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有情更比无情苦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094

尘叔就在身后。

原来他早已看见了眼前的一切,听见了妈妈和式微妈妈的对话。

他只说了一句话:“原来你们都在骗我。”

说完就往回走。

我知道是我自己闯的祸——假如我不去找商彤,假如我没有看见妈妈,假如我没有撞见尘叔,或者说假如我从来就不曾来到樱桃谷……

我好像已经看见了什么,看见一场悲剧即将开幕,看见无法回避的什么东西正悄悄地、悄悄地发生、出现,我还看见我自己的心,在那么无奈、那么无助的时候,那么狂跳不止。我真不知我眼前的这个成*人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倾扎和纷乱,但我看见了好多人的眼泪。

无声地跟在尘叔的身后,无声地被妈妈拽着往前走,无声地流泪。

我该怎么办?

身世之迷,生死之惑。

假若从来不被揭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假若真的已被揭开,又岂止只是灾难来临?

我看见灾难首先降临在我弟弟的头上,我看见我弟弟商彤脸上愁云密布,他的表情是惊谔的,麻木的,抽搐的,好像梦想被打碎,好像希望破灭,好像遭遇挫折——我甚至知道这不仅仅是挫折,是什么?是曾经像我一样的绝望,当我在刚刚懂事的时候听式微妈妈讲述我自己的身世,当我知道仅凭这一点我就低人一等就是世上最不幸的孩子,我所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绝望。还有失望——我知道商彤也是失望的,对自己父母的失望,对人间爱情的失望,对一切未知的东西的失望,对自己和……将来失望。幸亏我有从小在奶妈家里所看到所经历的伤和疼做缓释,幸亏我有式微妈妈对我的深情厚爱做铺垫,我有那么多来自商州来自身世里的渊源流长的感情的积淀,我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调整自己的心态,让自己重新变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但是商彤不行,商彤是孤立的,商彤在最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幸福的幻灭,美梦的破灭,希望的绝灭,商彤不堪!

尘叔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和商彤也都抬起头来:为什么?

妈妈此刻所面对的是三双眼睛。

三双眼睛里的询问各不相同。

妈妈说:“望尘,我想你能懂我!”

妈妈说:“望尘,假若你不懂我,那么这些年我跟了你,又该是多么大的错!”

尘叔还是那句话:“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焦躁不安:“如果我告诉你为什么就能让你不认为是我在骗你,如果你知道了为什么就不再相信一切都是骗局,那么我就告诉你。”

妈妈说:“你一定还记得当初你母亲让你娶兰馨的情景,你母亲认为你们俩门庭相当,只有她才有资格做你们家的儿媳妇。而我在你母亲眼里是仇人的女儿,我母亲和她有夺夫之恨,她又怕我夺走她惟一的儿子,所以,毫不顾及我的生死,便让你把兰馨快快娶进家门,就在你们快要成亲的前一夜,我离开了你们家,我才有了古居。你知道我和他,本以为是亲兄妹的,他回了一趟商州以后才知道他其实是他姑姑嫣红的孩子,而我的父亲其实只是他的舅舅,没有了你,又没有了亲兄妹的忌讳,我们俩就相爱了。谁知道你和兰馨结婚不到半年“文革”就开始了,你死去的父亲也被拉出来算旧帐,你不再是什么将门之子更被剥夺了演出的权利,被发派到庄河县接受劳动改造。兰馨离你而去,投奔新的权势,两年后你再回来已染上一身的疾病,我去看你时你正在躺在高尔基路你们家的那栋破楼里,你母亲也病得奄奄一息,你看见我后绝望地要死,见我抱着孩子你就问我:这是谁的孩子?我说:是我和古居的。你摇头,你说:我不信,你和古居是亲兄妹,你们不可能。你这才想起了你和我之间也有过那一夜夫妻之欢,你说:这孩子长得像我,这肯定是我的孩子!后来你的病越来越重,我每天都去照料你。谁知有一天古居也被抓去劳改了,比庄河县还要远几百倍,远到了北大荒,一去三年多才有了消息,说是投敌叛国了,在边境线的界河上被击毙。这时候你已联系好了来陕西,说是这里的林业局要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这里山高皇帝远,并不在乎出身,只要业务好就行。你来了,我也就来了,我们一起演话剧,我又学会了秦腔。谁又知道,我们刚来了两年,古居就来了,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找他的妻子,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改嫁他人,已经成为你……钟望尘的女人。我和你本就是两小无猜在墓园里就相识相爱的,这样的结局在古居看来合情合理,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看见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幸福,就只好认命了,默默地在林区找了一份守林的工作,只为了能远远地看得见我和……孩子。谁知后来林区剧团解散了,你到了基建队,我又调到了十八里苗圃,我们和他竟然是越住越近,竟然近得……一下子……就找到了……就看见了……我的孩子。我是一个母亲,从没看见过孩子是一回事,看见了孩子又是另一回事了,看见孩子满脸伤痕,看见孩子受这么大的苦,我怎能无动于衷?”

妈妈的讲述似乎激起了尘叔心里极大的震撼。

他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这会儿竟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的神情。

好像苦不堪言,又好像……痛不欲生。

我又一次看见他的身上,他的那张苍白失血的脸,在逐渐变轻,变薄,变得像透明的空气和半透明的一张纸。我看见他头顶的上方,有一缕像烟雾一样的东西正悄没声息地,徐徐地,四散而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梦,也许是精神,也许是理想,也许是……灵魂。

后来他又变回了他自己,走过来,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商彤,极爱抚地把我俩搂在怀里。

我感觉他的手指冰凉,没有心跳。

“多好的孩子呀!”他说:“可惜,可惜呀!不是我钟望尘的喽!”

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