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第拾48
作者:人二小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1318

时断时续的斗了一段时间的“走资派”后,不知怎么的,乱起了派系斗争。

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不,自己的屁股还被海风吹的姑姑,就在不知不觉中,参加了“炮派”(炮兵团),卷进了与“八派”(八二三战斗队)派系斗争的漩涡中。

那时的澜沧,多数的人是“炮派”。“炮派”简称“老炮”,“八派”简称“老八”。

记得“特殊时期”才开始时的大辩论,那时“辩”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听大人们说,“辩”的好像是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可闹派系斗争,我知道,是要证明谁最忠于**及**的革命路线的问题。

那时的澜沧,有个很分明的界限,那就是:县城里的,大多是“老炮”;冶炼厂的,基本是“老八”(澜沧冶炼厂是省冶金局的直属单位,县zhèng fǔ管不着)。县城里的“老炮”把高音喇叭安到了冶炼厂附近。冶炼厂的“老八”也针锋相对的把高音喇叭安到了县城附近。

那段时间,一天到晚,满耳充斥的,都是高音喇叭的声音——不是“读**的书”,就是唱歌颂**的歌,热闹极了。

“老炮”说“老八”什么什么的,是假革命;“老八”说“老炮”什么什么的,是保皇派。除相互攻讦对方外,两边还一天到晚的放“战歌”。

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的,是“老炮”的;唱:“葵花向太阳,嗨!战士心向党。麦贤德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的,是“老八”的。多年后,偶尔听人谈起“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特殊时期”,我就会莫名的想起这两首“战歌”。那时,除了搞派xìng斗争的“老八”、“老炮”的战歌外,还有“我们是**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的红卫兵战歌,和“太阳红,太阳亮,亮堂堂;青山绿水多宽广、多宽广。红小兵,跟着**,革命的路上向前闯”的红小兵战歌呢……

有位伟人说过,“战歌”是革命的号角。

真的。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可在澜沧,开始是“老炮”得势,因为“特殊时期”才开始时,大家心里都迷糊,所以“想念**”:“困难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有点绵软、带着渴望,期盼伟大领袖**给指明道路的愿望,参加“老炮”的人也就多了。而后来,可能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革命目标”:“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声音渐渐强了起来,那“葵花向太阳,嗨!战士心向党”的声音好像更充满了革命的激情,更有号召力和战斗力,“老八”也就“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了——当然,这可能是我的臆想。

“大辩论”时,好像在大街上辩完就完了,并没带回家来“辩”的。可到了派系斗争时,辩论却跑家里来了。

我家,就姑姑一个大人,没什么“辩”的;左隔壁的冯nǎinǎi只一人,加上她也不关心谁“忠”,谁“不忠”的问题,家里当然静悄悄的;只有我家右隔壁的小军家,时不时的会传出小军爸高八度,说谁谁谁才“忠”的嗓音。在家里辩论的,是大宝家和老三家。另外的几家,家庭成员可能都是“老炮”的缘故,并不“辩”的。

大宝的哥哥在外地工作,据说他们工厂为了“革命”,停了产。所以,他就回家来宣传“老八”了。而大宝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老炮”的人。

老三家的情况更复杂——老三的父母和老三的二哥都是“老炮”,只有在县zhèng fǔ当秘书的大哥是“老八”。

大宝家和老三家辩论的时间,大多是在吃晚饭时。

那些rì子,在吃晚饭的时间,经常会听到大宝或老三家传出辩论的声音。有时,我们正吃着饭,就听到大宝爸吼起了“滚”:“滚回你的厂子,找你的‘八二三’吃克(去)!”紧接着,就是摔桌子打板凳的声音,有时连碗筷都被摔了出来。而老三家,不但摔锅碗瓢盆,大哥和二哥还来点“文攻武卫”、“攻防转换”的打架——当然,这“煮豆燃豆箕”的架,最痛苦的是老三妈和老三爸了。那段时间,老三的爸妈,整天都哭丧着个脸,唉声叹气的。

那时,我们左邻右舍的大人们,好像都有大将风度,全是些“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都不像过去那样,谁家一有风吹草动,便过去劝架,做和事老的。现在,都不露脸。只有我们小娃娃,脚站门里,头伸门外,拉长了脖子,东瞄瞄、西望望的。

后来,随着辩论的升级,开始了武斗。还不断的死人。

其实,死人的事,前两年,在把那些个“走资派”和“牛鬼sè神”抓来游街时就开始出现了,死了好多个。只是,那时死的和后来死的有着本质的不同:那时死的,都是“走资派”或“牛鬼sè神”。并且,都是“自绝与人民”,畏罪自杀的。记得,第一个自杀的,是“人武部”的一个领导,因为被“革命群众”给挂上了“叛徒、特务”的牌子拉去游街、被批斗、被打,他想不通。据说,他小小年纪就参加了地下党,是从北方打到西南边陲的老革命。紧接着,是酒厂的厂长,那也是个南下干部。再后来,是县宣传队那个唱“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的吴队长。再再后来,是百货公司的那个女副总经理。当然,也有个不是“走资派”,也不是“牛鬼sè神”的人来凑热闹。那是个骡马队的人。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身体十分的强壮。据说,有一次豹子偷袭马帮,冲过来的豹子,被他拎着脚摔死在了树上。可不知为什么,身体长得像黑李逵似的他,却怎么也没让他媳妇怀上个娃娃。他一气之下,吃狼毒花(澜沧人叫狗佬花)死了。这些人的死,按当时的话说,都是“轻于鸿毛”的。

而后来死的,都是闹派系斗争被对方给整死、害死的,都是各派系的“英雄”,是各派“重于泰山”的人。

这些死人中,有一个人,差点把姑姑给带害死,那就是王小马!

王小马不是喜欢姑姑么?在他被害死的那天下午,他神情忧郁的去姑姑她们门市上,要姑姑出来一下,说他有话对姑姑说。姑姑不是早对他说过,自己和他不可能走到一块儿么?当然也就没跟他到外面说话。可当天晚上,那王小马便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后来,人们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两本笔记本。

“啊呀,羞死人了,那么的肉麻。”县革委会,那个第一时间翻看过那笔记本的女干部,对她所认识的人说道。

当时,因为还没有王小马的音信,不知王小马是死了,还是“叛逃”,不好定“xìng”(那时,有不少“知青”跑缅甸,当了“缅共”的,人们都说那些人是“叛逃”了)。但最后,革委会的人终于有了个一致的观点:姑姑肯定知道王小马去了哪里。因为,白天王小马找过姑姑。另外,王小马那笔记里写的许多内容都跟姑姑有关系。那笔记里,就有“顽石也要把它烧化”、如杨晓娟不答应,他就当一辈子光棍的话。

谢主任把姑姑叫了去,但问不出什么(那天,姑姑就没跟王小马出门说话)。王小娟给谢主任出主意,说开个群众大会,让大家揭发。

那天开的是百货公司全体员工大会。在会上,因为姑姑和王小马的“男女关系”是“莫须有”的,所以,大家不但说不出姑姑与王小马的“特殊关系”,还不自觉的证明姑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过去,人们都知道诸葛二“憨”、“二”,可经过几年“特殊时期”暴风雨的洗礼的他,也懂得归纳推理了。他向谢主任推理说,杨晓娟和王小马有没有关系,把那王小马的笔记本拿来,就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等笔记本拿来,诸葛二便找与姑姑“有关系”的念。大家都听得明白,王小马笔记本里所写的,只是王小马的一厢情愿,与姑姑并没关系,那里面只有一句让诸葛二之流觉得比较暧昧的话能叫人产生联想:“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清纯,清澈明亮得像一湾碧水。那里面,容纳着许多绵绵的爱意。特别是她看孩子们的那种充满母爱的眼神,是那么的柔和,那么的慈祥”——台下是有人在想,杨晓娟嘴里没说,但眼里,是不是如王小马所言,对王小马也流露出什么“绵绵的爱意”?应该说,不管什么人,那时对姑姑有想法都是对的——姑父牺牲时,姑姑二十,噎住了。

看诸葛二那样,谢主任便想把话题引开,问诸葛二说除了这诗词,笔记本里还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些诗就最有价值了!您看这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哎呀,我念着……”

“住嘴!”谢主任打断了诸葛二,恨恨的把那笔记本抢了过去。然后走到台前,对大家说:“现在没发现王小马和杨晓娟有问题,并不等于他们没问题。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主任,那‘断头今rì意如何’可是向我们挑战啊!”(记xìng还好呢)听谢主任宣布散会,诸葛二急道。

谢主任狠狠的瞪了诸葛二一眼,转身走了。

对姑姑的批斗会开了没几天,“武斗”升级了。

那天,澜沧冶炼厂的“老八”们打到了县城,那些人都是坐大卡车来的。不知为什么,那些“老八”们并没攻打县zhèng fǔ,而是把百货公司大楼给围住了。

冶炼厂的“老八”攻打百货公司,是因为半月前,冶炼厂的播音员在播音时被杀了。据说,杀手就是百货公司派去的。杀手并没抓到——那晚,都十一点多了,冶炼厂的广播还一直:“葵花向太阳,嗨!战士心向党”的唱个不停。后来,那歌声终于停了。接着,就听到摆弄播音器材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恐怖的惨叫。那时,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电视什么的,一般到了晚九点钟左右,街上已行人寥寥,家家都关门闭户的。为了省电,大多数人家也就睡了。可那段时间,“老八”和“老炮”的高音喇叭一天到晚的响个不停,相互攻击,说己方才是最最忠于**,拥护党zhōng yāng的。那晚,不知什么原因,“老炮”的喇叭哑了,那“老八”的喇叭便兴高采烈地欢叫个不停。而我们,因为大人们都集中在百货公司的球场上开会,便跑县zhèng fǔ的花园里玩躲猫猫,一直玩到了大人们散会,才跟着姑姑往家走。在快走到家时,我们听到了那声骇人的惨叫。许多年后,想起那声“啊”,我都会毛骨悚然的抖一下。

第二天,冶炼厂的“老八”们便抬了那名播音员的尸体来县城游行,到县革委会讨说法。

谢主任表态,一定抓到凶手,给死者一个交待。

可十多天过去,凶手没抓到,“交待”也没有。并且,还听说凶手就躲在百货公司里。这样,冶炼厂的“老八”便兴师动众的来要人。

多年后,人们才知道,做人做鬼的,都是诸葛二——在百货公司的面上,他已参加了“老炮”。可暗地里,他又加入了“老八”。凶手躲百货公司是他给冶炼厂的“老八”传的话。转过来,他又对百货公司的“老炮”说冶炼厂的要来打百货公司。百货公司也就做了准备。所以,冶炼厂的人一到,不但门窗紧闭,上去撬门的人还遭了袭击,受了伤。

百货公司大楼正面没能攻进去,因为人家早有准备:他们去攻门,人家从楼上丢砖头、用弹弓从窗缝里向外shè击,把人给打伤了好几个。他们又转而冲击百货公司后面的大铁门。结果与打正门一样,爬铁门的人,才在那门头上露个脸,便被门里密密麻麻,如蝗虫般乱撞的弹丸给打了下来——有的额头上起了“糟包”,有的脸上开了花。

领头的正在那着急,有县里的“老八”来通风报信,说百货公司给乡下打电话,大批的乡民拿着锄头扁担,已从八大河和洗澡堂的方向涌过来。

冶炼厂来的“老八”,也就百十来号人,何况攻了两个地方都没占到便宜,自己还伤了人,便坐上大卡车“撤退”。

当“撤退”的卡车载着冶炼厂的“老八”们,来到正对县zhèng fǔ大门的那座三角型的街心花园时,遇到了埋伏:从街心花园和街道两旁的小山坡上,无数的砖块、碎石,铺天盖地的飞了过来。第一辆车的驾驶员受了伤,失控的卡车便冲进了排水沟里,并横了过来。后面紧跟着的几辆车来不及避让,便噼里啪啦的冲到了一块儿。

**说,工人阶级是最革命、最大公无私、最有纪律xìng和战斗xìng的阶级。这话千真万确——那时,听到武斗的爱华哥我俩就站在那山坡上。可以说,从各乡村来支援的村民,是冶炼厂人数的十几二十倍,可当冶炼厂的“老八”们在领队的带领下跳下车,那些个村民们却发声喊,做鸟兽散了。

当然,冶炼厂的“老八”们并没抓到一个村民,可在追击中,有几个村民却被他们砸向人家,又被人家捡起砸回来的砖头、石块给砸伤了。

过去,我对什么叫狼狈、什么叫抱头鼠窜没多大的认识,可那天看到的情景,那些个像无头苍蝇乱窜的村民的影像,却给了我最大的启示——慌里慌张逃跑的村民,真的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段时间,我正患气管炎,那些个像惊弓鸟似从我身旁跑过的村民,因我的一声忍不住的咳嗽,都吓得跳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真的可怕(有两个手持用钢管做的标枪的“老八”,就从我们的身旁跑过,如恼羞成怒的他们给爱华哥我们来那么一下,我们可就要对美丽的人世间说“拜拜”了),也可笑:偌大的县城,竟然被冶炼厂的百十来号“老八”们追得没了生气(整个街上都关门闭户的,在街面上,县城的人,除了爱华哥和我,都没了踪影)。

可能是爱华哥想到了危险,等冶炼厂的那两人跑过去,他便带着我跑回了家。

那时,我觉得真的害怕,害怕得心里空落落的,特别的饿,便对爱华哥说“饿”。

“饿什么,等把我妈找回来再说。你不要走开,把门给关好了,我找我妈去。”爱华哥对我交待后出了门。

爱华哥前脚才走,姑姑后脚便跟了进来。

“找你去了。”当姑姑问爱华哥时,我对姑姑说道。

可能外面确实太危险了,姑姑回家后一直坐立不安的静不下来。我们在家里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爱华哥回来,姑姑便带上我去找爱华哥。

可能是我太紧张的缘故,我觉得,从我和爱华哥回家,到姑姑带我出来找爱华哥,前后并没有多长时间,天sè却开始朦胧起来。姑姑带着我满大街的找,可就是不见爱华哥的踪影。并且,我们去找的许多家的人都不见了,都是“铁将军把门”,赵老师家、李二叔家、大胖家都如此。

我奇怪的问姑姑,姑姑说可能是到乡下躲避去了,先前有传言说冶炼厂的“老八”放出话来,说今晚要派他们造的坦克来把县城给踏平了。

当我们走到离县zhèng fǔ几百米的街子尽头,正对县zhèng fǔ的三角花园那儿时,我看到有个人躺在那花丛里。

我拉了拉姑姑的衣角,指给她看——我怀疑那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因为在那人的附近和先前冶炼厂的车冲一块儿的地方,都有些看了让人头皮发麻的殷红的血迹。

姑姑看了一眼,说可能是“老美”。

老美,我知道,是个神经病,她就经常睡在国营食堂的灶塘那儿,满脸灰不溜秋的。据说,老美是SC人,还知书达礼呢。她是因丈夫来澜沧教书跟了来的。她丈夫在“反右”时因为给领导提意见被整成了“右派”,后来不知怎么就死了。那时她已怀有身孕,都快要生了。受到刺激的她,神情恍惚的摔了一跤,把孩子给摔没了。在这双重打击下,疯了。其实,人们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老美”是一个抗战时去过昆明的厨师,说她长得像美国大兵带来的洋女人,人们便据此,叫她“老美”。

人是群居动物。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开始呼呼的刮起了风,空荡荡的大街除了我和姑姑,以及躺花园里那个不知死活的人外,再没其他的人的凄凉。我觉得,除了风声,那没半点儿生机。因乌云遮蔽,那散发着血腥味的大街,空旷旷、yīn沉沉的,充满了凄凄惶惶的恐怖。我便拉紧了姑姑的手,要她快回家。

我们走到汽车站时,姑姑转回了身,说先前只看到那人的半个身子——她怀疑看花了眼,万一是爱华哥呢?

当我们再次来到三角花园边,却看到老美坐花园里,对着先前因伏击冶炼厂的人,躲花园里的人的踩踏,弄得破败不堪,仅剩几株残枝败叶在风中摇曳的花朵儿们傻笑呢。

等我们回到家,姑姑带我去找爱华哥时还在的冯nǎinǎi、老三家和小军家的门都上了锁。

姑姑看了,转身要走。可犹豫了一下,又返身开了门。

“我们等爱华回来。”姑姑用木头把门顶死后,幽幽的对我说道。

天很快黑了下来。

随着黑夜的来临,风渐渐地停了。我家屋后那大水塘里的蛙们,便呱呱的鼓噪起来。

我向窗外看去,只见皓月当空,大地撒满了清辉。月夜里的天空,幽蓝幽蓝的,星星们不像过去那样的对我们眨眼,好像是奇怪的静静的看着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

坐了一会儿,姑姑叹了口气,问我“饿不”?

我想,姑姑怕是急昏头了吧,天都黑了,能不饿么?

我还没应声,姑姑却说不能开灯,也不能生火。炮弹会打过来的——nǎinǎi曾说过,rì本人打SH时,有一家人的小孩起夜,只开了下灯,就被rì本人打过来的炮弹给炸死了。

姑姑边说,边摸了半扇红糖出来,让我对付一下。

红糖很快被我啃光了,姑姑又去摸了一小块出来,边把那红糖递给我,边对我说:“等天亮了,我就做饭,啊?”

我接过红糖,想起姑姑也没吃什么,便把红糖递给姑姑。姑姑说她不饿。我知道,姑姑是省给我的。我这样想了,便不好意思吃,只好把那红糖揣衣服口袋里。

我们坐了一会儿,先前晴朗的夜空却飘起了小雨,寒风和着雨丝从门窗的缝隙里渗进来,冰凉冰凉的。

姑姑让我上床睡觉。

在这凄风苦雨的夜晚,肚子咕咕叫的我,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夜半,窗外的“呱呱”声停了,连平rì里,一到晚上就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都没了——不知是主人们把狗给带走,还是狗儿们怕那能碾碎一切的坦克跑了。

夜,静,静得怕人。

我正卷缩床上,想着那播音员被人杀死后,“老八”的广播里下下都在唱的:“千村霹雳人遗失,万户萧疏鬼唱歌”,就听一阵飞似的脚步声,裹着风冲到我家门前,紧接着就是推门声,把我的汗毛给吓得竖了起来。

“妈,妈!”

“是爱华哥。”我跳起来,鞋也来不及穿就跑去开门。

姑姑可能是疲倦,睡死了;也可能是以为听岔了;抑或是以为做梦。没什么反应,还爬在缝纫机上。

而我,因紧张、激动,却怎么也开不了那用木头顶死的门。我和爱华哥,便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的喊“妈”、喊“哥。”

等姑姑一个机灵醒来开了门,便把扑进门,混身透湿的爱华哥和我一起搂进了怀里。过去,我并没觉得姑姑有多大的力气,可那时,姑姑把我搂得是那么的紧,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骨头都被她给搂疼了。

原来,去找姑姑的爱华哥没找到姑姑,等他回来,姑姑又带我找他去了(平时我们家的门是不上锁的,可那时的姑姑,可能想着整个县城太乱的缘故,莫名的把门给锁上了)。等爱华哥回来,看到门已上了锁,进不了家。而正把小军妈背出门的小军爸也对他说,看见姑姑锁了门,可能带着我先跑乡下了。本来,爱华哥还要到街上找我们的,可小军爸不同意,说你不出危险,才能让你妈安心。爱华哥觉得小军爸说的有理,便跟着他们走了。

“哥,你饿不?”等姑姑把我和爱华哥搂到床边坐下,我摸出红糖,对爱华哥说道。

“饿。”爱华哥说着,接过我递给他的那小块红糖,塞进了嘴里。可马上,他又把红糖吐了出来,问姑姑吃了没有。

姑姑笑了,说吐出来的东西,还让我吃么?

等爱华哥津津有味的嚼完、咽下那红糖,才说他跟着小军家和许多的人,跑到了离县城很远的老抗寨。

“人太多了,饭根本供不上。”爱华哥道。

“哥,你怎么跑回来的?不怕豹子么?”

“有两个僾尼小伙,把我送到了(八大河)大桥那儿。”

“别忙着说话,快换衣服睡,天马山就亮了。”姑姑说着为我们铺床,那高兴样,好像先前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

当晚,都很平静。可天刚泛亮,就听到突突突的引擎声和那履带滚动的唧唧扎扎声从三角花园那儿传来。

那时,姑姑正在煮饭,听到那突突声后,马上把爱华哥我们给喊了起来,并用水把火塘里的火给浇灭了。

从头晚就滴米未进的我,吃着那碎红糖当菜,用猪大肠炼的油和酱油拌的夹生饭,觉得香极了。姑姑可能也饿坏了,她边吃,边对爱华哥我们说多吃点,等会儿才有力气跑。

“如果他们敢冲进家门,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那时,我觉得姑姑对爱华哥我们说这话时的神情,像极了电影里的女英雄。

最终,突突突的引擎声消失在了三角花园那儿,冶炼厂的“老八”们也没打到我们家这儿。

到了中午,我的肚子又开始咕咕的叫,便对姑姑说,如果一直像这样,人们是不是都不用上班了——我的意思,食堂的不卖饭,我们吃什么。

姑姑看了看我,明白了我的意思,说等我出去看看,看能不能弄点菜啊什么的回来。

“爱华,开门。”姑姑出去一会儿便回来了,那叫开门的声音,打老远就传了过来。

爱华哥才打开门,姑姑就手里捧着一些茄子啊什么的蔬菜,小手拇指上还吊着一串豆腐做的麻辣香肠来到了门前。

“不用关了。”等姑姑进家,我想顶门,姑姑却说道。

原来,姑姑出门去了汽车站过去不远的村子里,想找村民买点儿菜。可才进村子,便遇上了爱华哥我们卖田鸡给她的老中医的老伴。姑姑与她是熟人,当下便打了招呼。当知道姑姑找村民买菜后,那老中医的老伴便把姑姑给拉回了家,从她家的后院里弄了许多的菜塞姑姑手里。姑姑从她家出来后,她又追了上来,硬把那串香肠挂到了姑姑的手上。

“夏医生家和村民们都没跑,冶炼厂的坦克停在了三角花园那儿。可能坏了。”姑姑道。

“人呢?”

“早跑了,现在有些村里的娃娃爬那坦克上玩呢。”

我一直没出声。我想,姑姑的胆子真大,我家过去不远,骡马队的墙外就有许多蔬菜队的菜种那儿,过去随便拔几棵就是了,还跑离三角花园很近的村子里买菜,如果遇上冶炼厂的人……另外,那些个村民和那老中医家的人胆子也够大的,都没跑。而我们百货公司,包括县zhèng fǔ的人,胆子怎么就那么的小?过去,曾听大人们说,李二叔是战斗英雄,可这次,却也跑得没影了。还有,平rì里胆子很大,去年还打了只大花豹回来的小军爸,也跑了。

等吃饭时,我便问了。

姑姑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想了想,说:“可能是二嫂的关系吧?从二哥被批斗,她天天都是眼泪泡饭的。”

姑姑这一说,“思想家”的我便明白了——那李二婶本来就温婉贤淑,她心疼李二叔,那是不用说的了。而小军爸,可能也是为了小军妈。你想,如果冶炼厂的“老八”真的打来,走路都成问题的她,不就“死光光”了么?

中午时分,跑乡下的人陆续的回来了。

当知道我们家没跑后,大宝妈不断的摇头,说想不到姑姑的胆子那么的大。

听爱华哥说冶炼厂的坦克还停三角花园那儿,老三、大宝他们便约我们去看。

老远,我就看到那坦克周围、上面,爬满、站满了人,那热闹样儿,像是过年。

“土坦克啊?!”老三看到那“坦克”后笑道。

我们也像别人一样,钻到那“坦克”的里面。

原来,这“坦克”是在推土机的四周焊接上钢板,改装成的。说是坦克,还不如说是装甲车,因为那坦克上并没有炮,只是有些可看到外面的瞭望孔和shè击孔罢了。

冶炼厂的“老八”和百货公司“老炮”的战斗,随着土坦克的被缴获告了一段落。

那天傍晚,我正帮着爱华哥捡菜,姑姑回来了。

姑姑回来后,先把我拉了过来坐床沿上,把我左看右看的,看得我心里痒痒的。

等爱华哥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姑姑又把他给揽进了怀里,把我弄成了丈二和尚。

爱华哥可能知道姑姑为什么把我们搂怀里,用这么殷殷慈爱的眼神看我们,因为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就那么静静的低头站着。

“唉,两小可怜……”过了好一会儿,姑姑叹了口气,自语道。

晚上十点多,中午我和爱华哥在姑姑门市上见到的那个高大的军人,带着个和爱华哥差不多高的女孩进了我们家。

原来,这军人和我姑父是战友,是个东北人,现在是团参谋长。他的爱人前年死了。今晚,他们部队要换防,马上就要走了。白天他去姑姑门市上,就是动员姑姑跟他走的。姑姑没答应(那时,我正忙着逗姑姑她们货栈里的那条狗,没注意到他与姑姑说什么)。爱华哥好像喊他严叔。现在,他又带了女儿一起来做姑姑的工作。

“喊阿姨。”进门后,严叔对他女儿道。

那女孩的嘴唇动了动,没喊出声——后来我听爱华哥说,那女孩和他是同学。我想,可能是她没想到,姑姑就是爱华哥的母亲的缘故吧?姑姑一直不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姑姑的思想斗争很激烈的。末了,姑姑只说了句“我们没缘分”的话。

多年后我才知道,姑姑为什么不答应严叔,那是因为他不要我,他说他派车把我送勐腊找我父亲。说起来,我真的命好,遇到了这么个疼我,在自身的rì子那么的艰辛、那么困难的情况下,遇到了一个只要点个头,就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的姑姑。如果姑姑答应严叔,把我送去勐腊,后来的我,可就惨了。而姑姑,为了我没跟严叔走,后来所受的罪,那真的无法用任何的语言来描述了。

过了几天,那晚严叔走后,因为我没跟严叔走的姑姑的失落样儿还没从我的记忆里抹去,那把爱华哥的鸡血藤踢河里的老刘师傅,又揪了个人来找姑姑。

说起来还真好笑,那人就是把姑姑我俩送医院的,李英的父亲。据老刘师傅说,李英的母亲生李英时死了,所以,李英的父亲一直都没再找另一半,为的是照顾李英和李英的外婆。现在,李英的外婆也死了,他的朋友老刘师傅便死拉活拽的要给他介绍对象——那天,老刘师傅和李英的父亲在姑姑门市前相遇,老刘师傅便要拉李英的父亲进去见姑姑。那时,我和爱华哥正在货栈门口那儿,蹲地上拍“豆腐干”。

“哥,李英她爸”。当我看清和老刘师傅相互拉扯着的那人是李英的父亲后,小声的对爱华哥道。

“我看见了。”爱华哥说着,起身进了姑姑她们办公室。

被爱华哥喊出来的姑姑,手里拿了二十块钱,要还那天李英爸把我和她送医院交的医药费。李英爸死活不要,说那天也没交那么多。

“我……”

当姑姑弄清老刘师傅和李英爸拉拉扯扯,是老刘师傅要把李英爸介绍给她后,红了脸,说可以处处看后,李英爸yù言又止的“我”了声。

看李英爸这样,姑姑低了头,看着货栈那只爱凑热闹,摇着尾巴跑爱华哥身旁的狗,说自己的条件不好,带了两个娃娃。

“一个,这个是哥哥的。”老刘师傅指了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多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张嘴……”李英爸可能是怕我难过,边说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说是他“摘帽”(右派帽子)不久,身体也不好。

“‘摘’一天也是摘了!什么身体不好?难道我这个割了个肾的比你还好?”老刘师傅道。

第二天下午,当我们从姑姑她们门市里出来,走到街对面时,李英爸带着李英走了过来(那几天,爱华哥带着我,天天都去门市上等姑姑一起回家)。

“这是我的病历本和鉴定结果。”没等姑姑开口,李英爸迎上来说道。

我看到,接过李英爸的病历本翻开看后的姑姑的手,不知为什么,竟抖了起来。

姑姑默默的把病历本递还给了李英爸。

“等一下!”

姑姑叫住了样子很失落,牵着女儿转身要走的李英爸,然后把低着头,面无表情,一直咬着衣角的李英拉到自己的面前看了许久,柔声说:“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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