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球，踢啊踢……”
庭院里，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在开心的玩着皮球。
其中穿着一身红的小女孩，样貌尤其明媚，带着一丝笑容的唇边还有着小孩子的天真。
“小妍，过来……”
远远的一声招呼，这个小女孩忙把小皮球塞进身旁的伙伴的小手中：“奶奶叫我了，你自己顽吧……”
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小小的胸口微微起伏着，站到了一个成熟妩媚兼具的女子面前。
女子约是三十岁的年纪，装扮得花枝招展，眉眼微微上挑，自有一般凌厉的气势。
洋纱旗袍勾勒出完美的身段，长长的头发却不中不西的烫出了一团波浪。
“小妍……”
女子，也就是小妍口中的奶奶，两只妆点着丹寇的手指紧紧抠着小妍纤细的肩，端详着她：“你也出落得俊俏了……”
小妍屏住呼吸，不敢去闻女子身上浓稠的烟味，只是忐忑的问道：“奶奶，小妍……”
“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你毕竟是我亲自从那一堆乱民中精心选出来的，总不成总这么半大不小下去。我想，是时候给你找个人家了……”
小妍心里一沉，头垂得越发低了。
前几天，京城最有势力的赵师长的长公子，据说是留过洋的学生，一见到自己就仿佛把眼睛粘在了自己身上，甩也甩不掉，她还因此害怕得哭了几次。
懵懂的她，并不完全明白对方的表情是什么含义，她只知道只要客人对自己的哪个姐妹露出这样的表情，第二天那个姐妹就会被奶奶叫去说话，然后那个姐妹就哭红着眼睛回来。
之后……
小妍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果然，接下来奶奶说的话完全证实了她的猜测：“小妍，我昨见那赵大公子似乎是对你很有些喜欢，他人虽然单薄了些，条件却是数一数二的好，你随了他，一定是不亏的。”
小妍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努力忍住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奶奶，小妍想陪着姐妹们，不想出去……”
泪眼模糊中，她仿佛见到了桃花姐姐那俊俏坚强的模样。
而桃花姐姐离去前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为了谁，我们？每个人都说是条件不差，可那又干咱们什么事？正当人家谁能看上我们这些不干不净的女人？买了去，不过是暖床，做丫鬟，运气好了，十几年混个小妾当，还要提防正室下毒手；运气不好，人家腻了，赶出门去，徒然留个残花败柳，还得笑西西的回来找奶奶讨生活……怪，只怪我们……”
接下来的话，小妍记不清了，她的小脑袋里，只知道自己将面临的是一件极残酷的事情。
“没计算的东西！！”
***指甲几乎要掐进小妍的肉里，小妍痛得哎呀一声，抬起泪水模糊的俏脸。
眼前的奶奶，还是那个模样，可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是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和那烟气一般熏人的煞气。
“哭，你哭什么！！？
奶奶呵斥着，一边掏出手绢，擦干小妍脸上的泪水，不过鼻子和眼睛还是红红肿肿的。
奶奶长叹，后退了几步，放开了小妍，一边抓起烟嘴，妩媚万分的抽了起来：“你们啊，都是一个样子……一说这话就给我哭，真不懂有人喜欢又什么不好？人家的身份都是非富即贵……随了，你们也不用在这里看奶奶我的脸色了。”
小妍嘟着嘴，揉着眼睛，还是不肯说话。
***表情越来越恼，之后恨不得的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明我找人给你开脸，算是嫁了！！”
小妍激灵一颤，看着奶奶背向自己的那一身刺目的旗袍，软软的蹲了下去，呜呜的哭了起来。
…………………………
“小妍，认了吧，哭有什么用。也许那赵公子是个好人……会善待你的……”
这是一向关照小妍的红姐姐。
“哼，好人？是好人就不会把眼睛盯在一个还未成人的小丫头身上。看吧，有好戏瞧了！！”
这是一向和小妍不和的绿荷。
是夜，小妍不停的流泪，无论是善意的劝解或是一向嫉妒她的人说的话，都不曾让她停止。
她想到了逃跑，可是……
跑？
谁不想逃出这人不人的地方？
这里不是青楼，可是却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大家都是给达官显要准备好的女儿，贡品！！
如果可以跑，谁不会？
“小妍……”
被子掀开一角，软软的躺到自小疼爱的女孩子身边，少女扶起小妍带泪的脸，温柔的为她拭去泪痕。
“紫彩姐……”
小妍抽泣着，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
紫彩的浓艳的面容带着不合年纪的沧桑：“小妍，我虽然大不得你几岁，但自从奶奶把你交给了我，可以说，你就等于是我的妹妹一样……”
“恩……”
小妍轻轻点头。
紫彩依附过去，声音也压得低低：“听姐姐一句话，那个赵大公子，绝不是什么好人，你道他为何留洋？那不是去念书，是他作恶多端，惹了官非，去避风头的！！听说他脾气暴躁，有一次就因为一言不合就亲手将自己的小妾打成了废人，你跟着他，太危险了！！”
小妍惊道：“姐姐怎么……”
“奶奶隐瞒的倒好，可是赵大公子身边的奴才，被我随便一问，就都知道了……小妍，你，不能去！！”
紫彩疼惜的望着小妍甚至还是孩子的小脸蛋。
小小年纪，她究竟要吃多少苦才够啊！！
“可是，我……奶奶……”
小妍听得怔了，怕得鼻子一红，又要哭出来。
“不要哭，哭，哭有什么用！！你要跑，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紫彩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丝的凄厉。
小妍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跑……跑得掉么？”
“把手给我……”
紫彩蓦的抓过小妍小小的手，也不怕弄痛她，用指甲在上面用力写着：疯！！
小妍，再次的怔住了，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紫彩艳丽的脸蛋，紫彩也用力的点头。
小妍被子下面的小手握成拳，将那个字含了进去，一丝淡淡的光彩渐渐浮现在她的眼底。
她知道，这是……
自己这人生的第一课……
…………………………
“不好啦！！不好啦！！小妍她疯了，到处乱咬人……”
一大早，这样惊慌的喊声就迅速传遍了整个院落。
被称为***女人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衣襟半解，一抹雪白也顾不上遮掩，小小的脚上前几步，抓住乱喊乱叫的绿荷就是狠狠一巴掌。
“你才疯了，一大早就打扰姑奶奶睡觉，你想饿上几天不成！！”
奶奶恶狠狠的说着。
顿时绿荷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身子软了半边：“奶奶……是，是小妍……她……她……”
“带我去！！”
奶奶也是泼辣惯了的，受不了绿荷的吞吐，抓着她的衣襟就走。
“哎呀，奶奶小心……哎呀……小妍她很危险……”
“怎么会这样！！”
奶奶又气又急的望着眼前乱成一团的房间，小妍，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妍，竟然坐在一团撕成了碎片的衣物上又唱又跳！！
一头整齐的长发也早已经乱成一篷，连小小的脸蛋脏的都几乎看不出了！！
而其她的女子都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不知道身边的同伴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成了这个样子。
奶奶要上前抓住小妍问个清楚，就被绿荷讨巧的拦住：“不行，奶奶小心！！小妍她疯了，会咬人的！！”
奶奶一把推开，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她还真敢咬我不成！！”
话音未落，一口雪白的牙齿就落在了***藕臂上，痛得奶奶哑哑乱叫，最后更是直接一掌劈在了小妍的颈子上，让她昏了过去。
用力掰开小妍带血的牙关，奶奶痛得冷汗直冒：“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找大夫！！”
绿荷再次上前，抓住奶奶受伤的手臂：“奶奶，让我为您……”
“啪”的又是一个巴掌挥过去：“谁说是我这里，是给小妍看病！！她的疯病不好，赵大公子那里我怎么交人？给我去找！！”
紫彩忙站出来抢道：“让我去好了，京城我很熟！！”
绿荷捂着红肿的脸蛋，却也不甘示弱的抢功：“那我也去！！”
“别挣了，你们一起去！！”
奶奶痛得连声抽气，也没什么好脾气。
紫彩咬咬牙，回首看了看晕倒的小妍，只好和绿荷一起去请大夫。
然后……
就这样，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一团乱才好。
好在大夫姗姗而来，奶奶便挂着笑脸将这位京城有名的仁心仁术的潘名医迎了进来。
老大夫似乎脾气很倔，也不喝茶，也不说客套话，就说要见见病人。
奶奶也强不过，就把老大夫带进了小妍睡着的房间。
看到一室凌乱，老大夫也微微抽了一口气。
“大夫，这……”
“看看……看看再说……”
一方布巾盖在小妍露出被外的手腕，老大夫的手指已经按住她的脉络，仔细的聆听着，一边微微摇头。
“大夫，怎么样了？”
奶奶漾着笑，看着老大夫不断摇头，心却已经提到了嗓子，再没有之前那气虎虎的气势。
“太吵……太吵……你们都出去……”
老大夫也不客气，直接吩咐。
“是……大家都出去……快快……咦，紫彩，你做什么不动？”
奶奶忙不迭的吩咐。
“我……”
紫彩微微瑟缩了一下，接着挺起胸膛：“小妍，是我的妹妹，我自当留下来照顾她，而且我当年也曾学过一些医术，留在这里，也许可以帮上大夫的忙……”
“你学过医术？”
奶奶惊讶了，她怎么不知道？
“老先生，可以么？紫彩不会打扰您老人家的！！”
趁着奶奶犹豫，紫彩忙向老大夫问道。
老大夫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恩，只有一个，不妨……”
于是奶奶带着一大帮子看热闹的人，纷纷挤出了房间，就留下紫彩陪在老大夫身边。
“先生！！”
一见诸人都已经出去，包括那最碍事的绿荷，紫彩早已经迫不及待的跪倒在老大夫面前：“求先生救小妍一命！！”
老大夫这才一反镇静，大惊的站起，急忙扶道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医者本分，我自然会尽力！！快起来！！快起来！！”
“不！！”
紫彩抬起头，精心描绘过的容颜早已经泪流满面：“先生，紫彩求您的，不是为此！！”
小心的从怀中摸出一封写好的书信，紫彩恭敬的跪着递过：“先生，您请看！！”
“这……”
老大夫接过，眼角一扫而过，脸色已遂变，也顾不得扶起紫彩，将那一纸细细端详，脸色再变几变，良久，这才长长的叹息一声：“姑娘，老夫明白了，你起来吧……”
“老先生！！”
紫彩不肯。
“姑娘……难得你这翻侠义心肠，老夫行医多载，却并非老朽顽固……你的请求，我……应了！！”
摇摇头：“奈何……奈何……哎！！”
紫彩大喜，只顾得连连扣头不止。
老大夫忙弯身搀扶，那一封纸却翩然而落，满目字迹，一字一句，竟然……
皆是血书！！
…………………………
“不……不能救了？”
颤声说着，奶奶腿脚一软，踉跄着后退，若不是身后有人搀扶，却几乎坐倒在地！！
“那……那我已经收了人家的聘……聘……”
“实不相瞒，此女可能是刺激太深，心脉早已皆乱，请恕老夫无能为力……若是好生将养，十几年后，也许还能像常人一样……”
老大夫抚着胡须，状似无奈。
“不……不可能，前还好好的，这一说嫁人就疯了，我不信！！绿荷，再去找个大夫来！！快去！！”
奶奶声嘶力竭的吼着，心急如焚的她已经全然没有了任何风度。
“哼……”
老大夫眼皮一翻，却轻轻一哼：“这京城上下，老夫治不好的病，谁敢说能治？这方圆百里的大夫都是出自老夫门下，你再找？却找谁来？老夫说此女没救了，就是这样！！”
奶奶听了这一句，早已经彻底软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完了……全完了……”
那赵师长却是好惹？
聘礼好收，却不好退啊！！
交不出人来，自己这辛辛苦苦弄下来的女馆，可就……
全完了啊！！
“……就算是疯，我也要她嫁！！！”
呆呆的坐在那里，***表情也开始从怔忪到一点点的凶狠起来，良久，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老大夫一怔：“你这……”
哪有这样狠毒的女人，连疯女都不肯放过！！
顿时胡子都扬了起来，就要开口教训。
“奶奶……”
一双小手轻轻的搀起***身子，是紫彩，对着老大夫轻轻摇了摇头：“就算是这样，一个疯女嫁过去，只怕反而会让赵师长发怒……紫彩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奶奶要不要听……”
“你快说！！”
现在的奶奶是什么救命的法子都要试了。
“奶奶只知道那赵公子对小妍有意思，却不知道紫彩也为赵公子所喜，今小妍已疯，紫彩仍在，却不若由紫彩代嫁，却又如何？”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住了，老大夫的脸色既痛又惜，张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奶奶则是一脸的惊喜：“你说的，是真的？”
“一千万个真，若奶奶不信，紫彩可自去找赵公子商议退掉小妍的婚事，便是他并无此意，紫彩受奶奶教导的手段，却也不是等闲……”
紫彩风情万种的一笑，***心几乎都要融化在这一笑中了：“我的好紫彩，这次奶奶可是多亏了你！！信得！！信得！！”
“至于小妍……紫彩倒还有一个提议……老先生膝下无子，反正她也是疯的，留在这里，用也用不得，嫁亦嫁不掉，而且姐妹们……”
她意有所指的看着***臂伤：“很危险……若是交给这位大夫，一者可以就近医治，纵然治不妥，也算是奶奶尽了对小妍的一片心了……若是侥幸好了，也算是老先生有了一个女儿，岂不两全？”
“这……”
奶奶迟疑了半刻，倒也不是舍不得这孩子，只是毕竟花了不少钱栽培……
哎，罢了……
“难道奶奶不舍得小妍……”
紫彩的地位在奶奶心中已经无比高大起来，她说的话，奶奶也多少要考虑一番。
“不……我只是怕老先生不愿意要一个疯女……”
赵师长的危机既解，***言语也再次客气起来。
不好意思的被人扶起，整整衣裙，奶奶歉然的笑笑。
毕竟她们这里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大夫，她们的确是得罪不起的。
“医者人心，若夫人允许，那女孩子，老夫就带走了……哎，可怜哪……”
老大夫努力不让自己看向紫彩，强自说着打好的腹稿。
可怜，真正的可怜，是眼前这个女孩子啊……
孩子，苦了你了！！
老夫怎么也要把那个女孩救出来，才算是不枉你这份心意……
“老先生，紫彩去备轿……”
夜长梦多，紫彩强打着笑容，婀娜多姿的走过老大夫身畔，回首苦涩一笑，轻轻说道：“多谢先生……”
老大夫微微一晃，觉得眼皮下面似乎有什么在向外涌出着。
接着，就听到绿荷在身后嘿嘿冷笑：“我道是担心妹妹呢，原来是看上了人家的权势……哼……”
呵呵一笑，老大夫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么，又是如何踏出这里，只知道昏昏噩噩的就被送上了轿……
他知道，自己，再不会回来了……
看着身畔仍在昏迷的小妍，老先生这样决定。
………………
三年后……
城西……
“喂，你听说了没有，赵家公子又折磨疯了一个小妾？”
“不是新鲜事啦。老兄，你孤陋寡闻了……”
“什么啊，你是不知道，这个小妾倒是疯的不冤……”
“喔？怎么疯了还有冤和不冤的？”
“这城里有名的女馆你知道吧？”
“你说笑了，这谁不知道？”
“那这女馆里的紫彩姑娘你可认识？”
“是那个有名的才女？”
“才女？呸！！财女还差不多，听说她为了攀附上赵家公子，硬是把赵家公子看上的另一个女馆的女子给逼疯了，这才成为赵家公子的小妾。如今被赵家公子逼疯的却是她自己，你说这……哈哈……”
“这样说来，此女也的确是恶有恶报了……”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
“……世人浅薄，竟至于此……”
一头白发的老者内心翻涌，张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疯疯疯，却道皆成空。假疯是妍，真痴是彩……为何却看天下无不疯。这世道，原就是一团混沌……”
满面泪痕的素雅少女，努力控制着不断滚滚而下的泪水，强笑着对怀中正在玩耍着一个小小皮球的艳丽少女笑道：“姐姐，我们回家了……”
“西西……家……回……”
“恩！！回家！！”
少女为姐姐擦干不断滴落的口涎，努力笑得灿烂：“我们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