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绣罗衣裳照暮春(四)
作者:FazoR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987

李喇嘛在沈阳为努尔哈赤做了十多天的法事,顺便勾兑议和行款一事,江桢便也在沈阳留了十多天,里里外外都逛了一圈,就连金国的皇宫也去了几次。他尤其爱吃女真人的小吃萨其马,香酥之极,稍嫌过于甜腻,跟他平素爱吃的江南糕点比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另有豆面饽饽“驴打滚”,名字奇怪,味道倒是极香糯的。

老海山货将他买的几百斤干果皆都包好了送到行馆,江桢单要了一间房间放置干果。李喇嘛见了,奇问买这许多干果作甚。江桢说是送人。马三三则是晓得,定是要送去京城给四爷的。四爷就喜欢吃东北坚果炒货,京郊也有核桃松子等出产,总觉得不及关外所产的饱满香甜。江桢初闻四爷爱吃这等零食,心里只觉得这位宗室少爷偶露小孩子性情,着实可爱。

他在宁远做的就是哨探的教官,袁崇焕派他前来,想当然就是一探金国新汗的虚实,议和一事不过是个幌子,双方都心知肚明,偏偏面子上和善了不得。江桢也不知李喇嘛是否知晓袁崇焕的用意,李喇嘛是极认真的一个人,既然得了袁崇焕信赖,想来也不是懵懂之辈。只见他每日里去努尔哈赤与阿巴亥的停灵黄教庙中做法事,又与黄台吉及其兄弟人等宴聚无休,江桢疑心这定是黄台吉想从李喇嘛口中套话。

他也奈何不得,忧烦了半日之后,也就随它去了。

爱新觉罗们宴请李喇嘛,江桢大多是不陪同的,都由都司傅有爵陪着李喇嘛。傅有爵并不是江桢的直接上司,不过职位有高低,这种场合还是交给上级军官去应付比较好。江桢也只参加了少数几次宴请,其中便包括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济格贝勒的邀请。

袁崇焕并没有交代过要特别关注大妃的儿子,他更在意的是黄台吉以及几个有实权的年长贝勒,江桢则对那日的少年贝勒小十五上了心。说起来多铎不过只有十三岁,行事却已经相当沉稳,那日若是一般的富家少爷,早已命恶奴上来揪打了。不过想来多铎是努尔哈赤的儿子,却又不足为奇了。

——若连儿子都教导不好,又怎么有胆识从皇明手中夺得老大一片疆域?

傅有爵的职责是保护李喇嘛,对接连不断的宴请也有点腻烦了,更何况是那个被生殉了的大妃的儿子的邀请。他将请柬拿给江桢看,道:“辛苦你一趟,陪李大师去罢。”

江桢一看主人名字,便点点头。两个人从不同时出席宴席,这是一早就订好的规矩。

到了十二贝勒府,阿济格从二门里迎出来,笑容可掬:“怠慢李大师了!李大师里面请。”亲陪了李喇嘛往大厅上去。江桢跟在李喇嘛身后,进了大厅,方才见礼:“宁远守备江桢,见过十二贝勒。”声音不高不低,态度不卑不亢。

阿济格身量不高,身形也不是很壮实,皮肤微黑,眸子晶亮,下颌圆润,跟黄台吉的冷峻面孔相比起来,容貌还算不错的,听闻阿巴亥大妃是出了名的美人,只不知道,是否真的美貌出众。江桢见多了南国佳丽,北地胭脂,倒很想见见诸申族的美人儿。这么一想,就记起了那天看见的小女孩儿,她跟阿济格的弟弟像是很亲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

正漫无边际的想着,宾主双方已经各自落了座,奉了茶,亲切交谈着。无非是宗教奥义之类,江桢一点也不感兴趣,便注意起其他的陪客来。阿济格与李喇嘛各坐了上座,下面两行客座,江桢坐在左首,对面是两位年轻女真贵族,年纪也就在二十多岁左右,皆打点精神同十二贝勒与李喇嘛说话。

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江桢这个人存在与否。

说起来也确实奇怪,分明是辽东巡抚派人来祭吊,整个“大金国”上下,却都当傅有爵与江桢这些大明官兵不存在似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互相试探,遮遮掩掩。

这两名陪客想来也是觉罗宗室,脸上都带着一股傲色,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想探听大明朝廷对建国称汗的大金国的底线何在,并想知道黄台吉对此作何反应。新汗即位,想来他们也都拿不准这位表情阴郁的大汗到底心里存了什么好盘算。

说了一会儿,阿济格便叫下人传饭。奴仆们进来摆了桌子,婢女穿梭,很快摆了一桌酒菜出来。照例是大肉的多,算不得精细,却突兀的上了一道青青白白的西湖牛肉羹。本来牛肉羹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只是碗上撒了一层切得碎碎的芫荽,在整桌北方油腻肉食中,就显得格外显眼。

阿济格命道:“给江守备盛一碗牛肉羹。”

旁边伺候的小丫头应了一声,拿一只青花瓷碗盛了汤羹,轻轻放在江桢面前,又递上一只银汤匙。江桢接过银汤匙,尝了一口,赞道:“好味!很有江南风味。十二贝勒有心了。”对方很显然知道他是南方人,这也不算什么大秘密,交战多年,双方境内早已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水乳|交融的境界了。

“不管什么事情,怕的就是这个‘有心’。”阿济格也不知是对李喇嘛说呢,还是在跟江桢说。

“有心的人,才会做有心的事。怕只怕,用错了地方。”江桢一笑。

阿济格一本正经的道:“圣人也说了,‘饮食男女’,这上面再用心也不为错。”听上去很是个享乐主义者。

江桢却不由得一惊,尽量不冒失的打量他一番:这位曾经也有可能登上汗位的诸申贵族,到底想说什么呢?他怎么也不相信,阿济格会知道不久之前在北京发生的事情,朱四爷做事还是很缜密的,就比如王恭厂一事,最后还是在邸报里昭告全国,说是王恭厂烛火不慎,引发爆炸。这也是江桢所能想到的最能安抚人心的结论了。而朱四能够压制住京城内外不对那天发生的各种奇闻怪事呱噪喧嚣,想必也使用了什么手段的。就连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言官们,也在皇帝亲至天坛宣读了罪己诏后,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江桢当然不会认为那位只知道做木工活的皇帝,或是年方弱冠的信王能够做到这一点,也不相信那个一字不识的九千岁能做到这一点。

宝芝一事,所知的人应该仅限于朱四、宝芝、江桢以及他们身边的心腹……可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听着阿济格的话,怎么都觉得,像是另有所指的样子呢?

江桢默默无言,不自觉的又吃了几勺牛肉羹,却不料舌尖一麻,浑身一震,心头火起,几乎跳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