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离歌
作者:浅雪轻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47

“他们,可曾亏待于你。”

沉非将妹妹裹进自己的披风,不善的眼神扫过被士兵赶作一堆的二十来个山民。

“没有,是他们救了我。”沉璧将脚伸进马儿厚实的鬓毛下取暖,被沉非发现,干脆将她抱坐在臂弯,大手覆住她的脚丫。

传至掌心的凉意令那双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沉璧这些年虽然长高了不少,可也没了孩童时的婴儿肥,再加上前后一折腾,瘦得直教人心疼。

“放了他们。”他冷冷的调转马头,一刻也不想多留。眼前呈现的种种荒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居然让沉璧苦熬了一年才获救,仅此一遭燃起的无名火让他好不容易才压下杀念。

“你们不能带走我的……”人堆里传来黑蛋的叫嚷,一嗓子没喊完,就被他娘捂住嘴。

沉璧叹了口气,抱住沉非的胳膊:“哥,把他们都带出去吧,给他们一亩半分地好生安置,总胜过在这里风餐露宿。”

沉非略一沉吟,还未发话,黑蛋便大声道:“我出去了,就要和他们一样!”说着,抬手指向披甲执戟的士兵。

黑蛋的爹娘抖抖索索的想拉他一起跪下,他却倔强的站着不动。沉非冷冷的盯着他瞧了一会,见他梗着脖子毫无惧色,眉峰挑了挑,朝身后的副官吩咐道:“愿意从军的壮丁便留下,其他人等都送往山脚青溪镇入籍。”

“喳!”副官领命。

沉非提缰策马。

“哥,你这马……”沉璧从士兵的着装上判断不出来历,倒觉得沉非的坐骑有几分眼熟,通体雪白,四蹄溅墨,就连神气都像极了……

“雪球?”她不禁脱口而出,抬眼对上沉非询问的目光,她摸摸马头,迟疑道:“这匹马好似很名贵呢!”

“你怎么知道?”沉非转念一想,心中已有计较。

“我……”沉璧犹豫了一下:“哥,你现在……”

后半截话没出口,忽闻一声轻唤。

“沉璧?”颤抖的声音压抑着惊喜,带着隐隐的不确定,似怕希望落空,所以不敢太贸然。

沉璧回过头,一袭紫衣跃入眼帘。落日悬在峰峦间,久久徘徊不去,清俊的男子周身笼罩着浅金色光晕,隔着纷飞的落叶看去,就像彼岸的花,朦胧不清。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直到他往前走了几步,语气带了些焦灼:“沉璧,是你吗?”

几百个日夜的碾转祈祷,终在这一刻成真,韩青墨竟怀疑自己的眼睛。他一再睁大眼,视线却一阵紧一阵的模糊。

终于,他看见她翕动着嘴唇,小声的、委屈的问:“如果说是我,你会不会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不会……”他险些语无伦次,勉强稳下心神,艰涩的说:“对不起……”

曾经活蹦乱跳的女孩儿此刻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别人怀中,清澈如水的目光夹杂着一丝疲倦,流落在外这么久,想必也吃过不少苦头。自她出事的噩耗传来,他就没有一天不活在自责中,如果不是因为当初的逃避,如果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再没有可是……

“青墨,谢谢你。”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表达。或许,他的付出还远在她想象之外,但他不想敞开的心门,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千言万语,便只剩了寥寥几字。

“对了,我的哥哥,沉非。”她勉力笑着,眼角余光瞥向他曾被游笑愁种下剧毒的手腕,可惜他的腕间被窄袖包得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到。

“少侠对舍妹的关照,沉非他日必将还报。”沉非的眼风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淡淡的虚礼:“还望告知江湖名讳。”

“敝姓韩,无名无字。”

“韩公子,幸会!”沉非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

他如何不认识他?一年前的天义门右使,韩青墨。

只是对方从未见过自己的真面目,最多擦肩而过,礼貌的点头。

韩青墨生性淡然,四海漂泊,除非接到门主令执行任务,大多数时候,也很少露面。大概是承袭绝情剑的原因吧,无欲无求,才能将剑术练至上乘。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却因坚持扶助南淮平定内乱而不惜与门主决裂,他离开终南山时,带走了座下十余名亲信,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尽管慕容轩绝口不提,内情也不难猜到,得知了真相的韩青墨十有八九会选择程怀瑜,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像上辈子谁欠了谁,情义两字,等同于负担。

不过,私心里,他更希望韩青墨效忠的只是南淮。

所以,不到兵戎相对的那一天,他还不想与他为难。

他抱抱拳,示意借过。

“怀瑜……他还好吗?”

问话的是沉璧,沉非愣了愣,低头看向她,她兴许没留意她的双手像要把他干燥的衣角攥出水一般,近乎恐惧。

但韩青墨只是垂下眼帘,静静的侧身让开。

沉璧咬着唇,神智迷茫,她甚至不敢再多问半个字,生怕问出个让自己崩溃的答案。

可是当她扭转头,远远的,却看到一名疾行而来的白衣男子,广袂随风轻扬,如浮动在水面的潋滟月影,飘逸而空灵。

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场景,她顾不上多想,身形一动,就要跳下马去。

却没能如愿以偿。

挣不脱的怀抱,沉非在她耳边低声说:“璧儿,你忘了答应过我的话吗?等我能够接你走的时候,必须离开。”

“沉璧……”转眼间,人已近前,依旧翩翩公子,依旧眉目如画,喉间却似哽着什么,叫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这一声,却似一颗水珠,落进沉璧的心湖,化了开来,柔肠百转。她傻傻的望着他,直到沉非抬手抚过她的脸,才发觉自己已经流下眼泪。

一滴,两滴……无休无止。她摇摇头,不知为何而哭,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哥,让我过去……他还需要我……”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她将哀求的目光转向沉非。

缠缠绕绕的情丝,剪不断理还乱,无法呼吸的,又何止她?

沉非缓缓摇头:“他不需要你。南淮初定,太子监国,没人有本事再让他为难。璧儿,”薄唇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是真的想走吗?”

扣在她腰间的手指,渐次松开。

“不……”

不出所料,冰凉的小手抓住他的,沉璧的呼吸有些急促:“不许你再丢下我……说好的,我们再也不分开。”

沉非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

林中马蹄渐密,紧跟而上的骑兵以他为核心,迅速呈扇形包抄过来,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前方,温润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

风动破空,韩青墨足尖轻轻一点,腾空跃至程怀瑜身旁,神情恬淡如初,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与此同时,半人高的蒲草丛中,悄无声息的钻出十来条人影。

剑拔弩张的对恃,金属寒光刺疼了沉璧的眼。

她开始有些明了。

程怀瑜却置若罔闻,他笔直走向沉璧,慢慢伸出手。

“请将她交给我。”他一字一句:“两国无论战合,她都已经是我的妻。”

沉璧心头轻轻一颤。

“你的妻?”沉非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重复一遍,语气中带了些微嘲弄:“程家宗祠里供的是郝梦晴而不是她沉璧,太子殿下身子尚好,迎娶新王妃的事宜最迟安排不过年底了吧?”

感觉到怀中瘦弱的身躯一僵,沉非顿了顿,依然不疾不徐的说下去。

“若非姚若兰相助,程家岂有那么容易得到的天下,莫非,你竟要做那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之人?”

程怀瑜脸色发白,却仍固执的伸着手,漆黑的眼眸望着沉璧。

“相信我,”他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

仍然是一年前的那句话,我会对你好的。

沉璧想笑,温热的液体却濡湿唇角,分外苦涩。她第一次觉得怀瑜真傻,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说点动听的,比如非卿不娶之类的誓言吗?虽然她无所谓,但沉非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

终究笑了出来,她其实是想糊弄自己。

毋庸置疑,她与沉非共骑的这匹马,就是雪球的双亲之一。

沉非带领的,是慕容轩的部队,他们既然能堂而皇之的抵达宜都,恐怕南淮被攻陷的国土也不止这一处了。

华夏各族,分久必合,沉璧对此并没有太强烈的主权意识,她只是不明白,怀瑜这个傻孩子凭什么认为她还活着,竟然放下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跑来敌军的地盘上找死。

头脑一片混乱。

她不再看他的手,低下头,将脸重新埋进沉非怀里。

“哥,我困了,带我回去睡觉。”

“沉璧,你……”程怀瑜想不通刚刚还梨花带雨的沉璧为什么转眼就变了个模样,那些眼泪,难道不是为他而流吗?情急之下也不知该如何挽留,竟脱口而出道:“没有我在,你就不怕睡觉时跌下床么?”

此言一出,当事人双双愣住,面红耳赤的情景与往日无异,程怀瑜强忍着遁地的冲动毫不让步。沉非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衣衫下的肌肉紧绷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沉璧稍稍坐直了些,双颊的红晕与眼中的悲戚极不相称,她忽然笑了:“怀瑜,我们分开有一年了吧?”

程怀瑜不敢轻易作答,每当她一露出狐狸式的笑容,他就犯悚。

只见沉璧转头唤了一声:“黑蛋!”

一个小铁塔似的少年应声站出。

众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沉璧轻轻软软的笑着:“把你之前没说完的半截话讲给这位大哥听。”

“哦!”黑蛋想了想,气沉丹田,大声说:“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婆娘!她是河神送给我的礼物!”

山里孩子自小在林间摸爬滚打,身量远比同龄孩子要高大,黑蛋虽未成年,却已生得十分壮实魁梧。底气十足的一番言语,震惊四座,众人脸色顿时与木炭有得一拼。

“唰”的一道光影,啸风刃抵上黑蛋的咽喉。

“璧儿,”她的兄长沉声道:“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沉璧抬手抚上小腹,状似无意的动作牵引着每个人的目光,她淡淡的说:“你们杀了他也无妨,但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无论在哪里,我都得活下去。”

她平静的看了面如死灰的怀瑜一眼:“据说,犯了七出之条之三的妻子,夫家是不用休书便可逐出门的,何况,名义上的郝梦晴既然死了,也不要污了程家名声。我们……就此别过吧。”

“哥……”她按住沉非的手,将啸风刃一点点移开:“我自己的事,与人无尤。该散的,都散了吧。真正的战场,不应该有我。”

“璧儿……”

沉非咬紧牙关,定定的看了沉璧好一会,陡然狠拉马缰,马儿吃痛长啸,蹄下扬起半边尘土,训练有素的骑兵立刻归队。

程怀瑜冲上前,堪堪晚了一步,她的衣角不落痕迹的从他手中滑过。

掌心渐渐蜷紧,锁住纤毫毕现的痛楚,他面朝她离去的方向,每一句话,掷地有声。

“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拒绝我,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程怀瑜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女子,终有一日,我会接你回来。”

“八抬大轿,抬过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没必要那么较真。傻瓜,那都是在演戏……”

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她依旧喃喃自语,到最后,水雾浮上眼眶,血气漫涌至喉间。

她难受得再也支撑不住,俯身吐出几大口猩红的液体,丧失了所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