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戏剧时代 2自己的戏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20

《湖上的悲剧》是一出典型的独幕剧,人物很少,只有杨梦梅、白薇、梦梅弟和老仆人四个人。情节线索单纯:兄弟俩雨夜投宿湖畔人家,竟牵扯起一段未了之缘,恍惚之间,活了一个素苹,死了一个白薇,情殇之后是一个穷困书生的死,咯了殷红殷红的血,空落了一段生死之恋,都是无妄,都是无望,却构成强烈的戏剧冲突,构成完整的戏剧故事。

秋晓是从钟望尘的那本有关话剧表演的教科书里知道这一出戏的,初看时只知道它是三十年代初期南国剧社的代表作,刚刚从程式化的幕表戏中解脱出来,摒弃了现代戏在表演上残留的装腔作势与扭捏做态。细读了剧本,才发现那种对黑暗现实的反抗,和带有浓郁的伤感成分与浪漫气息的抒情特点,与她心目中的墓园故事竟是不谋而合,共为节拍,竟然勾引起她的苍茫心事,迷惘心怀。慢慢地,再设身处地细思冥想,又发现她已不知不觉走进戏里去了,摇身变做素苹,变做白薇,在互为殉情的悲壮中,令她感念神伤,魂牵梦系。后来遇见了古居,知道他就是在“中戏”演活了杨梦梅,心里就莫名慌乱——天呐,他就是杨梦梅啊!

所以,秋晓在顺利通过了初试之后,为自己选择复试小品的时候,有意无意选择了《湖上的悲剧》,选择了白薇临死前的那一大段内心独白。

秋晓最初选定的是话剧《家》里鸣凤的角色,精心准备了很久,又有钟望尘的专业辅导,竟然能够把鸣凤跳湖之前的那场戏表演得催人泪下,入木三分。

谁让她在初试的时候就遇见了古居。

谁让那古居不是觉慧而偏偏就是杨梦梅。

鸣凤和白薇纵然都是爱的痴怨、饮恨投湖的女子,但是觉慧和杨梦梅又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啊!

想那鸣凤一生只喊过觉慧“三少爷”,也只是被他那样轻描淡写地牵了牵手,就绝望地投身星湖,而白薇是深爱和被爱过的女子,让她的梦梅苍白了容颜,咯尽了鲜血。

此情此境之中的秋晓,面对的是众多的监考老师,他们有的是大名鼎鼎的话剧表演艺术家,有的是初出茅庐的年轻演员,有的是治学严谨的专家学者,秋晓却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淋漓尽致地演绎心中的剧情。

秋晓把自己当做白薇了。

眼前现出镜框式舞台的景片。

秋晓自己入戏:

[夜西湖。

[湖畔王庄的卧室,铺设齐整,书画琳琅,左侧通园中假山,右侧为转山穿廊入口,桌上陈餐未撤。

大幕在风声雨声之中哗啦啦撕扯开,一颗心就在这满屋漆黑之中痛得不能自己。女孩儿囚禁三年的闺房就这样袒露无遗,风动窗纱,透视湖上的微光,却再也听不到绝望之人与风雨同悲。

[老仆手持风雨灯,戴斗笠,着蓑衣,导引着杨梦梅与弟弟登场。

那杨梦梅自然是一身竹布长衫,苍白单薄成最憔悴的模样,却打着一把红纸伞。

那凄艳无比的红纸伞在一片漆黑之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光芒。

那一刻的白薇正在假山后的廊檐下看一湖的烟雨朦朦,寥落之中心焚似火——眼前这手擎红纸伞的人儿,他究竟是钟望尘还是古居还是杨梦梅?

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听他对老仆人毕恭毕敬,苦苦哀求:“老先生,还是把这间屋子借给我们住吧。”

终于听见老仆人说:“先生,我老实告诉你,这间屋子里有鬼。”

心里就隐隐知道了他是谁,也有点想起来谁是她自己。

老仆人的故事只讲了开头,他就开始自言自语:“一个年轻的女人为着婚姻自杀了——这女人也许是个美人吧,一个美丽的女人死后,在湖边的庄子里显灵,这倒很有趣……”忽然,他打住了,心里唤起一种痛苦的联想:“可是怎么使人想起她呢?啊,白薇!”

啊,梦梅,梦梅啊,你终于想起白薇了!

他竟然在这样的雨夜里投宿到这里来,他竟然能够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白薇。

还是老仆人说得对:“不,先生,她的名字不叫白薇,叫素苹。”

梦梅,梦梅呀,你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白薇就是素苹,素苹就是白薇。

老仆人终于打开话匣子:“说起来,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事了。我们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我们老爷爱小姐爱到了极点,可是我们小姐的脾气也是古怪到了极点。我们小姐那时候跟老爷住在北京,在大学里念书,被一位富家少爷爱上了,就向我们老爷提亲。我们老爷和这少爷的父亲是至好,觉得两家子若结了亲,彼此都有些帮助,就把小姐许给那位少爷了,可是小姐怎么都不愿意。”

梦梅,梦梅呀,你知道了吗?这就是素苹,这就是白薇,这就是我的命运,就是我爱你的心。

老仆人:“后来才听我老婆子说,小姐在北京学堂里,早已爱上了一个人,听说是一个诗人呢!”

梦梅,梦梅呀,你知道了吗?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和你。

老仆人:“不管老爷怎么反对,她总是拼命爱着这个诗人。后来老爷气坏了,把小姐带到南边来,关到这个庄子里,活活地让她坐了三个月牢。这间屋子就是我们小姐的牢房了。”

梦梅,梦梅呀,你相信吗?你看见这湖边的漂亮房子,还以为住在这里面的是怎样体面的神仙一样的人呢,你冒着狂飞骤雨来投宿的这个地方,原来就是囚禁了你的白薇的监牢啊!

老仆人:“我们小姐住在这监牢里的时候,我的老婆子每天给她送茶送饭,可她总是查不思饭不想地望着我的老婆子哭。临到老爷让小姐出嫁的前几天,我的老婆子进去送饭的时候……先生,我们小姐不见了!”

噢,梦梅,梦梅呀,从那一刻钟起,那个素苹,死了。

老仆人:“我们老爷又难过,又后悔,四处派人寻找小姐的下落,后来在钱塘江边的一个亭子里面,拣到小姐的一把扇子,上面还有一首诗。”

噢,梦梅,梦梅呀,那也许就是一把红纸伞,就是一把此刻你正擎在手中的红纸伞,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

噢,梦梅,这是你的故事呀,为什么要有钟望尘,为什么会想起钟望尘?

老仆人:“老爷得了这把扇子,哭了好几天;用小姐爱穿的几件衣裳和一些首饰,在孤山脚下立了一座爱女墓;又吩咐我们把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保存起来,叫我老婆子每天替小姐打扫屋子,铺床叠被,送茶送饭,就像小姐在世时一样。”

噢,梦梅,梦梅呀,你的白薇又活过来了,在这座坟墓一样的屋子里,像死人一样地活着,只为了等待你,等待我的梦梅!

老仆人:“我们小姐是爱吃笋的,每次送来的饭,送来的笋,都被她吃掉了。”

噢,梦梅,梦梅,那是我,是白薇!

老仆人:“有一天早上,我打扫屋子的时候,摸着床上的被窝,还热温温的,就像刚有人睡过似的。”

噢,梦梅,梦梅呀,那是我,是我!

老仆人:“有一天我老婆子告诉我,以后再也别到假山那边取乐,她在假山的背后看见了小姐的后影呢。”

噢,梦梅,梦梅呀,那是我,是我,是幽魂一般等你归来的我,你的白薇呀!

可是梦梅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呢?他说:“怕是你老婆子眼睛看花了吧?”

噢,梦梅,那是我,真的是我!

老仆人:“我也这样说。可是不久隔壁的老王在太阳落在孤山背后,湖上的风吹着柳条儿的时候,也隐隐约约看见小姐在假山的那边走过哩。”

噢,梦梅,没有人能证明这一切,但真的……真的是我!

他们兄弟俩,就这样在湖边的屋子里住下了。

弟弟因为怕鬼,又哭又闹了一阵子,也终于睡着了。

杨梦梅却伏案取笔,借着烛光写作。

忽然想起老仆人的话,慨然而叹:“一个年轻的女子,为着一个穷诗人殉情,这个名叫素苹的女子怎么和白薇的境遇这么相似呢?要不是这庄子叫王庄,我真疑心她就是白薇了。”依然想写下去,却忍不住又停下了笔:“咳,鬼?这东西被现代的科学枪毙了,可是要是真的还有鬼的话,岂不也很好。这个叫素苹的女子一直阴魂不散,为什么我那白薇却从不曾显过灵?甚至还不常入梦呢……”写下去,一直写下去:“……呵,白薇,我要是能再见你,哪怕就算再见你的灵魂也好啊……”写下去,一直写下去:“一个行尸走肉似的苟且偷生的人,真有胆量去见把人生看得那样严肃的白薇吗?呵,可怕!”掩面愧泣,惊动了在床上睡着的小弟,惊动了在屋外的檐下垂首落泪的白薇。

梦梅,梦梅呀,我一直都在等你,我死了三年,但我在活人的世界里等着你。

但是等来了什么?

等来了他与别人吹打成婚的消息。

等来了他婚姻不满的消息。

等来了他从未忘记过她,他为她染上重疾,为她咳血,为她消瘦,憔悴将死的消息。

他终于知道了素苹还活着,他的白薇还活着,他要去找她,找素苹,找白薇!

忽然听到屋外枪响:“白薇,白薇!”

白薇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噢,梦梅,梦梅呀,我……难道非要见你不可吗?

杨梦梅哭了:“白薇,我哭了你三年了。”

噢,梦梅,梦梅呀,我……也像海底下的鱼望着水面透进来的阳光似的等了你三年了。

血一直流着,三年的话,怎能一时就说得完?

真是白流了多少眼泪,白付了多少伤心,终于见面了,又要永别。

噢,梦梅,且让我说完我的话。

这是白薇的心声,是白薇在倾诉衷肠啊!

好像长长的故事就只是这一刻的铺垫,只是为了等待白薇说出这些话。

白薇:“这三年之中,除了王妈之外,谁都以为我死了。我受不了爸爸的压迫,又得不到你的消息,就由家里逃到钱塘江边去投水,谁知竟被渔夫所救。我在渔夫家里打听到爸爸寻着了我遗下的扇子,给我留下了这间屋子,又替我在湖边立起了一座衣冠冢,所以我就干脆隐姓埋名,住在这儿。到了晚上,由王妈给我预备的另一条路,回到我自己的屋子里来,在他们睡了之后,来读一会儿我小时候爱读的书,弄一会儿我从前爱弄的脂粉,翻一翻你过去写给我的信和诗——唉,梦梅,我虽不是个厌世的人,可是在两三重压迫之下,我早就决心用死来抗议了,为什么又过了三年这样游魂似的生活呢?就因为我得不到你的信,却总想在什么时候见你一面。我因为始终存着这样地念想,所以不管受着怎样的辛苦,总还是流连在人间。”

就这样看着他,胸膛淌着血,眼里流着泪。

“噢,梦梅,并非我对你失望,也并非我不知你为我所流的眼泪。我能在生前看到你对死后的我所吐露的真情,我也算没有白活一场。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是发现你死了三年的爱人,竟会在偶然的机会里复活起来,你会把严肃的人生看成笑料。像我这般游丝般系在人间的人,何必再来破坏你的幸福呢?所以我……去了,梦梅,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们永……别……了……”

大幕就这样徐徐而落,徐徐而落。

杨梦梅匍匐在地,极尽艰难,执手相看,泪眼,鲜血,泪眼。

他最后的一句话,还回响在久雨后的天边:“白薇,无论你现在去的地方是天堂还是地狱,请你在哪儿等着我吧……我的咳血的病是不会好的,等我的血吐尽了的时候,我就来了……”

身为白薇,灵魂像抽丝一般袅袅而散,剥离而去,也只有在遥远的天堂或者地狱里等候她的梦梅,从此不知人间相思之苦,切肤之痛。

身为秋晓,却是长久的不能释怀,忘不了剧中的那一场死约,那苍白书生的咳血,也会像红纸伞一般的殷红而灿烂吗?大幕合上的时候一切都醒了,只有那些痴在伞面上的绝望没有醒。那样的夜西湖,那样的血风腥雨,谁是这一出望断红尘的戏剧的目击者和见证人?白薇和梦梅谁是谁染霜天晓的伶仃游魂和行尸走肉的未亡人?秋晓永远不会身临西湖之畔还偏要跑到钱塘江边去投水自尽,更不会有自天而降的一把手枪帮助她在最惊心动魄的时候自绝于她的梦梅——这是剧作家田汉先生的异想天开罢了。秋晓只会用沉默来爱他,等他,直到地老天荒。

西湖山水还依旧,伤心难对满眼秋——古老的戏文里还会再有白娘子与许仙伞下定情的故事吗?往事历历,不堪回首,谁能不惦记着那一片凄艳笼罩的脆弱,谁又能不记得那一刻两情相悦的动心?

这样的一出戏,那样的一出戏,都是自己的戏。

秋晓这一刻正是在自己的戏里扮演自己。

还要,久久地神游,怅怅地向往:杨梦梅在戏里用过的红纸伞,究竟是不是她曾见过的那一把,大幕合上之后,它又流落到了哪里?

秋晓就是凭籍着“白薇”的角色,顺利地通过了复试,拿到了“北国艺校”话剧班的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