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依旧梦魂中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872

式微妈妈从紫檀木漆匣里发现琵琶纽扣的事,在她以后的回忆和别人对这件事的评述以及我这一刻挖空心思的畅想里,都是一种悬念和神秘。

虽然我知道我的畅想其实并无什么实质的或者积极的意义。

尽管我是那样情绪饱满……那样强烈地……冲动地……想要告诉你们,我要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我们的故事里有一个怎样的尼姑庵,式微妈妈在这座尼姑庵里看到了什么,而尼姑庵里究竟又有些什么……后来我发现我其实真的不太会编撰故事,我的笔和我的思路都用来制造神秘和设计悬念了,我的讲述一直深陷在牛鬼蛇神的妖氛中无力自拔,而我自己除了迷失和沉醉以外,找不到另外一个可以使沉滞的叙述迅速转动起来的角度和视点。究起原因,我发现我大约是太爱式微妈妈这个人了,我的眼睛和思绪穿越时空和阴阳睽隔,稍不留神就梦回昔日的情景之中,我的魂魄和精神却依附到式微妈妈在1964年的那个春天所呈现的那种……痴迷。

1964到1969,这中间隔着长长的五年。

五年后秋晓在这里生下了弟弟和我。

凭心而论,我对这座尼姑庵能有多少了解呢?

我对式微妈妈所看到的那一切又能有多少了解呢?

在我以后和式微妈妈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们之间关于尼姑庵的交谈并不多。我幼年和少年的记忆中也很少有《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如此这般的经历。而式微妈妈纵然痴迷于尼姑庵和关于嫣红的诸多传说,眼目所及的也不过只是一些风动声息的浮泛和流年逝水的皮毛。尼姑庵留给世人的就像一座繁华落尽的舞台,曾经上演过的戏,走马观灯轮番转换的剧目,也就是众目睽睽人皆尽知的那几出熟戏,只是幕布卸下看客四散之后,它又有过怎样的戏剧故事和精彩片段,就只有冥界中的鬼魂和清风明月的夜里来去无影的神灵才会知晓。

式微妈妈就是那些鬼魂和神灵留在人世的一双守望的眼睛。

式微妈妈曾无数次地感慨于她在那个雨丝绵绵桃花落难的早上的惊奇与发现。

式微妈妈后来又无数次地经历了新的惊奇与发现。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和灵感。

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学校只有百十来个学生和三个老师,除式微妈妈以外其他两个老师都不住校,这样每天放学以后式微妈妈就有一大把的寂寞日子在这里独自消磨。

自打“破旧立新”开始,式微妈妈就和这庵堂里的神秘怪诞结下了缘份。

很多冒然撞出的邪奇和噩梦一般丧魂落魄的经历,自然让清净无为的尼姑庵对她这个好奇易感之人来一点……惩罚。

其实,从尼姑庵断灭香火到“破旧立新”改建了小学校,期间有长长的十几年的时间是留给荒芜和冷落的。那些孤魂野鬼在这里安生着,在坍塌的佛像泥胎间重新构筑幽冥境界的悲欢离合,该成仙的早已是天上的精灵,该变鬼的依然挣扎着阴曹地府里的难节。许多注定要在人间演绎的喜怒哀乐,也在这十几年风霜雨雪的磨砺中未成曲调先生情,只等着在某一个一触即发的契机里,好戏连台,开幕出笼。那么,属于嫣红的剧情一定最惊世骇俗,悬念重生。她在生前死后都不冷落,重新归拢的灵魂碎片都是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式微妈妈甚至认为她和古居在雕花睡床上的夜半惊梦好事难成,就是嫣红的恶作剧。那阴阳睽隔的清凄和化做鬼魅难成*人的遗憾,是嫣红未竟的理想,未了的心愿;她以此来打发另一世的无聊和寂寞,日日随风,夜夜入梦,不知不觉竟移植为式微妈妈的清凄和遗憾——在式微妈妈初为人师的那段时间里,她甚至分不清谁是嫣红,谁又是她自己;她也弄不明白尼姑庵故事的真假,而她自己早就走进真假难分与扑朔迷离。更多的时候,她迷失得如同被摘除了思想和心肺,目光呆滞,肢体僵硬——这种状态下的那部分思想,悬在她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地方,却像是挂在风中的别人的衣裳,张扬和标志着陌生的情绪;而那颗滴答着鲜活着扑愣愣狂跳不止的心肺,就是近在咫尺她也不认得它了,它捧在嫣红的手中,感知着另一份绝怨。直到有一天她的思想回来了,她的失落的心肺回来了,她才知道它们已经游离了那么久,走失了那么远,她和她们一起回首眺望,除了韶华流逝的她的这一头的喟然兴叹,便是流年似水的那一边庵堂故事的清晰可见。

她终于解读了尼姑庵和从前。

而灵感不同。灵感需要梦的导引。

那春天的梦里瘁落一地的桃花,导引出紫檀木漆匣里匿藏已久的秘密,那些秘密泄露了生死悠关的主题: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当式微妈妈在桃花树下刨开濡湿的泥土和陶瓮的时候,当她在紫檀木漆匣里悉心把玩那些桂子红的衣裳的时候,当她惊叹于“落红不是无情物”讶异于“园中此地曾埋玉”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切真的……真的……与琵琶纽扣有关!

她那时的眼睛里只有满地落红和飘拂在桂子红的惊悸里的孩子的啼哭。

那些绣满了小老虎的美丽衣裳,一件一件拿捏在手中,轻柔得像无形的梦影,飘忽得像无影的轻风,没有一丝重量。它们的颜色在雨丝缭绕的空气和刹那间拂掠而至的晨光里,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桂子红——橘红——酡红——最后发黑变灰,在一抹突起的湿风里,化成灰灰白白的蝴蝶,四散而去。

只有一枚琵琶纽扣空落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