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孤城(下)
作者:北冥之鱼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60

文凯道:“为了公子的大业,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还是公子说的呢。”

“文先生,我明白。”尤铭颇为落寞的抬起头来,望着夕阳道:“文先生,南在哪边?”

文凯指给他,道:“山东还没有平定,公子就想对岭南用兵了吗?”

尤铭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的道:“海陵就在那边吧?现在应该也已经入秋了。三清观的落叶,跟这里的也是一样的吧?”他取出那枚风铃,将它扔回檐角,道:“也许,那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他推开朱门,立在屋檐下,道:“我想一个人出去转转,你们不用跟着了。”

开封城的街上依旧是繁华似锦,可是尤铭却无心玩赏。他漫步街头,不知自己将往何处。身边种种灯红酒绿,处处莺歌燕舞,于他来说,彷佛不存在一般。他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着。

不经意间,又来到了女娲庙。他略一迟疑,迈步走了进去。里面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香火依旧鼎盛,善男信女来来往往,比往常丝毫不减。似乎,漫天的战火,也没能改变人们的心情。有一个孩子,是人们永恒不变的追求。

是啊,这怎么能改变呢!每一个出生的婴儿,都是一个希望。他们是父母爱与智慧的结晶,是父母对于漫漫人生路光明前景的憧憬与希望。纵使人生百态万苦,人类依旧要繁衍下去。因为我们始终不曾放弃过希望。

“婷儿,我们的希望在哪儿?”尤铭抚摸着求子树苍虬的树干,喃喃的道。

现在的求子树已经被尤铭的人秘密保护起来了。香客们已经不能再在树干上刻下他们的名姓了。他抬起头,当年的那枚求子结还在,虽然颜色褪去,依旧高悬于树冠。葱郁的树冠上,只有他的这一枚求子结。

仰望着这枚求子结,他的脸色时而温馨,时而愤怒,时而悲痛,最终化为一抹淡淡的哀愁。他幽幽叹了口气,离开了女娲庙。

桂轮高悬,淡白色的月光将尤铭身后的那棵求子树映出一层银色的光晕,好像女娲娘娘显灵一般。

夜开封依旧是那么的繁华喧嚣,各处的酒肆勾栏都高高悬挂起又大又红的灯笼,来招揽顾客。徜徉在花团锦簇的玉水街,尤铭愈发感到一种无言的凄苦孤独。他走进一家悬挂着“太白遗风”布幡的酒肆,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叫来小二道:“来一壶酒,再上几个小吃。”

酒是蜜酒,跟他以前在海陵街头喝道的蜜酒几乎一样。要不是这蜜酒更加的清新淡雅,回味悠长,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海陵,又来到了街头那个飘着特殊香味的小摊上。

尤铭几次举起筷子,却又几次放下。他面前那一碟金灿灿的油煎包子飘散出浓郁的香气。但这香气却勾不起他丝毫的食欲。他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终于,他感到腹中有些饥馁了,夹起一只炸得焦黄酥脆的包子咬了一口。香浓的油汤瞬间浸润了唇舌。他嚼了几口,硬生生的咽了下去,道:“这味道不对……”

他抓起桌上的蜜酒,一口喝尽,取出一块三两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缓缓下了楼。

酒入愁肠易醉,尤铭此时已是微醺,他步履蹒跚的走在街头。夜已深,街上的游人也已渐渐稀少。他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冲到金水桥边,扶住雕花栏杆,大口大口的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一队巡城士兵发现了他,迅速将他包围起来。金水桥的后面就是皇宫大内,这里代表的就是朝廷脸面还有皇家的威仪,又怎么能容许有人在金水桥呕吐呢。

巡城都尉将手中的长矛指着尤铭,喝道:“大胆狂徒!这里是你胡为的地方吗?竟敢在金水桥做出这样污秽的事情,玷污皇家威严。”

“狗屁威严!”尤铭大怒,甩了巡城都尉一个耳光,骂道:“混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管我?瞎了你的狗眼!”

巡城都尉先是一怒,再听到尤铭的声音,看清尤铭的样子以后,立刻低下头,惶恐无比的道:“大,大将军!”

尤铭哼了一声,怒气冲冲的道:“皇家威仪算什么!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难道还要你这个小小的巡城都尉管吗?昏了你的头!快给我滚!”

巡城都尉脸色微微一变,道:“大将军刚刚说的话,末将一句都没有听到,末将也不敢听到。只是末将身为巡城都尉,虽然是不入流的小官,但也知道恪尽职守。金水桥事关朝廷脸面,容不得半点玷污,还请大将军体谅末将的难处。”

“我体谅你的难处,谁又来体谅我的难处!”尤铭怒吼道:“快给我滚,不然我杀了你。”

巡城都尉仍旧不走,抱拳道:“大将军,末将职责在身,即使大将军要杀末将,末将也不敢退。”

尤铭大怒,抢过巡城都尉腰间的腰刀,架在他脖子上,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不过区区一个从八品的巡城都尉,我杀你不过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巡城都尉看着那明晃晃的钢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心里不免害怕。他知道像尤铭这种战场上九死一生拼杀出来的将领,杀人绝对是不眨眼的。可是,职责在身,他只能硬顶着头皮扛了。他浑身微微颤抖,却依旧倔强道:“大将军想要杀末将自然是易如反掌,末将也丝毫不敢反抗。末将既然身为巡城都尉,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大将军污秽金水桥。”

尤铭大怒,一刀劈下,将他的头盔劈成两半,锐利的刀锋紧紧贴着他的额头。尤铭吼道:“少给我说什么尽忠职守,你一个微末小吏,也配侈谈这四个字!”重重的刀掼在地上,拂袖愤然离开。

那名巡城都尉捡起自己的腰刀,看着尤铭显得蹒跚的背影,叹了口气,道:“把这里打扫一下,继续巡城去吧。”

守门的士兵看见尤铭,不敢阻拦,打开城门放他出了城。城外的那片竹林依旧是那么的熟悉,若惜公主马车的车辙不知还能不能寻到。淡白色的清朗月光下,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一袭鹅黄色灵动的倩影了。

“开封竹林语绵,苍生连理堪选。”尤铭抚摸着一株翠竹,悠悠念道。

“萱叶红,几许寂寞无人撷。朱砂点眉,菱花黯退娇颜。”清脆的声响从竹林深处传来。尤铭浑身一震,这,这分明是婷儿的声音!

“婷,婷儿!”尤铭顺掌拍断那棵翠竹,奔进竹林,循着那魂牵梦绕的声音追了过去。

水洗一般的月光下,一袭淡黄色的身影静静的坐在竹亭里面,痴痴的望着天上的那轮清月。尤铭的心里一阵悸动,几步奔过去,不由分说的将她搂在怀里,大嘴用力堵住了那薄如蝉翼的樱唇,动情的吮吸着。

激烈的长吻过后,尤铭将她的臻首埋在自己的怀里,急促的道:“婷儿,你,你终于醒过来了。你是放不下我,过来找我的吗?婷儿,太好了。我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女娲庙的求子树依旧,我们现在就过去。我们的希望就在那里。”说着,尤铭再度挑起它秀丽的下巴,再度封住了她的柔唇。两行泪顺着自己的面颊,滑落下去。

怀中的女子,发出一阵嘤咛,微微一挣扎,喃喃道:“我,我不是你的婷儿。你不能这样,快放开我。”

声音虽轻,却如同春雷一般刺激着尤铭的耳膜。尤铭打了一个激灵,急忙将她松开。自己往后急退,重重的撞在竹亭的柱子上。他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道:“我,我……”

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一袭鹅黄色的倩影,颜色艳丽更胜文婷,但却绝对不是自己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婷儿。

那女子低垂着头,俏脸上满是红晕。一双妙目中三分薄怒,却有七分娇羞。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细不可闻的啐了一声,取出一方鹅黄色的手绢,走到他跟前。轻轻按在他脸上,缓缓擦拭着。柔声道:“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轻薄我的……”

可尤铭却惊恐的打开她的柔荑,歇斯底里的叫道;“不要过来!”他力量何其之大,那小姐又如何抵挡得住?被他顺掌抽在脸上。俏脸上立刻肿起一个掌印,通红的俏脸也瞬间变得煞白。尤铭一声怒吼,重重的一掌拍在碗口粗的竹栏上。伸手抓住拍折的地方用力一扭,竹栏立刻裂开了。锋利的竹片将他的手掌割破,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那女子的身旁的一个侍女看不得自己的小姐受气。她忍不住骂道:“你对我家小姐吼什么!你非礼了我家小姐非但不认错道歉,反而还凶我家小姐,打我家小姐。你这人怎么这样?”

尤铭眼中凶光一闪,他一转身,虎爪就要扣向她的咽喉。可是,当他再次看到那一抹鹅黄色的身影时,他收手了。看着她俏脸上那高高坟起的掌印,他感到一阵歉疚,涩声问道:“你的脸不要紧吧?”

“小姐的脸都肿了,还能不要紧吗?你……”就在她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那小姐道:“你的心里很苦,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尤铭仰起头,重重的呼出一口气,道:“我不想说,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明白。”

“是为了那个叫婷儿的姑娘吗?”那小姐问道:“她是你的妻子吗?”

尤铭惨然一笑,道:“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那小姐嫣然一笑,道:“就当是你打我的补偿了。”她那一笑,如同春风拂面一般,连皎洁的月关也黯然失色。尤铭不觉有些迷醉,已是看呆了。

那小姐感受到尤铭的目光,她又羞又怒的垂下臻首,嗔怪道:“你,看什么呢?”

尤铭急忙收束心神,抬头望着那轮并不圆满的月亮,沉声道:“你猜的不错,婷儿是我的妻子,是我最爱的妻子……”他将自己和婷儿在一起的种种娓娓道来,语调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他的眼神,他的脸色也透露着无限的柔情和幽思。

那小姐看着尤铭,心底幽幽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无往不利,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英豪吗?这样的他还是那个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少年英豪吗?这样的他还是那个谈笑风生,大有作为的少年英豪吗?那个文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居然会有这样大的魔力,让他这么一个风流多情的花花公子钟情极深……”她找不到答案。

她问道:“你,还忘不了她吗?”

“忘?”尤铭缓缓站起身来,苦笑道:“也许等到我将自己也忘了的时候,我就会忘记她了吧。山无棱,天地合,未敢与卿绝……”音犹在耳,人已远去了。

“山无棱,天地合,未敢与卿绝!她真的就这么好,值得你为她这样?”黄衫小姐怔怔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痴痴的念道:“山无棱,天地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