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珥3
作者:饶雪漫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178

他转身对我说:“对不起,小姐,我要工作,晚上十一点才下班。”

我微笑着对他说:“好的,请来一杯冰水。”

“对不起,这里不卖冰水。”

“那么,西瓜汁。”我说。

几分钟后,他给我端来一杯红色的西瓜汁。外加一杯冰水,水上飘着一片金黄色的柠檬。他把它们放到我的桌上,低声说:“我请客,你喝完后走吧。”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冷漠。我控制着我的眼泪,不让它轻易地掉下来。

他走开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来看,老掉牙的杜拉斯的《情人》,我看过这部影片,梁家辉和他的法国小情人,在异乡旅馆里,她不顾一切索取爱的眼神令我激动。准确地说,我只是看了一半,因为看到一半的时候,妈妈买菜回来,在她有些不安的眼神里,我关掉了电视。

结局和我想象中一样。分离。

我把书合起来的时候,黄昏来了,酒吧里终于开始热闹起来,一群穿着很时尚的女生嘻笑着推门进来。她们好像是艺术学院的,对这里很熟,我看到一个穿着大花裙子红凉鞋的女生伸出手来,在许弋的脸上捏了一把。

许弋笑着。我天使一样脸蛋的许弋。他还是那样帅得没救。

“许弋,明天我会去野营。算上你一个啦。”另一个女生尖声说。

“好啊!”许弋伸出手,在女生头上快速拍了一下。女生们笑得暧昧而又灿烂。

他们果然已经非常熟。

我在桌上放上五十元,背上我的背包,起身离开。

走出酒吧,看着上海的黄昏高楼错立的陌生的天空,我已经失去哭的欲望,我必须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我清楚。

忽然,有人在后面伸手拉住了我。

我回头,看到许弋。

“你的钱。”他把钱递给我说,“说好了我请客的。”

我推开他。

“拿着吧。”他说,“我还在上班,不能跟你多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把钱接了下来。

他转身进了酒吧。

我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决定回头。我对自己说,绝不轻言放弃,绝不!于是我又回到了酒吧的门口,我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开始看书。黄昏的灯光让我的眼睛发涨发疼,我还是坚持着看书,书上的字渐渐进不了我的眼睛,我还是坚持着看。我说过了,很多时候,我都对自己的任性无能为力。

夜里十一点零五分。我看到许弋从酒吧里走出来。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没有背包,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过马路。我揉揉蹲得发麻的双足站起来,我想跟踪他,我知道追他的女生有很多,我宁愿相信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并且我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此时此刻,我真希望我有一件白色的T恤,绿色的油彩,上面写着“我爱许弋”四个字。然后我可以站到他面前,不需要任何的言语。

可我还没来得走到他身边,就看到一辆绿色的越野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三个男的,他们和许弋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人伸出拳头就对着许弋的脸打了过去。

许弋捂住脸,蹲到了地上。他很快站起身来,想跑,但被他们死死的拉住,并把他往越野车上塞。

我疾步跑过去,大声地喊:“你们要干什么?”

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都吓了很大的一跳,包括许弋。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我。

“等你下班。”我说。

“她是谁?”一个嘴里嚼着口香糖,顶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男生指着我问许弋。

“不认识。”许弋干脆地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鼻子上还留着新鲜的血迹。我的心尖锐地疼起来。

“是吗?”黄头发说,“是真的不认识?”

“你们想干什么?”我继续问。

“呵呵呵。”黄头发笑起来,“我们是朋友,请他去喝酒,小妹妹你要是没事,就回家洗洗睡吧。”

“等下!”我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带他走,我就打电话报警!”

“你别胡闹!”许弋大声吼我。

“哦?有趣!”黄头发看着我的表情让我害怕,但我强撑着与他对视,不愿意认输。

“你到底是谁?”他问我。

“我是许弋的朋友。”我说。

“女朋友?”

我看着许弋,许弋面无表情,然后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你男朋友欠了我们五千多块钱,你是不是替他还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好的。”

许弋吃惊地看着我。

“好的。”我说,“不过我的钱都在卡上,现在太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取出来。最晚明天,银行一开门,肯定把钱还给你们。”

“听到了,明天一定还。”许弋说,“你们明天来取吧。”

“再信你一次!”黄头发用手指了许弋一下,“明天是最后期限,早上十点,就在这里还钱。我警告你不要耍任何花招,不然,你就得亲自去跟我们老大解释了。”

“知道了。”许弋说。

黄头发他们跳上了车,车子就要开走的时候,车窗摇开了,黄头发嚼着口香糖,大声对我喊道:“小妹妹,交友要慎重啊!”说完,他摇上车窗,车子很快开走了。

许弋看了我一眼,推开我往前走。

“喂!”我喊住他,“喂!”

“你走吧。”他说,“没听人家说吗,交友要慎重啊。”

“你还记得我吗?”我有些绝望地问。

“不记得。”他给了我想象中的答案。

“你撒谎。”我说。

他想了一想,问我:“你是不是真的可以借钱给我?”

我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你饿吗?”他问我。

“饿。”我说。

“那我们先去吃饭。”他说。

许弋说完,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一直没说话,他也没有回头看过我。走到离他们学校不远处的一个小餐馆,他径自推门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了。夜里的餐馆没有人,地上是水刚刚拖过的痕迹。桌子上有红色暗格的餐布,上面铺了一层带有油渍的薄薄的塑料布。许弋皱皱眉,很干脆地把那张塑料布一把掀了下来。这下是干净的桌面了,细格子布上画了一个小熊,没心没肺地盯着我看。

一个胖胖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把菜单递过来,许弋点了两三个菜,说:“来瓶啤酒。”

我抱着我的包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许弋终于看了我一眼,然后他问我说:“你呢,也来一瓶酒?”

“我不喝酒。”我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云烟,晃出一根来,递到我面前。我摇摇头,他把烟抽出来,自己点着了,默默地抽。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欠别人的钱?”

他说:“不关你的事。”

我说:“要我替你还就关我的事。”

他抬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说:“赌输的。”

我说:“那你以后不要再跟别人赌了。”

他说:“好的。”

菜端上来,他要了一大碗米饭,狼吞虎咽,但吃相尚好。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一点胃口也没有。其实我真的也很饿了,可是我吃不下,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个男生坐在我对面吃面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常常这样,很饿,但却一点儿也吃不下。“

我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许弋忽然问我说:“你住哪里?”我说出地址。他说:“那么远?你还要先去银行,早上十点能赶得及过来吗?”

“行的。”我说,“我可以起早。”

“要不你别走了。”他说,“我安排你住我们学校的女生宿舍。”

我有些迟疑,他看出我的疑虑,说:“你不要怕,女生宿舍里都是女生。”

我白他一眼,他却忽然笑了。

“你的名字?”他问我。

“李珥。”我说。

“对,我想起来了,是这个名字。”他说。

他笑起来,是那么那么的耐看,时光在那一刻忽然跌回我的高二时代,我寂寞空洞的十七岁,看到他的第一眼,在黄昏的街道旁,斜斜靠着栏杆的一个男生,背了洗得发白的大书包。他的脸,是如此的英俊。那时的我,还是个青青涩涩的女孩子,爱情在心里初初萌牙,翻天覆地,慌里慌张,从此认不清自己。

时光只会老去,但时光从不会欺骗我们。对爱情的忠实让我的心如热血沸腾。于是,我也对着他笑了。

他在我的笑里愣了一下,然后扒完最后的一口饭,对我说:“结账,走吧。”

那天晚上,许弋把我送到女生宿舍的楼下,打了一个电话。

没过一会儿,一个短头发的女生下来接我。她跟许弋打了一个招呼,就微笑着揽过我的肩膀说:“OK。跟我走吧。”

我有些不习惯和陌生人这么亲热,于是我推开了她。

许弋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对女生说:“这是我妹妹,你照顾好她。”

女生笑着问他:“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啊?”

“就你们两个。”许弋一脸正经地答。

女生嘻笑着,跟他说再见,然后拉着我上了楼。

为了避免和那个女生说太多的话,我那晚很快就上床睡觉了,并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不过我听到她向别的女生轻声地介绍我,她说:“这是许帅的新女朋友。”

她们叫他许帅。我想起早上他们宿舍里那个呆头呆脑的男生,猜想许弋在女生中应该有更好的的人缘,接下来的事情更加证明了我的猜想,胖女生替我拉了拉被子,还吩咐别的女生动作轻一些。我被心里涌上来的感动弄得更加疲倦,于是真正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弋已经在楼下等我,他换了一身新的运动服,有女孩走过他身边,轻声尖叫。

他说:“我带你去我们食堂吃点早饭吧。”

“不用了。”我说,“我不饿。”

“可我饿了。”他说,“走吧。”

我坚持着不肯去。他只好无奈地说:“好吧,我们去外面吃。”

我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走出他的校园。在去银行的路上,他去一家酒店的外卖部买了几个香煎包,我们分着吃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递给我,不带香味的纸巾,但纸质很好,书上说,身上带纸巾的男人,是有品质的男人。

我们一面走他一面问我:“李珥,你的名字怎么写?”

“王字旁加个耳朵的耳。”

“你和吧啦是好朋友吗?”他说。

“是的,可是吧啦死了。”我说。

“对。”他看我一眼,“可我们还活着,这真没办法。”

“你不能再让她伤心。”我说。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傻得可爱,她都死了,还伤什么心。再说了,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样到了银行的门口,我问他:“要取多少,五千还是六千?”

他想了一下说:“六千吧。”

又说:“放心,我会很快还你的。”

“噢。”我说。

“谢谢你。”他说。

我抬起眼睛来看他,天知道这对我而言需要多少的勇气,他也看着我,可是我在这样的对视里却感到一种让我害怕的失望,我觉得我看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或许他对我,从来也没有熟悉过。我费尽周折所坚持的,也许只是我内心的一种可怕的幻觉。

天呐,我哪里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我替许弋还清债务后的第九天,接到他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李珥,我还需要二千元。”

我说:“我没有。”

“好吧。”他说,“再见。”

我盯着电话看了很久,然后我把电话回拨过去。他很快接了电话,我轻喘着气对他说:“周末我过去送给你。”

“来不及了。”他说,“我去你学校拿吧。”

中午,我在校门口的银行里取出我最后的两千元钱,装进我的背包,靠在地铁口等待许弋的出现。一对一对的恋人走过我的身边,有个男生俯下身子,轻轻吻女朋友的脸,我把眼睛低下去看着地面,地面上有一块砖很脏,上面粘了一块绿色的口香糖,我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人好像要晕过去。许弋就在这时候出现在我眼前,他说:“李珥,你的头发长了,应该剪了。”

我晕乎乎地问他:“你为什么又去跟人家赌?”

“这次不是赌。”他说,“我在替一家公司做点事情,我的电脑需要升级。”

我低下头,拉开包,把钱掏出来给他。他接过钱,低声跟我说谢谢。我说:“不用。”他说:“那我走了,我还要急着去办事。”

我说:“噢。”

他转身往地铁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对我说:“李珥,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就到我酒吧来玩,星期天我不用上班,不过晚上我会在那里玩。”

我微笑。

他朝我挥挥手,走了。

许弋走后我决定逃课,我独自去了一家理发店。店员很热情地招呼我,建议我把头发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我打断她说:“我没钱,就剪一下吧,剪得短短的就好。”

也许是见在我身上赚不到钱,于是他们给我派了一个看上去傻傻的理发师,肯定是一个实习生,我在镜子里看到他有些发抖的双手,安慰他说:“没关系,剪短就好,发型无所谓的。”

他听我这么一说,很轻松地带有感激地对我笑了,然后他说:“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我在剪发的同时给尤他发短消息:“请你借我一千元,我会尽快还给你。”我妈妈走的时候给我留在卡上的钱我全部给了许弋,如果我再不想办法,就要面临着饿肚子的危险。

尤他没有给我回短消息,而是干脆打来了电话,他问我:“李珥你要钱做什么,难道姨妈没有留够钱给你用吗?”

我在电吹风呜呜的声音里大声地撒谎:“不是的,我想买台电脑,还差点钱。”

“姨妈知道吗?她同意吗?”

“你不借就算啦。”

他还在问:“刚开学,你买电脑做什么?”

我说:“我想写点东西。”

“哎,那挺好。对了,你在上海好不好呢?”

“还行。”我说。

“好吧,”尤他说:“把你的卡号发给我。”

“你不要告诉我妈妈。”我说。

“好吧。”尤他有些无奈地说,“不过,我很高兴你能想到我。要知道,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帮你的。”

“嗯。”我揪着一颗心答他,“谢谢你。我会尽快还你钱的。”

“不要太辛苦,上海大,往往做家教什么的要跑好远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小心点,不要瞎来,知道吗?有什么事跟我讲就好啦。”

我忽然很想哭。同时,我也很想知道,如果尤他知道我为什么要向他借钱,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我。

我把手机收起来,放进口袋。理发师把我的头扶正一点点,对着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短头发大眼睛的我,额前整齐的流海,我对自己的新发型很满意,于是我冲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

那个星期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图书馆替人整理书籍。介绍我做这份工的是我的一个学姐琳,琳已经大三了,也是学中文的,经常在图书馆里帮忙,由于我隔三差五地去借书,她开始主动和我讲话,她为人很好,说话温柔,做事利落,不让人紧张,于是我也慢慢喜欢上她。有时候,偌大的图书馆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琳会坐到我对面,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来,轻轻地摸一下,然后说:“李珥,像你这样爱读书的小姑娘真的不多了呢。”

夜里九点多钟,我和琳洗干净手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琳建议我们去下馆子,好好慰劳一下我们的肚子。我说不用了,我回宿舍还有事。琳有些爱怜地看着我远走,我回头跟她挥手的时候,她还站在远处爱怜地看着我。琳没有男朋友,周末的琳是寂寞的,我其实很愿意陪她吃一顿饭,但我不想让她请客,而我自己又请不起客,所以,只能这样了。

我回到宿舍吃了一些饼干,喝了一点儿水,觉得好过多了。同宿舍的女生没有一个人呆在宿舍,她们已经很快找到各自的精彩。我靠在床上,跟自己做很激烈的挣扎,这一天,我把自己搞得如此之累,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挣扎,他早就有了新的生活,他早就已以忘了吧啦,我早就应该洗洗睡了,闭上眼睛,甚至连梦都不要再做,可是我做不到,差不多只是三分钟的时间,我已经从这种无谓的挣扎里败下阵来。我换了一条干净的牛仔裤,套上我粉红色的KITTY猫的运动衫,背上我的包,打开宿舍的门,出发。

十月的夜的校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人沉醉,想哭。我怀着一种沮丧的心情走在路上,人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纸,无法自控。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琳,琳和一个胖胖的高个子的男生,我不由地放慢了脚步。我看到那个男生试图去牵琳的手,但被琳轻轻地推开了。我看到琳有些抗拒的倔强的背影,我想我清楚,琳是不会喜欢那个男生的,琳只是寂寞,她只是想有个人陪她吃顿饭,可我呢,我自己又是为什么呢,我被自己不可理喻的行为伤得伤痕累累,并无从救赎。

城市最后一班地下铁在我的身后呼啸而去。我顺着长长的台阶走上地面,看十月上海陌生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房顶上放烟花的那个夜晚,我愿意相信点亮夜空的每一抹小小的烟火都未曾熄灭,它们最终升上天空,化做今夜的星辰。只是那些放烟火的人,早已散落于茫茫人海,不知去向何方。

我推开酒吧的门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和我上一次去那里相比,酒吧里显得热闹和杂乱了许多,有乐队在演出,一个女生在台上热热闹闹地唱:ohoh,我看来看去看那张照片最好,你和我拍来拍去拍到容颜都苍老,如果不自寻烦恼没有什么值得哀悼,我和你爱来爱去是否为了凑凑热闹,看日出日落没有什么大不了……

摇晃的灯光摇晃的人影,我看来看去,没有看到许弋。一个服务生经过我的身边,我拉住他大声地问:“请问,你看到许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