“哥,是不是到外边叫牠跑跑,散散药性?”

“按理该如此。”高翔展见兄弟迷糊,就耐心说,“村里大牲口都叫土匪抢走了。大白天,兄弟冒失牵出去,恐怕土匪眼线盯着。”

“啊呀,咱这闹土匪厉害?”

“可不是。你看我为啥会治?以前我家里寻常也养着十几头哩。”高翔展面色惆怅。

“看,叫兄长为难了。”

“唉,过去的不说了。兄弟你由此向北,要格外小心。现在焦作那边土匪,不叫‘土匪’,叫‘马匪’都是骑着骡马大牲口,跑的快,心性狠辣。这不,别看村小,被劫去当土匪,七八口。闹得村里壮劳力没剩下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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