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过尽千帆皆不是
作者:谭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30

商痕:

那一年从樱桃谷回到大连,妈妈对我的态度突然有了180度的大转变。

我想可能是因为凭借我的嫡系孙女的身份,让妈妈如愿以偿得到高尔基路奶奶那栋老房子,而大喜过望的缘故吧。

两个奶奶都死了,我的父亲钟望尘和阳子奶奶的女儿秋晓,一个死了,另一个从来就没有相认过,而且那时她正经受着被火烧伤后的巨大痛苦,没人替她争取这份家业,当仁不让我成为这栋房子的惟一继承人。

老房子被妈妈卖了十三万元的好价钱,她决定先拿出三万元给我做手术。

两年后的冬天我住进大连最好的铁路医院时,却没想到我会突然有了飞飞的消息——商痕你可能都不记得飞飞是谁了?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坐在我后座上、给我提供过火车图片、并协助我一起制订流浪路线和逃跑计划的那个小男生吗?他就是飞飞。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住院的第一天妈妈在病房里邂逅了她的一个旧相识。是小时候报考北国艺校话剧班时认识的,名字叫如霞。当时她和妈妈还有秋晓都是榜上有名的佼佼者,只是由于“文革”,话剧班流产了,她就嫁给了造船厂的一个工人,并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在病房里见面的时候,她的儿子刚刚考上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她虽然住院切除子宫,但也总是乐呵呵的,开口闭口都是飞飞、飞飞的。有一天她给妈妈看她儿子的照片,妈妈顺势也把照片拿给我看,你猜是谁?就是那个柯宇飞。

我好像从来都不记得他有“飞飞”这样活泼可爱诗意盎然的小名,但是看到照片,我立马就知道他就是那个聪明过人鬼点子多多的柯宇飞。可我明明记得他曾对我说过以后要学文的,第一部小说就写我的《红狐狸历险记》;还说过或许会学医,我还指望他给我看好病呢。他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而且一眨眼的工夫就是少年大学生了?

他的妈妈看来对他寄予厚望:“唉,我这辈子呀,生不逢时,错过了成为陶玉玲第二的机会,既当不了明星,也做不惯普通人,我的希望就是儿子喽,我要让他读完大学再考博士然后出国。”

后来听妈妈说,这个阿姨年轻时可漂亮了,参加话剧班的考试时表演的那出《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春妮给丈夫钉扣子的片段,可精彩了。当时好多人都认定她以后肯定是陶玉玲第二,这一刻,她却忙着做着望子成龙的美梦。

我的手术出人意料的成功。

出院后妈妈问我打算干什么?是继续上学呢还是在家歇着。

继续上学是我最不情愿做的,我的同龄人大都上高中了,而我耽搁了这么久,还得从初一开始上起,我不愿成为“留级包”遭人耻笑,我丢不起这个人。当然我也不愿在家呆着,这些年总在家呆着,没事只能看看中外名著或者写写日记自己跟自己聊天,腻死了,烦透了,我不愿再做笼子里的小鸟。

我说:“妈妈你不是在歌舞团有熟人吗,我想去参加他们的舞蹈班。”

妈妈的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学舞蹈,你说你想学舞蹈?身体受得了吗?”

我点头,一副铁定了心的样子,妈妈答应了我。她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从没有她办不成、办不了的事,我终于如远以偿。

商痕你说怪不怪?记忆里的人,曾经遭遇的事,都是有定数的。

命运之神给过你什么样的机会,你自己抓住了什么样的机会,都是有定数的,或许还有过暗示呐。如果你不抓住它,不稀罕它,它就回溜过去,如烟飞走。但是假如你抓住了呢?我这样说你可能觉得有些难于理解。其实我想说的只是,命运从不白白赐给你什么——比如说,赐给我认识柯宇飞的机会,似乎就是为了让他在两年后的病房里成为让他妈妈引以为荣的“飞飞”,更似乎就是为了在将来在更遥远的年代里——比如在十一年后的某一天,在1994年,让我再次撞见他,让他成为我心里最深最深的痛。商痕我这样说你千万不要误解,以为我会爱上他。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是他夺走了我的钟爱——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和商彤同居在傅家庄仲夏花园的商人么,他就是柯宇飞,他不仅完成了他妈妈的心愿,上完大学攻完博士去美国留学深造,而且从美国学回来最时髦的东西:同性恋。他现在在大连可谓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他的生意从美国做到大连,又从大连做到日本和南韩,他自己公司的股票一经上市就在深沪股市上炙手可热,风头不减。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有一点小聪明的单纯的男孩了,戴着眼镜,西装革履,老谋深算,一副标准的儒商的打扮。

好了,不说他了。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了,舞蹈班。

还是脱不开那个话题:定数。

我到现在才明白,当初我突发奇想去参加什么舞蹈班,似乎并非为着在以后吃一口舞蹈饭,而是为着在多年后的哪一天能撞见我的钟爱哥哥。

你听我慢慢讲给你。

我是1984年开始学跳舞的,四年之后我分到大连歌舞团。你肯定能够想到我这人不会在舞蹈方面有什么成就,跳来跳去也只不过是个跳群舞的角色。进入九十年代后,舞蹈根本就没什么市场,我们那茬跳舞的大都趁着年轻还有点姿色嫁人了,或者改行了。九四年我们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时,几乎连个完整的队形都凑不齐全。

1994年的大连,歌舞厅的生意非常火爆,很多专业舞蹈演员都“下海”了,我也无一例外天天在“欣浪”娱乐宫、“大富豪”娱乐宫及其它有名气的夜总会窜场子。那一夜在“大富豪”,我们都化好了妆,换好了演出服,突然节目总监宣布今晚的演出被取消了,说是请到了比我们更重要更精彩的嘉宾演出,是男扮女装的反串表演。临时被“撤单”,大家都很生气,心里不服嘴上又不敢说,只好呆在一旁,边等边看。后来他们出场了,清一色的男孩子,假发、假胸、争奇斗艳的半裸女装,高跟鞋全都超过六寸。他们的表演确有新异之处,载歌载舞、独舞、现代时装、古典艳舞,真是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其中有一个领衔主演名叫“虞姬”的,长相奇美,超凡脱俗,简直一个“能不够”,他唱邓丽君、唱徐小凤、唱孟庭苇、唱彭丽媛、唱关牧村和殷秀梅,通俗、小调、民歌、美声,六首风格各异的歌曲唱完,又是一个完全“三点”的艳舞表演,全场一下子全炸了。立马就有很多男人送来鲜花和用一百朵玫瑰装点出的大号花篮。简直比我们“女模”红火多了。表演完节目他们就在后台卸妆,出于好奇,我就在一边观看,等着那个“虞姬”出来。他的动作很娴熟,几分钟就卸完妆,他甚至能当着许多人的面取下他的假**,取下头上戴着的金丝毛的假发,最后他换上一身他自己的“范思哲——versace”牌子的休闲衣裤,蹬上一双“圣罗朗——ysl”的磨砂皮的棕色靴子,素面朝天,走了出来——天呐,我认识他,他是……钟爱?!十多年不见他,他竟然是这样一个百变的、魅惑的、妖冶诡异的反串艳星的做派。看他那张洗尽铅华之后苍白瘦削的脸,清秀无比,英俊异常——他好像比十几年前我在秦岭森林里看到的那个漂亮男孩,还要迷死人。隔着一重重看热闹的人我向他走去,我要跟他打招呼,我终于又看见他了,我一定要……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更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只是隔着一重重的人竭力想挤过去。但是晚了,他被刚才在舞池里为他献花篮的那个男人领走了。人群主动为他们闪开一道缝,他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后台窄窄的甬道,走下楼梯,走出大门,走到门前停着的那辆超豪华型的卡迪莱克前。

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扯大嗓门:“钟爱——钟爱——商彤——商彤——”他好像听见了,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终于,又钻进车门。

商痕,你看,这就是我和他的再见。

在这样特殊的地方,以这样与众不同的身份,以这种尴尬万分的方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竟然来到了大连?他竟然从来没有找过我。

我曾托熟人在市公安局的电脑资料里查询过了,整个大连有一百多个叫钟婷、钟青、钟庆的,可是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钟情”!他既然千里迢迢来到大连,他怎么会找不到钟情?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推掉所有的演出,一心一意寻找他。

他那时可真红,每个晚上都有至少四场演出,他宁愿把自己做成陀螺,也不抽时间给我。跑完了“欣浪”再跑“大富豪”,然后又在“恺撒”和“梦之都”与“申江”之间周旋,那些娱乐宫的老板都给他开了演出的天价,且又有很多捧场的鲜花和花篮,这些都是要给他“抽薪”的。看来他只顾上赚钱了,一次又一次地推掉我的约见。

等我终于和他坐在友好广场的“威廉仕堡”面对面交谈时,已是两月之后。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问他。

他说:“我找了,一年前刚来大连时就找了,你是大连的名模,又是广告界的新宠,你的大头像贴满天津街的大小橱窗,就连友好路的绿岛上、斯大林广场的汽车站牌上、还有通往海滨浴场的旅游大巴的车身上,都有你的广告招贴画。我一说找钟情,那个卖冰棍的街道大妈随手一指我就看见你的笑脸了……”

“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转不过弯的问题。

他笑了:“我怕我们彼此会很失望。”

“你失望了吗?”

“是的。我失望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名叫钟情的小男孩,他再也……再也……不……存……在……了。”

商痕,你知道么,就是在这次会面时他告诉我,他是同性恋,他正和那个给他献花篮的男人在一起,他很爱他,他也很爱他。他能找到这样的归宿已是造化,他已经见好就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告别反串艳星,告别“虞姬”。

当然,后来和商彤交往多了,他才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柯宇飞。

世界就这么小,小得谁也避不过谁;

世界又那么大,大得让心找不到心。

商彤还告诉我他走上反串艳星的经过。

很简单:他在大连花光了仅有的盘缠,他凭着经验和灵气找到大连的“同志角”。有一个名叫“邋遢王”的人看中了他,说他正筹备一个“红粉男孩”的时装艺术团,一定能挣大钱,问他愿不愿去。几个月后,商彤就被培训出师,一举窜红。

钟情

1995年12月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