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指峰能担否 第六十节 开关(下)
作者:大爆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958

万仞指峰能担否 第六十节 开关(下)

崇祯元年十一初六,京师

马世龙出狱后的第二天就赶来拜会孙承宗。 他进了门后看见孙承宗亲自出来迎接他,当即就跪在地上叩头:“阁老,罪将给您见礼了。 ”

“请起,世龙请起。 ”孙承宗一把将马世龙从地上揪了起来,笑呵呵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多说了,世龙赶快跟老夫进来吧。 ”

孙承宗一手拉着马世龙就往屋里走。 马世龙很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孙承宗背后喃喃地说道:‘阁老,罪将以前多有冒犯,还请阁老恕罪。 ”

“吃一堑、长一智,世龙你记住教训就好,以后朝堂上的事情你少掺乎,武将么,还是靠打赢仗、凭自己本事说话才是正途啊。 ”

“阁老教诲,罪将一定铭记在心。 ”马世龙这次受了不少罪,坐了一年多的大牢,还几乎被斩首,人也变得憔悴起来。

孙承宗带马世龙进屋以后,简要地交代了一下当前的局面,然后就坦然说道:“世龙,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置为好?”

马世龙昨天被放出来的时候就听说是孙承宗保的自己,而且他也知道孙承宗找他大概所为何事,因此马世龙在来之前也做了一点准备。 不过很多军事上的机密情报事先马世龙还是不知道,现在孙承宗告诉他以后,马世龙又思考片刻才回答说:“阁老,以末将之见。 当集中兵力紧守蓟州、三河为第一要务,通州反倒尚在其次。 ”

“嗯,说说看。 ”

“阁老分兵把守通州、三河、蓟州固是妥当,但现在援军尚未大至,官兵兵力尚少,我们最重要的就是把建奴大军堵在蓟东,然后把守三河周围地各个渡口。 以防建奴小股游骑流窜。 ”马世龙发现目前能调动的军队比他想象的要少得多,不禁有些急躁起来。 忍不住问道:“阁老,守辽必守蓟,此戚帅所定之成法,怎么现在蓟镇竟然削弱如此啊?”

拿房子来打比方的话,山海关是房门,辽西走廊就是房门前面的长厅,宁远、锦州则是辽西走廊上的门户。 而蓟镇则是这幢房子的墙壁。 如果蓟镇瓦解,那么山海关不过就是一扇破门罢了,辽西走廊也就成了悬于境外地孤军。

现在关外兵已有十一万五千马步,而蓟镇不过四万,还都是老弱,精锐已经被尽数抽调去辽镇。 马世龙感叹道:“若是蓟镇有失,那就算守住关外之地又如何?削弱蓟镇加强辽镇,这是舍本逐末啊。 ”

孙承宗对此也是有些看法的。 他本人就是守辽必守蓟地主要支持者,如果蓟镇残破,那么山海关本身的作用都大受影响,更不用说前面的宁远等地。 不过这个涉及到很多因素,其中已经不仅仅是军事问题了,当年议弃锦州的时候庙堂上就争论不休。 文官背后也隐隐有军饷分配的影响。

现在辽镇军饷已经涨到一年五百万两,孙承宗自然也知道这里面的水很深,一个小举措都会影响到无数人的利益,因此孙承宗也不愿意和马世龙明说,这种事情他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自然也能明白过来:“世龙认为当以蓟门为第一要务?”

“阁老明鉴,蓟门扼东北入京之要冲,控中原与坝上之险塞,此乃兵家必争之地,建奴不得此地不能窥南,我不得此地无以北进。 。 无论是现在防守。 还是将来勤王军大至,我们都不能丢掉蓟门。 ”马世龙知道现在京畿兵力捉襟见肘。 所以就想集中兵力于蓟镇和三河之间,把后金军牢牢堵在蓟东。

“世龙说地和老夫之意暗合,只是若建奴舍蓟门西进,又该如何?”

“阁老,蓟门天险素有一线天之称,官兵只要移营城外,便可牢牢堵住建奴西进的道路,建奴就算有几个游骑能够强渡,那他们粮草何来?又如何能掳掠东归?末将说在三河设兵站,严守渡口,就是为了防备建奴游骑流窜。 ”

蓟州东面有大湖,还是盘山、络大概都用来传递紧急军情。 估计各种加急报告满天都是,像黄石这种低级的塘报肯定会被积压下来,所以参谋司认为一时不会有人注意到静悄悄来到山东地福宁军。

参谋司的判断很有说服力,黄石相信自己大军的出现一定能让皇太极大吃一惊,想象中皇太极震惊不已的样子给了他很大的快感;“我真想看看他第一眼看到蛇旗时的表情,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

黄石已经下定决心,明天一早救火营和磐石营的一部分就启程出发。 五天内就在渤海湾内侧登陆,而磐石营余部和选锋营也会以最快地速度追上主力。 参谋司已经开始就黄石的这个战略决心进行工作,这次黄石是在自己人的地面上行军,侦查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不过行军速度也和补给状况关系很大,黄石还是打算奉行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来迫使地方官府妥协,他手里有尚方宝剑和银令箭,知府以下的地方官如果硬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如果他们好好配合的话,黄石也不介意多分他们一些功劳。 想来这些人还是能分清利害地。 既然补给能从地方兵站获得,所以黄石就下令要把行军速度提高一个档次,争取在官道上达到每天强行军六十里以上,平原地区更要提高到八十里以上。

部署好军情后,黄石就带着几个卫兵去看潘一刀,他估计以潘一刀那个脾气。 很可能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因此还让卫兵带上了一份福宁镇的特制伤药,还有两只活鸡和一些补品。

走到马鼎的营帐门口后,黄石就笑着和门口的白有才打招呼,但白有才的神色严肃异常,他欠身抱拳,脸上没有丝毫的欣喜:“黄帅!”

黄石扫了一眼站在门口地几个人,他们一个个都把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 黄石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快步走到营帐门口停下。 黄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撩门走进营帐中。

马鼎站起来向着黄石鞠躬行礼:“黄帅。 ”

黄石已经没有心情回礼了。 他缓步走到床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弯腰在潘参将耳边轻声叫道:“潘兄弟。 ”

“黄帅,潘将军已经听不见了。 ”马鼎的深沉的声音在黄石背后响起。

黄石伸出手想抚摸一下潘参将的额头,将要触及他的脑门时却停住了手,黄石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头也不回地问道:“马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黄帅话,我们兄弟几个已经打听过了。 ”马鼎的声音微微发抖。 今天他们把潘参将抬回来后,全营的兄弟都愤怒了,登州府地牢子也不愿意惹祸上身,就把潘一刀地遭遇告诉他们了,不过一直强调是兵备道官员干的,和他们这些牢子无关。

“……那些狗官要逼潘将军承认他来登州督粮是假、为毛大帅侦查地形是真,潘将军当然不会出卖毛大帅,那些狗官说……那些狗官说皇上都承认袁狗贼做地对、做得好,他们问潘参将是不是想翻皇上的案……”

黄石看着床上遍体鳞伤、已经半死不活的潘一刀,轻轻地问道:“潘兄弟一向说话耿直,他大概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了吧?”

“黄帅明鉴,潘将军会说什么话?潘将军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毛帅冤枉’。 结果那些狗官就坏了潘将军的眼睛,又刺了他地耳朵。 但……但既便如此,潘将军还是不停地喊‘毛帅冤枉’,结果……结果那些狗官就把潘将军的舌头也割去了。 ”

黄石缓缓单膝跪倒在潘参将的床边,轻轻地为他整理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 一直静悄悄的潘一刀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使劲地攥住了黄石的手臂,拼命地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黄石仔细听了一会儿。 才分辨出来潘一刀一直在喊什么:

“毛……帅……冤……啊,毛……帅……冤枉啊。 ”

潘一刀那健壮如牛地身体已经变得单薄不堪。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但他抓着黄石的手却仍像他挖掘海州城墙时那样有力:“毛……帅……冤枉,毛帅……冤枉啊。 ”

黄石一言不发地把嘴唇抿得紧紧地,他只感到自己的胸膛正在越来越迅速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有**辣的东西直从体内窜出来。

“潘将军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我们没办法让他明白已经被救出来了。 我们请好几个大夫看过了。 大夫都让我们准备后事,说也就是这两天了。 ”

黄石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马兄弟,潘兄弟还说过什么?”

“没有了,潘将军只是不停地为毛帅喊冤,希望能给毛帅鸣不平,潘将军到现在还认为皇上只是被小人蒙蔽了。 ”马鼎的语气还是非常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和他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黄石一直不忍心拔出手来,但潘一刀含混的声音嘎然而止。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异响,头一歪垂向旁边。 折磨潘参将已久地痛苦终于离他而去。 这个不会哭的男人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潘一刀还咧着嘴做出了一个滑稽的笑容,呼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淡淡叹息。

黄石默然良久,曾经战友的手虽然渐渐变冷。 却还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自己的手臂,仿佛还有千言万语不曾诉说,黄石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尸体,急促地大声地说道:“潘兄弟,你的冤屈我知道了,毛帅地冤屈我也是知道的,我一定为你们鸣冤报仇,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

崇祯二年十三日。 蓟州附近。 黄昏时分,黑色的人群正从东北方拥入蓟门外的一线天通道。 这道洪流急速地向前流动着,很快就流动到了蓟门的脚下,

在蓟门的背后,从这里到京师地大道上,曾经云集其间的勤王军队已经被统统调走了,蓟辽督师袁崇焕在这里只留下了他的嫡系部队——关宁铁骑。

在蓟门后方,是一个又一个的村庄。 从嘉靖朝后期开始,这片大地已经有数十年没有遭遇到战火了,几代人和平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过着他们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一棵光秃秃的树后,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姑娘抬头遥望了一眼远处隐约可见的燕山山脊,接着又把头羞涩地垂下。 在这个年轻姑娘背后,一个同样穿着鼓鼓囊囊棉袄的年轻人正在向心上人吹嘘他地财富:“俺养地两只小母猪特别的健壮,上次去赶集地时候有人想用高价买,可俺还不肯哩!”

那青年说着又拍了拍两人旁边的大树,像个男子汉一样挺直了胸膛:“等这颗树发芽的时候,俺就去找你爹提亲。 ”

“嗯,”姑娘垂着头小声应了一声,还细声细气地说道:“当家的。 ”

少年情侣背后就是一个小村庄,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村口,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手忙脚乱地招架着一大一小两个幼童的进攻。 那两个幼童也都各自拿着一根枝条,两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严肃地对爷爷发动着攻势。

“来得好!”爷爷大喝声中侧身一闪,让开一个小孙儿的直劈,然后在他屁股上轻轻抽打了一下,同时还威严地叫了一声:“少侠,看仔细了!”

村子里,一家中年妇女正和女儿一起烧水准备做饭,而父亲则正在后院喂牛。 牛站在那里慢慢咀嚼着干草,男人在用力帮牛擦着身体,等他把耕牛清洁好后,男人后退了两步,欣赏着自己这位全身光鲜的老伙计,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好家伙,真壮。 ”男人在他的老牛身上轻轻拍打了一下,然后又顺着牛的背轻轻抚摸起来。 那牛也暂停进食,抬起头来用大眼睛看了看主人,发出了一声温柔的叫声作为响应,然后又再次低头开始吃它的干草。

……

黑色的洪流还在向前迅速的流淌,涌动着从蓟州堡旁边流出一线天狭道,这洪流似乎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就又开始加速。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马蹄声,洪流满溢过燕山山脊,然后继续地奔腾着,淌向燕山背后的京畿平原——在那一片已经不设防的广阔平原上,布满的尽是安静的村庄和毫无戒备的老百姓。

马蹄声过去后,随即是无数车轮的滚动声,成千上万留小辫的人正用力地推着手推车,喘着粗气奋力向西前进。 他们都专心致志地推车前行,几乎没有人向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的蓟门关看上一眼。

马蹄声、车轮声还有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回荡在燕山的山岭间,群山似乎也被这嘈杂声惊醒了,它们嗡嗡作响着发出低沉的回声,这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如果你仔细聆听,它们好似正在发出质问;

袁崇焕,袁崇焕!

金銮殿上,拍着胸膛向天子许下“五年平辽”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兰台对奏中,亲手接过皇帝双手奉上的尚方宝剑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来到蓟门之后,满口向朝廷保证“必不令奴越蓟西一步”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以一言而系京畿万千百姓安危,以一行而致亿万生灵福祉的人,难道不是身为蓟辽督师的你么?

你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不抵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抵抗?

你到底为什么不抵抗啊?

只是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顾不得去细心分辨群山的呼声。

一个梳辫子的人把小车推出蓟门谷道后,停下来擦汗的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蓟门——那上面甚至连烽火都没有点燃!

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后金军队兵不血刃渡过蓟门天险,侵入大明京畿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