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步非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1987

34.新血如花谢未央(2)

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号也不得不在一个小港口紧急停泊。破晓不久,却传来一个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岳阶已经连夜上船。

卓王孙和相思是岳阶最先要见的人。

当卓王孙来到玄一房间的时候,只见地上趴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手里按着一张白纸,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残存的曼荼罗,他花白的头发十分凌乱,里边湿淋淋的似乎还残留着清晨风露。

卓王孙还没进去,岳阶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用力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卓王孙一会,不合时宜的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江南郁家九世望族,富甲天下,如今又出了郁公子这样的人才,真是……呵呵,在下岳阶,受上头差遣,前来查看这件案子。”

卓王孙微笑见礼道:“九皋鹤鸣,声闻于野,岳大人德艺俱泰,连郁某布衣之人,也是久仰风仪。”

岳阶笑道:“郁公子真是客气了。在下年老力弱,许多时候还要仰仗郁公子多加援手。”

卓王孙笑道:“岳大人有事请直言。”

岳阶止住笑,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敢问郁公子,尊夫人的供词难道不是实难置信么?”

卓王孙淡然道:“其中缘由正是要请教岳大人。”

岳阶被他一句话给推了回来,道:“好”,他这才将目光转向相思,道:“郁夫人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如何肯定当时兰葩已死?”

相思道:“她脸色铁青,毫无血色,身下似乎流了无穷无尽的血,而且连她鼻翼旁的石灰也丝毫未被吹动。”

岳阶看了看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出什么:“那么郁夫人又如何肯定那个人就是兰葩呢?”

相思道:“她的脸就偏向门口,我看得一清二楚。”

岳阶隐秘的一笑,转而对卓王孙道:“然而后来那具面目毁坏的尸体,郁公子又能否肯定她就是兰葩呢?”

卓王孙道:“所以还要等岳大人让我看过尸体。”

岳阶似乎有些期待,道:“以郁公子和死者的关系,应该可以确定这尸首的身份。”

卓王孙来到屋角,岳阶将一张白布揭开,卓王孙看了一会儿,道:“是。”

岳阶眉头一皱,不由提高了声音:“尸身已血肉模糊,郁公子如何肯定?”

卓王孙道:“她右腿上有一条伤痕。受伤时应是半月前,不可能在船上伪造的。”

岳阶又低头翻检了一下尸体,叹了口气道:“郁公子果然好眼力,这条伤痕的确应是半月前的,想来当初伤得不轻。”

卓王孙看着他失望的神色,道:“岳大人是怀疑有人挪动交换过尸体?”

岳阶道:“不错,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因为要在片刻之间剥去一张纹身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交换尸体所需的时间就短得多。”

卓王孙摇头道:“然而,要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挪动两具尸体也根本就不可能。”

岳阶敲了敲自己的头,道:“不错,何况如果有人挪动过尸体,现场必然留下痕迹,然而满屋曼荼罗石灰却纹丝未动,连她身下的血流的形状都一摸一样。”

卓王孙道:“那么如今岳大人怎么看?”

岳阶看了他一会,道:“如今我只能认为郁夫人看到的不是真相。”

卓王孙微笑道:“难道岳大人也相信这是神鬼复仇,或是有人用了幻术妖法?”

岳阶冷笑了一声,道:“郁公子,在下办案几十年,日日与尸骨凶犯为伍,不少案子都诡异离奇,仿佛是神魔所为,但是追查下去,却都是人在故弄玄虚。想来人远比所谓鬼怪更加可怕,因而那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岳某从未放在心上。”

卓王孙道:“可现在岳大人的全部所得也只是‘人力不可为’几个字罢了。”

岳阶顿了顿,缓缓道:“是。”他转身向门外的屏风走去,道:“在下虽然暂时还查不出两件案子的真相,却可以尽力避免下一桩血案的发生。”他来到屏风前,拨出随身匕首,道:“既然古画上预示了受害者惨死的样子,我倒要看看这后边五幅图到底是什么。”言罢用力往第三幅图上一刮,但是油漆涂料粘连甚紧,哪里分得开?

卓王孙叹息一声:“只怕你预先知道了受害者死时惨状,还是无法阻止凶案的发生。”

正在这时,岳阶全身一震,如蒙电击。他望着自己的右手,手上已然是一片血红。一屏惨红的汁液淋漓而下,滴在他脚上。他丝毫没有躲闪,只怔怔的注视着第三幅屏风。

片刻之后,第三支天祭图宛如示威一般,已然预显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幅天祭图丝毫也不血腥,反而美艳无比。

巨大的曼荼罗全由红莲构成,一位美丽的女童额涂丹砂,单腿立于莲蕊之中。她一手在头顶上如花展开,结着密印,腰身后仰,双目轻合,笑容中一派天真,宛如一朵未开之花,久待甘露。

女童身形虽然十分小巧,身姿却极度舒展,腿臂柔曼,如在舞蹈。而唯一的舞衣,就是围绕在身旁的熊熊烈焰。

绯红的火焰,充满这莲花世界,宛如铺开了一地彩虹。

这是第三界天主向湿婆六大化身之一,舞蹈之神的献祭。祭品是第三界天主维莎楼燃烧的身体与灵魂。

岳阶定下心神,沉声道:“这一次是提前展示了古画,并且还用图预告了杀人时间,”他指了指画面一角扭曲的血红字迹:“明夜子时。”

卓王孙笑道:“看来这凶手是越来越嚣张了,岳大人还是要赶紧拿出些办法来,否则这天下第一名捕的字号,怕是要砸在这里。”

岳阶冷哼了一声,看着他道:“郁公子不必笑话,在下虽然不堪,也大致猜到凶手应该在几人当中。”

卓王孙道:“倒要请教。”

岳阶道:“兰葩一案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庄易一案却多少留下些线索。”他眼中透出两股犀利的光:“那就是凶手是武功极高之人。”

卓王孙笑道:“这艘船上高手本已不少,如今似乎还要再加上岳大人。”

岳阶沉下脸道:“郁公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艘船上能够做成庄易一案的绝对不出三人。”

卓王孙道:“愿闻其详。”

岳阶道:“杨盟主,馨明亲王,还有……”他脸上又浮起一抹隐秘的笑意:缓缓道:“就是你,郁公子。”

卓王孙一笑,道:“岳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岳阶道:“好,岳某只是斗胆想请三位明夜子时之前到岸上游玩片刻。”

卓王孙笑道:“我倒是闲人,可不知另外两位是否赏脸一游了。”

岳阶冷笑道:“那两位的大驾岳某当然请不动,不过郁公子出面就不同了。何况难道岳某这条拙计,难道三位就没有想过?”

卓王孙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岳阶道:“还有一事,如今已是初夏,无论案子如何悬而未决,两具尸身总是要尽早处理。郁公子是船主,不知道贵船上有哪间空房可以先停一停,待天气好转再行海葬。”

卓王孙道:“黄二。听内子说那里本来就停了一具棺材,看来倒是合用得很,就是不知给哪一位用更好。”

“棺材?”岳阶皱眉道:“这天朝号上怎么会有棺材?”

卓王孙笑道:“本来是没有的,这船上死气太重,慢慢的也就长了出来。”岳阶只当他在说笑,谁料,当黄二门打开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句话很有道理。

房里不仅长出了棺材,而且还不止一具。

七部棺材摆得整整齐齐,头两具已经揭开了盖子。像一双空空的巨眼,古怪的张着。第三部分

35.万花经雨转春色(1)

次日雨夜,大威天朝号抵达广州港。

广州本是烟花鼎盛之地,士女繁华,舟车辐凑,百货俱集。然而此刻,港口长长的海岸线上竟然一盏灯火也看不到,一座阴沉的城楼孤零零的立在海边的夜风中。浓黑的雨云宛如一面丧旗,在港口的上空缓缓拂动。无数面苍白的船帆就在厚重的夜色中随波沉浮。夜雨打在那些船帆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切事物都在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响声中渐渐腐败。

天朝号微微震动了一下,已抛锚入港。船舱里每间舱房都紧闭着,走廊里只有几只微亮的蜡烛在风中挣扎。

相思持着拜帖,忐忑不安的站在地字二号房门口。

门没有关,微启的门缝中透出隐约的烛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乐声。

乐声极其细,仿佛来自一个辽远而熟悉的地方,宛如一件往事,已是忘怀多年,却总留着一丝欲罢不能的因缘。某时某地,一线阳光,一缕微风,就唤了回来。

她的手刚一触到门环,指尖突然传来一种奇特的感觉——感觉到自己是要探望一个阔别多年的好友,于是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屋里的光线黯淡,暗红中带着一抹陈旧的金色。她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抬头,内间的窗边,小晏面海而立,手中捧着一件紫色的乐器。

海面上浓紫色的波涛轻轻拍涌,新月落日同时悬浮在海天交际之处。

小晏闭目而立,衣带在日月的光晕中缓缓招扬,天地间最后的点点幽光都被晚风汇集到他身上,奉持着他肃穆的身姿,一如奉持着大海中神的倒影。

一团硕大的紫云缓缓从天际飘来,在靠近他身边的一瞬突然散作满天飞花,纷坠如雨,有几片就轻轻停栖在他的袖上。

再看时,那些竟然是一群紫色的蝴蝶。

小晏面对蝶群,袍袖轻抒,双手合于胸前,左手结智拳印,右手结法界定印。那些紫蝶顿时悬停在空中,在他身边围成一环光环,如顶礼膜拜一般,上下飞动,蝶翼不住开阖。

小晏的双眼突然睁开了。

一只巨大的紫蝶从光环中脱颖而出,沉到他手中。蝶翼上紫光欲流,震颤不已,其间竟然伴着一种奇异弦音,凄怆无比,仿佛在顾怜天地间一切有情,又仿佛悲叹六界中一切罪恶。

小晏轻轻将双手合拢,一团氤氲紫气便将蝴蝶包裹在他手上。他凝视着手中的紫蝶,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

这一笑,沉沉的夜色仿佛为一种不可见的光芒打开。天地如久沉古潭,仿佛已为他等候了千万年,如今终于涣然开释。

相思似乎已看得痴了。

突然,那只紫蝶双翼上寒芒一暴,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她冲来。相思讶然抬头,紫光已到眼前,慌乱中正要躲闪,只听小晏一声轻喝:“别动。”

猛然间,他一袭紫衣宛如张开了一团氤氲的祥光,将她包裹起来。

相思惊魂未定,小晏已经松开她,道:“情急之下,恕我冒犯。”左手食指上一滴鲜血,宛如凝在白璧之上。

他神色淡然,俯身拾起地上的紫蝶。

那只蝶双翼铺开,已经死去。一点鲜血,在那淡紫的珠光上来回游走,似乎是紫色莲花上一点绯红夜露。

相思被这种诡异之美惊得说不出话来。小晏看着她,缓缓道:“只有在死亡之时才是最美丽的时刻。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是如此。”

相思心中一动,过了好久才歉然道:“一时唐突,害死了殿下的心爱之物,实在……”

小晏微微摇头:“我无所谓心爱之物,它们只是有用之物罢了。”

相思看着那弱不禁风的蝴蝶的尸体,疑惑的道:“殿下用它们来……”

小晏叹息一声,道:“杀人”,随即将手中的蝶尸轻轻托出窗外。

相思猛然回想起那天夜晚在半身白衣人脖子后看到的那道紫光,心中一凛,道:“难道……”

小晏微叹道:“风冥蝶齿利如刃,咬破肌肤后立刻吐丝于创口,蝶丝内含剧毒,随血攻心……只不过伤人者终自伤,它吐丝后也会立即死去。”

相思道:“那你的伤——”

小晏道:“我是自己刺破手指,引它吐丝而亡,否则冥蝶之毒,无药可解。”相思释然道:“幸好如此。不过方才殿下那声‘别动’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晏向相思走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她身后,道:“这一只不是普通的冥蝶,而是诸蝶之母,能吐出伤人的蝶丝。前几日,我的第一只母蝶无意中遗失了,刚才才重新养成。因为时机重要,所以知道你进来,我也没有停止。只可惜它刚刚出世,竟突然攻击于你,我也不得不将它杀死。”

他语调轻描淡写,相思却很是内疚:“殿下费尽心力,大功告成之日却遭此变故,让我情何以堪。”

小晏淡然道:“夫人何必自责。我只是担心它在飞动的时候已经吐丝,怕夫人躲闪之中,无意撞上。”他一拂衣袖,指着相思身后。

相思讶然回头,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浮着一丝秋夜月光。

小晏退下一枚青玉指环,略一抬手,指环划出一道青光,向那丝月光缓缓飞去。青光从白光中无声无息的穿过,一声脆响,指环锵然落地,已被当中分成了两半。

那道月光只微微动荡了一下,仿如有水滴迅速游过,又立刻消逝得了无痕迹。

相思脸色微变,道:“殿下的蝶丝,当真是天下无双的利器。”

小晏摇头道:“天下无双者,最终是自己的修为,不是靠外物可以得来的。”一面用手去打落那道蝶丝。

“小心!”相思情急之下欲去拦他,刚一触到他的手,只觉得奇寒透骨,连忙放开了。

小晏已经将那道蝶丝拿在手中,道:“忘了告诉夫人,我手上有这层迡蚕丝的织物,可以接触蝶丝而不被所伤。否则又如何用它御敌?”第三部分

36.万花经雨转春色(2)

相思看见他手上那层若隐若现的紫光,突然想起当天在甲板上他袖底也曾闪过这样的光泽,道:“当初殿下撕裂倭寇头颅、挡开庄易一箭是否用的就是这种蝶丝?”

小晏道:“正是。”

相思叹道:“随手之间,已取走数十人性命,挡落庄易的玄铁箭,古时神兵无过于此。只是不知这蝶丝叫做什么名字?”

小晏凝视着手中蝶丝,流动的寒光把他苍白纤细的手指照得几乎透明,道:“尘音。”他抬头一笑道:“难道夫人听不到吗?蝴蝶是有歌声的。”

相思被他的幽丽的笑容一怔。世上有蜂鸣鸟唱,但是蝴蝶是没有声音的。蝴蝶为了那优雅的舞姿,只能缓缓振翅,于是也就永难出声。

无言无歌,就是她悠姿自赏的代价。

小晏看着她,眸子中又凝起一点笑意:“蝴蝶是有歌声的,只是凡俗之人蔽于声色,所以才听不到。”

相思回忆起方才母蝶在小晏掌心中敛翼时发出的那种幽咽的弦音,心中一震,随即释然笑道:“高山流水,为知己者歌。冥蝶得到殿下这样的知己,也可谓死而无憾。”

小晏的微笑却渐渐冷漠下来,道:“冥蝶生性温和,不经主人役使决不会擅自伤人,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攻击夫人呢?”

相思觉得他的语音有些异样,讶然抬头,正碰上他的目光。

一阵刺骨的寒气就从他深不可测的双眸中透空而来。

相思茫然的看着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一种极度荒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冰封,灭度,又重生过了,而自己却仍在空寂无人的雪原上作无奈的看客。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什么,慌忙出声:“殿下,我这次前来是为了送一张拜贴给你。”

小晏猝然合眼,相思只觉身上那种沉沉的寒意顿时消散,心中也瞬时归于平静。只听他道:“请转告郁公子和杨盟主,今夜子时之前我一定会下船拜会二位。”

相思看了一下手中的拜贴,道:“可是……可是殿下还没有打开它。”

小晏转过身去,冷冷道:“不必了。难道郁夫人不知道那上边根本就没有字么?”

夜雨更急。

波涛怒涌,海天相连,宛如一幅被劣等画师涂坏了的泼墨山水。海禁的铜锣一声急过一声,还在大海上航行的几条大船也慌忙入港,偌大的码头顿时凌乱不堪。

杨逸之的房间却十分整洁,整洁到有些空,连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桌上只一坛酒,已经半干。

相思倚在窗边,微颦秀眉,看着窗外的暴雨。

卓王孙持着酒盏,叹息一声道:“广州风物繁华,烟花鼎盛,本意今夜遥杨兄同游,赏花踏月,指点风景。不料天不作美,大雨倾盆,一场美事顿成苦差矣。”

杨逸之淡然道:“与郁公子同游之时多矣,何必非在今夜?只愿今夜能找出真凶,为郁夫人一洗嫌疑。”

卓王孙道:“不知杨兄是否也和诸人一样,认为内子乃是此案第一疑凶?”

“不是,”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摇头道:“尊夫人近来真气外泻,内力大损,就是以前,也根本无力完成此案。”

卓王孙笑道:“杨兄果然好眼力,连内子那点薄技也了如指掌。”

杨逸之看着他:“一个人若是身怀绝顶武功,还逃不过在下这双眼睛的。”

卓王孙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那么杨兄是否怀疑在下?”

杨逸之摇头道:“郁公子若要杀人,不必用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

卓王孙将酒坛推给他,道:“世事难料。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我辈?”

杨逸之脸色微沉,道:“不管如何,今晚之后船入远海,一月不会靠岸,这是唯一的机会。若凶手真在我们三人中,第三支天祭的预告就会落空。”

卓王孙道:“只怕凶手不在我们三人之中。”

杨逸之道:“其他的人,岳阶足以应付。”

卓王孙把目光投向窗外:“既然如此,戌时将至,我们都应该下船了。”

雨夜的广州港显得阴森而狼狈,狭窄潮湿的街道空无一人,街边密密麻麻的的两层民居门窗紧闭。酒楼、店铺的幌子、灯笼早已收起,连备用的气窗户也用粗大的十字木条牢牢封死。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浓黑的雨色之中,宛如一个就要沦陷的堡垒,处处透露出濒死的气息。

一声凄厉的更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只恶狗似乎受了惊动,发狂般的号叫起来。瞬时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满城都是犬吠。

没有想到广州城的居民竟然养了这么多恶狗。而那些恶狗似乎色厉内荏,凶恶的叫声中隐隐透出些惶恐,到后来居然呜呜咽咽,就像是鬼哭。

风雨之声席卷而来,很快就将这些犬吠淹没了。

相思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卓王孙的手。

卓王孙抬头看了看死气沉沉的夜空,道:“看来非但是游览风物,就是要求一席避雨之处只怕都不容易。”

杨逸之站在雨中,冷冷道:“不必,请郁夫人到屋檐下避雨,我们就在这里等。”

不远处出突然现了一盏灯笼。

红光在风雨中晃晃悠悠,后边跟着一串脚步声。一人粗声喝道:“什么人?”

透过摇曳的灯光,雨地里站着两个巡夜。

他们手提着灯笼快步走来,两人虽然撑着雨伞,身上的官服却已湿透。前边那个提起灯笼,虚着眼向卓王孙这边张望,后边的那个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拉扯着手中的铁索。

相思透过朦胧的雨色,恍惚看见铁锁的那头还铐着一个人。

那人也不理会巡夜的催促,只不紧不慢的跟在两人身后,还不时抬起手打个哈欠。第三部分

37.万花经雨转春色(3)

为首那巡夜见三人没有回答,又提高了声音喝道:“什么人!”

卓王孙答道:“外乡人。”

巡夜道:“有夜行令牌吗?”

卓王孙道:“初到贵地,没有令牌。”

后边那个巡夜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道:“老大,今天运气好,又抓住三个,看来这雨没有白淋。”

前边那个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现在倭寇扰事,本省海防告急,所有夜行的人都必带令牌,你们三位没有,就跟我衙门走一趟吧。”

卓王孙微笑道:“到县衙做客,倒是比在大街上淋雨好些。”

那巡夜一面抖着锁链,一面嘿嘿阴笑道:“这位朋友倒是想得开。不错,等到了县衙,我们那帮兄弟必定拿出全副手艺,好好招待三位,尤其——”他嘿嘿一笑,指着相思道:“尤其是这位姑娘。”

杨逸之微一皱眉道:“郁兄,惊扰地方终是不妥。”

那巡夜上下打量着杨逸之,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回头道:“还真拿出贵客的架子了。老大,你看这两人莫非被雨给淋傻了?”

“的确是淋傻了!”从两人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声音不大,但在狂风暴雨中仍是清晰之极,倒吓了两位巡夜一跳。

循声看去,居然是锁链上拴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两个巡夜一愣,为首那个挥起灯笼向那人脸上照去,骂道:“找死!”

灯光下,只见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不仅年轻,而且相当英俊,一身白衣已经湿透,却仍能看出质料的华贵来。那人又打了个哈欠,眼中的神光却渐渐明亮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

他感兴趣的却不是相思,几乎看也不看她一眼,却注视着卓王孙和杨逸之,缓缓道:“两位看来也是雅人,却偏偏不作雅事,真是可惜,可惜。”

卓王孙微笑道:“雨夜之中,何来雅事?”

少年叹道:“风雨之夜,当然更要歌板红牙,夜光美酒才可以消乏解闷。否则就算对满天暴雨,闻遍地犬吠,也比去什么狗屁县衙看这些俗人嘴脸、听其聒噪要好。”

卓王孙笑道:“如果阁下有一处歌板红牙、夜光美酒的地方,我们当然愿意前去拜会。”

少年眼睛又亮了几分:“那两位不妨立刻就跟我走。”

那两个巡夜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一个人被别人用链子拴住了脖子,在雨夜里拖着满街走,居然还要请别人去做客,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后边的那个巡夜突然大笑起来:“去哪里?鬼门关么?”

那少年皱着眉摇头道:“万方衣冠朝脂粉,花间酌酒不独亲。我要带两位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风流快活的去处,你们这些俗人又哪里知道。”

杨逸之冷冷看着他,相思更是不知所云。卓王孙却微笑道:“莫非是万花楼?”

顾名思义,万花楼当然是有无数鲜花的地方。

据说万花楼所在的万花谷花丛锦簇,四季如春,而且还有比鲜花更诱人一百倍的东西——一百八十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这一百八十位女子各以一种鲜花为名,其中每一个都倾国倾城、色艺双绝,而且传说她们的房中秘术亦是天下无双。

然而更让人心猿意马的是,这些女子都是妓女。

也就是说,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足够的身份就可以买到她们。

此地自古为烟花世界,民风本是淫糜,多有人家自幼调教女孩儿弹琴吹萧、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人物稍稍长成,又有专人教授她梳头匀脸、点腮画眉,一颦一笑,一行一坐,俱依照美人图一定态度。到了十四五岁,又教她房中秘术,枕上风情,只待日后王孙公子一夜卖笑,千金缠头。时人称之养瘦马,南方民风如此,难怪所以古来诗人才子、美人名妓多生于此。

万花楼中的姑娘多半也是自幼从江淮一带搜罗来,在万花谷中接收极其严格的训练挑选,最后能在万花楼中挂牌卖笑的不足百分之一。

另一些则是附近几省成名的名妓。

江南四省烟花行众多,其中每年花魁娘子的三甲之选都会被万花楼重金买下。无论那些名妓以前的名气有多大,到了万花楼,都会争先恐后的换上以花为名的新花名。因为这些看似俗不可耐的名字才是这些风尘女子一生中真正的荣誉所在。

这种荣誉也只有万花楼这块金子招牌才能赋予她们。

到了夜间掌灯之时,万花楼的门外的万花墙上挂满了各种牌子,第一层是十二面翡翠牌,上面是十二种名花,也就是万花楼这一届最出名的十二位姑娘,以下还有七十二面金牌和九十六面银牌。

这些牌子看上去都十分小巧,然而如果有男人想把这些牌子翻过去,他付出的金子不是以天来计算,而是以分秒。然而每天还是有无数的车马鞍舆从四面八方赶来,停在万花楼下。因为这里已经不止是一个销金窝、温柔乡,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然而,那两个巡夜听到“万花楼”三个字时,脸上的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为首那个巡夜目不转睛的看了他一会,道:“你去万花楼干什么?”

那少年道:“去万花楼当然是找认识的姑娘。”

那巡夜突然冷笑两声,道:“我看你是去找死。”

那少年打了个哈哈,道:“就算是牡丹花下死,也比被两位拖着四处淋雨要好。”

为首那巡夜冷笑道:“万花楼现在姑娘却没有,孤魂野鬼倒有不少,不知道有没有几个是你认识的?”第三部分

38.秋坟犹似郁金堂(1)

上个月的十五日,花好月圆之夜,前往万花楼的恩客自然也就特别的多。

然而次日凌晨,雕梁画栋、藻麝涂椒的万花楼竟然如同传说中的狐媚之宫,随着早晨第一道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那些珊瑚碧树,红罗紫帐,就连一片瓦砾都没有存下。

只有上百具尸体摆在荒坡之上。

妓女和恩客们的尸体有坐有立,栩栩如生。恩客们穿得整整齐齐,各种华丽的袍子和珠宝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而那些女子却一丝不挂,宛如刚出生一般。她们有的躬身侧坐,十指分拂,似乎还在抱弹琵琶;有的手握空拳,送到唇边,似乎正要畅饮;有的仰卧在男子怀中,贴身迎凑着,甚至还保持着男女欢会的姿势。尸体脸上的笑容或娇嗔或妩媚,仿佛是在一瞬之间,凝固在最美丽的刹那,看去依旧无比动人。

四周万种奇花异卉似乎开得更艳。青绿的坡地上触目皆是雪白的肉体,宛如一群炼狱雕塑,又宛如一幅铺开的密宗欢喜道场。

然而当官差赶到万花谷,那一百八十具裸女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恩客的尸体被凌乱的垒在一起,远看过去,像在荒坡上建了一道五颜六色的人墙。

而唯一看到过那幅欢喜道场的老樵夫报完案就已经疯了。

此案一出,立即京师震动。嘉靖帝指派了钦差,赶赴广州调查此事,一个月来却毫无头绪。现在附近几省百姓谣言纷起,万花楼几乎已成鬼门关的代称。

四周风雨之声更盛,宛如群鬼夜哭。

而那少年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淡然道:“那些庸脂俗粉活着也只是弄脏了万花谷的地方。如今妖瘴既清,仙子临凡,万花楼已经换了新主人。”

为首那巡夜一惊,道:“万花楼现在片瓦不存,哪里有新主人?”

那少年皱眉道:“你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明白,我正要带这两位公子去拜会那位仙子。”

为首那巡夜嘿嘿冷笑几声,道:“我看你病得还不轻,仙子临凡?我看莫不是阎王爷的亲妹子思凡,正好到这野鬼坡上开了个鬼窑子?”

那少年摇摇头,也不再理他,对卓王孙两人一抱拳:“不知两位是否肯屈驾去万花谷走一趟?”

卓王孙笑道:“未入仙源,便蒙仙使邀迎,真是求之不得。”

那少年大喜,就要往这边走。为首那巡夜高声喝道:“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认识万花楼新主人,莫不是和这桩血案有关?李霸,把这些人全部拿下了,带回县衙好好考问!”

后边那巡夜答了声“是”,一手一抖铁链,一手从腰间抽出水火棍,劈头盖脸向那少年砸去。

那少年身形一展,只听锵的一声,那条铁索已断为两节。那巡夜大惊,水火棍举在半空就再也劈不下去!那少年微微冷笑,一顿足,身子飞一般往左掠去,手肘正好撞在为首那巡夜的小腹上,那人一声惨叫,全身顿时缩做一团,手中的灯笼飞了出去,在雨地里转了几圈就熄灭了。黑暗中就听两声闷响,两个巡夜重愈百斤的身体竟然被斜斜抛了出去,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那少年若无其事的从地上拣起两把雨伞,抖了抖,一把递给相思,一把自己撑着,回头对卓王孙和杨逸之道:“两位可以跟我去万花谷做客了。”

万花谷里港口还有相当远的路程,幸喜那少年的轻功也非常可观,不一会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似乎已远离了人烟。

又过了一会,道路一转,远处现出两道断崖来。

崖上树木繁茂,在狂风中摇曳呼啸,两道断崖中间隐隐透出一条羊肠小道,浓重的雨气就从小道深处蒸腾而出。

那少年放慢了脚步,转身微微一笑,道:“几位觉得万花仙谷的景致如何?”看他的表情,俨然不是指着一处狰狞阴森的荒谷,而是向客人夸耀他新落成的辉煌苑囿。

或许三人眼中所见的荒谷在他看来真是一片锦绣仙境?

相思不由打了个寒战。

卓王孙笑道:“果然有趣,比那些花红柳绿的地方有趣许多。”

那少年哈哈大笑,这时一道闪电猛然划天而过,刺目的白光中那少年雪白的身影一闪,四周随即又被沉沉的黑暗淹没了。

隆隆雷声夹杂着他笑声的回音,在山谷上方回荡。而那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半空中一柄撑开了的雨伞兀自在大风中回旋着,越飘越远。

无边无际的雨水宛如一幅围帐,迅速的合拢来,将三人的视线隔断了。相思努力睁大眼睛,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而卓王孙和杨逸之已不约而同的纵身跃起,相思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的跟在后面。

还不待第二道闪电出现,三人已来到谷中。

谷中空空荡荡,不要说屋舍楼台,连一席藏身之处都没有。

山谷的正中是一道缓坡,斜斜的延伸上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遥远的天边不时投来雷电之光,在荒坡上映下圈圈光影,让人不由联想到那天在这里摆布着的一百八十具雪白的肉体。

而坡脚处是一片花墙。这数万枝名花已落光了花叶,宛如从地下伸出的一枝枝枯手,狰狞的横挡在三人面前。

相思讶然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少年就站在花墙的另一头,微笑着看着她。暴雨从他精致的脸上流淌而过,而他依旧在笑,似乎毫无知觉。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材相貌都和他一模一样,全身却笼罩在一层黑色之中,电光映出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就像是想哭。

他和那少年一哭一笑,并肩站在雨夜里,仿佛原本只是他的影子,却被刚才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

相思被这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她脸色苍白站在雨中,手里的雨伞缓缓坠落在地上。

两个人突然向他们躬身一礼,向缓坡的尽头伸出手去,齐声道:“万花谷黑白仙使恭迎两位大驾。”

缓坡的尽头隐隐有些幽光,又似乎没有。这两个人一黑一白,一哭一笑,热情而谦恭的做着邀请着,姿势却僵硬得古怪。

难道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无常使者,而他们指引的路正是通向地狱?

杨逸之冷冷一笑,对那少年道:“他是你的孪生兄弟?”

那少年没有抬头,笑着答了声“是。”

相思止住了颤抖,截口道:“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少年叹息一声道:“月黑风高,仙使远迓,这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并臻,也不知花费了我兄弟多少心血。几位不赶快进万花楼与我家仙子寻欢作乐,却在这里刨根究底,未免也太不解风情。”

相思不再说话,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位主人迎接客人的方法虽然古怪,但这一番布置也是颇费心血。何况主人到现在仍然没有丝毫恶意。

卓王孙突然笑着问:“我们正要求见那位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不会住在地上。”他伸手一指坡顶的微光,诡秘的笑道:“她在地下。”

卓王孙点点头,叹道:“原来这位仙子将整个万花楼都搬到了地下,怪不得官府找遍广州城也找不到一点蛛丝蚂迹。”

那少年笑道:“好在我家仙子会五鬼搬运之术,才能在一夜之间,将万花楼数重楼台完好无损的挪到地下。”

相思疑然道:“她在地下做什么?你又在大街上干什么?”

那少年笑道:“万花楼无论在哪里都是一种地方。我家仙子到了万花楼中做的也是一种营生。所以在下才会冒雨在大街上四处寻找客人。”

相思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少年道:“说得明白一点,这里是妓馆,而我们兄弟两人就是大家通常所谓的龟奴。”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居然不卑不亢,似乎在说着一件极其自然又极其体面的事情。第三部分

39.秋坟犹似郁金堂(2)

他抬头看了相思一眼,打了个哈哈道:“这位姑娘不必这么看着我,在下头上又没有真的戴着绿头巾。”

杨逸之喝断他,道:“够了,你现在就带我们进去。”

那少年笑着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负责将诸位带到这里,我们还有别的客人要找,可没功夫陪着诸位。”

卓王孙道:“现在万花楼里有多少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只有天上地下无双无对的一位,”他眨了眨眼,道:“只要两位公子见到我家仙子,就会知道别的女人都是地上的烂泥。”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一位倒也不少了,只是需要不断找来许多客人么?”

那少年长叹一声,道:“客人虽然多,不过进去之后就不见有再出来的。我们连赏钱也收不到,只得多找些。看什么时候走了运,能赚点钱糊口。”

杨逸之沉色道:“那些客人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又是诡秘的一笑:“这个就只有仙子才知道了。”

卓王孙笑道:“你把这个告诉了我们,就不怕吓跑了客人?”

那少年摇头道:“我看公子是误会了。风月场所,当然是要让客人风流快活,怎会强留诸位?诸位如果要走我们立刻恭送出谷。不过——”他双手在胸前一合十,道:“我已经将一切如实相告,如果诸位还要进去,一切都怪不得别人了。”他叹息了一声,转身往谷外走去。那黑衣人也一言不发的跟着。

两人一面走着,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在风雨声中依稀听出竟然是《往生咒》,似乎他们已将把他们当作死人了。

坡顶架着一柄雨伞,下面有一盏灯笼。刚才的微光就是从这盏灯笼里发出来的。旁边不远处是一个洞穴,用于掩饰的草皮泥土都堆在一旁,一块三尺见方青石板已经揭开了,里边黝黑的洞穴寂静无声,仿佛是一只盲目的独眼,失魂落魄的张着。

相思望着洞口,有些犹豫。杨逸之知道她害怕,于是在洞口等了片刻,没有急着进去。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你留下?”

相思望着他,突然来了勇气。

的确,只要在卓王孙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她咬了咬嘴唇,道:“我跟你们去。”

地洞下是一条曲折狭长走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用手触到墙壁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潮湿的石壁散发着霉臭腐败的气息,让人想起古代的墓室。

走道的顶部非常之矮,三人必须躬身才能同过。而且那些石板似乎都陈旧不堪,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下来,冰凉的液体就从头顶的石缝中不停滴落,打在脚下的石板上。湿滑的石壁把这种轻微的滴水声放得无比巨大,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道猛地一个急转,眼前的路似乎开阔了些。不远处隐隐有些灯光,似乎大门就在眼前。杨逸之却突然止步道:“慢!”

相思吓了一跳,道:“杨盟主有什么发现?”

杨逸之伸手扶着石壁,缓缓转过身去,道:“不是这条路,有岔路。”

他在石壁上寻探了片刻,果然发现了另外三条岔路。那三条岔路看来比来路更加黑暗狭窄,曲曲拐拐,也不知通向何处。

杨逸之道:“这些是墓主为了防止盗墓者而修的复道,选错了就会走上歧路,在同个地方无休止的绕下去,而且还很可能遇上机关。”

相思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走?”

杨逸之没有回答,转身用手在石壁上丈量着,他突然住手,挥掌往顶、壁交界处一击。

轰然一声巨响,那块石壁的上端整个粉碎,而周围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居然丝毫未受震动。杨逸之轻挥衣袖,将石屑拂开。

石壁里边居然还嵌着一块小石碑。

黑暗中,杨逸之手指缓缓在碑上一拂,道:“上边有一个左向的箭头,刻着:”此石至金刚墙前皮三百十六丈‘。“

相思疑惑的道:“墓主刻这样的石头,不是为盗墓者指明方向么?”

杨逸之道:“古墓中多有后死合葬者,工匠为了预备封埋之后重开墓室,才秘密留下这个标志。”

卓王孙笑道:“看来杨盟主对这种地形相当的熟悉,难道以前曾经在古墓中住过一段时间?”

杨逸之顿时住口,加快了步子向左边岔道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红光。

光线也不是很强,然而在黑暗的墓道里呆得太久,这些红光显得十分刺眼。过了一会儿,一道长长的石阶渐渐清晰。石阶的尽头赫然正是一面几丈高的金刚墙。

墙顶饰着暗黄色的玉石,墙身自底及顶布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檐楣上雕饰着十八只造型古异的怪兽,半身犹在墙中,首爪却已破壁而出,爪鬣飞扬,森然相向。

卓王孙道:“看来这座古墓应在盛唐之际建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那万花楼的主人一夜之间重启此墓,实属难能。”

杨逸之点头道:“的确难能,但终属人力可及,比那些五鬼搬运的话要可信许多。”

三人来到墙前,仔细看去,光滑的墙身下部有一个不显眼的呈山字形的痕迹,里边的石块好像有松动的迹象。

杨逸之道:“宫门应该就在里边。”他曲指一扣,两块巨石轰轰作响,缓缓向后移开。九十九极石阶之后,一座高大、神秘的白色石门便出现在眼前。

石门浑然一体,毫无雕饰。左右各有一只巨大的青铜怪鸟,鸟嘴中吐出两轮妖红的火焰,鸟腹鼓胀,里面似乎装着上千斤的灯油,看来是守墓的长明灯。

赤红的石门上挂着许多小牌。有翡翠牌,金牌,银牌。

那些写着牡丹、玫瑰、杜鹃等牌子全都被一根赤红的丝线倒悬了起来。在诡艳的火光下,仿佛一具具被倒挂在血海中的尸体。

只有一面木牌规规正正的悬在最顶端,宛如一个骄傲的君主俯视着脚下的奴婢,漠视她们的垂死挣扎,颤抖乞怜。

上边也写着一种花名。

曼陀罗。

摩诃曼陀罗。

40.第三部分美人殷勤问棋典(1)

曼陀罗而不是曼荼罗。

曼荼罗是此刻正在大威天朝号上鬼魅般出没的神秘道场,而曼陀罗却是一种花。

佛光之花。《妙法莲华经》云,佛成道时,天雨此花,以为供养。摩诃曼陀罗则是曼陀罗花中最美、最具力量者。又可译作天曼陀罗。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这三个字,相思心中还是不由一震:这两种西天之物,是偶然近名,还是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时,杨逸之用手轻轻一推,偌大两扇石门竟徐徐打开了。

某种柔软的东西从地宫里飘扬而出。杨逸之挥袖拂开,里边竟挂着一张及地的锦帷。幽风一吹,浓重的脂粉香伴着地底的腐败气息一起扑面而来。

地宫里灯光很弱,却恰好能让人看清附近的陈设。

地宫里居然倚壁而建着三层木质楼阁。宇室十分精美,紫帐珠帘,脉脉垂光;花枝雕栏,盈盈缭绕。南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当朝才子唐寅的仕女图,两旁一副对联:“传红叶于南北东西,心随流水;系赤绳于赵钱孙李,情属飞花”,横着四个大字:“万花待选”。四面也挂几幅名人题咏。四周炉烟袅袅而起,倒将这森罗之境也点染出无限春意来。

卓王孙道:“这应当是万花楼的原貌了。看来这一夜移楼之言也并非全妄。却不知这位曼陀罗仙子何时才肯下楼赐见?”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女子妆容不整,礼不见客。贱妾盥洗未竟,还请几位稍侯。”声音略有些冷漠,也不如兰葩那样一闻之下便可销魂,却自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一种仿佛来自死亡的魅惑。

楼上隐隐有水声传来。

古墓之中竟有佳人沐浴,不知又是何等风情?

楼上的门轻声开了。淹没在黑暗中的无数只烛台星辰般突然亮起,这座阴沉沉的唐时地宫顿时笼罩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

时光恍如猛然倒转,这古老沉朽的地宫已恢复成为当年的华丽宫殿。

而古墓中沉睡的曼陀罗仙子也已苏醒,她一身盛唐华裳,缓缓从楼梯顶涉极而下。

她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曼陀罗花,曼陀罗花的颜色和她的衣服一样红,就如同在鲜血中染过。

她怀中抱着箜篌——半张箜篌。

蜀桐曲木已经残了,一头还留着烧灼过的痕迹,二十三弦中十一根已经断开,宛如被人折断的手臂,无力的在空中漂浮。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怀中的箜篌,脸上带着一种高傲而又冷漠的微笑,深深注目众人。

而看到她的时候,相思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她的那张美丽的面孔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就算在她微微冷笑的时候,明亮的眸子中也还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任性,仿佛就是大明宫中某位娇纵而美丽的小公主,在千年沉睡之后被突然惊醒,怀抱着当年的乐器,高傲而又好奇的看着众人。

卓王孙道:“你就是曼陀罗?”

她微微一笑,春水般的妩媚游丝一般从她的笑意中化开,飘飘袅袅,无处不在。只这一笑,她的整张脸立刻变化了,变得成熟而妩媚,如同一个风华绝代的名妓,眼波的每一丝轻动,都可以将人送下美色的炼狱。

她轻轻道:“是摩诃曼陀罗。”

听到这几个字时,相思心头一震,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却始终猜不透她真实的年龄。她喃喃问道:“你……你就住在这里?”

曼陀罗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伸手一指身后的房间,道:“不是,我住在屋子里。”

相思还想问什么,曼陀罗已将目光移向卓王孙两人,柔声道:“难道两位来这里的目的,是只愿意站在大厅里么?”莺声婉转,言语中更带上了种说不出的诱惑。

还不待两人回答,曼陀罗又笑道:“两位到底是谁愿意和我到内室一聚?当然——”她突然轻笑出声,身姿也愈发媚人:“只要两位愿意,一起进来也一样。”

她居然如此直接。相思一皱眉,没想到真有一种女人能从容转换于公主与妓女之间,更难得的是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做作。

不过,也许这样的女人就更加诱人。

相思不由抬头去看卓王孙和杨逸之的表情。曼陀罗轻轻掩口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也想进来?只要姑娘出得起缠头,就算是女人也无妨。”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挥手示意她退开。

曼陀罗转而注视卓王孙,道:“那么公子你呢?春宵苦短,若再推迟下去,岂不辜负这番风月?”

卓王孙微笑道:“姑娘的这番风月虽好,就怕到时在下付不起这一夜之资。”

曼陀罗又微笑道:“付不付得起,却总要等我开个价钱。”

卓王孙道:“你要什么?”

曼陀罗道:“要公子帮忙解一局棋。如果解出来了,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箜篌,道:“主人的意思,就是说公子不仅来去自由,而且——”她抬头凝视着卓王孙,轻轻道:“而且我也是公子的奴隶。”

四周的烛光妖媚而柔和,宛如梦幻。这种时刻这样的话从一个绝色美人的口中讲出来,的确是非常诱人的。

卓王孙还未回答,她扶着楼栏换了一下姿势,轻叹了一声:“不过,如果公子解不出来,就只有永远留在这里陪我了。反正地下也寂寞得很,多了几位这般有趣的人物,总是要好过许多。”

留到这里?相思心中一沉,抬头看去,头顶阴沉的巨石和周围雕龙刻风的楼阁极不协调的拼合在一起,如同女主人阴晴不定的言词。

41.美人殷勤问棋典(2)

卓王孙微笑道:“那么你看我能不能解出来?”

曼陀罗低着头用袖子托了托腮,一瞬间脸上又流露出少女的天真来,她摇摇头道:“这个我却猜不着了。要不然——几位一起进去,每个人都试试?”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轻笑出声,话外之意却已不言而喻。

相思脸上又已经红了。卓王孙居然毫不客气的道:“我们正是要一起进去,而且还不止。”

这次轮到曼陀罗脸色陡变了,她讶然道:“还有谁?”

“我。”一阵冷香从门口传来,地宫内沉沉死气和脂粉浓香都悄然退去。来人宛如暗夜中的第一缕月光,突然照临在大殿内。

卓王孙笑道:“殿下果然还是来了。”

小晏也微笑道:“两位相邀,岂敢不来?只是却让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风暴雨,又从狭窄的墓道中搜索而来,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旧如此整洁,甚至连一滴雨水都没有沾染。

曼陀罗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动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刚才还要甜。她轻声道:“既然这样,几位就请一起进来吧。”

入了内室,房内陈设愈发华丽雅致,瑶窗篆拂,锦廉珠悬,还有无数翡翠珠玉,就随意的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样都足以眩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处——房间正中矗立着一张很大的石桌,桌上布着半局棋。

说是半局棋,不是因为它没有下完,而是因为它只有白子,没有黑子。

这些白子却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颗棋子上还筑着一个美人雕像。

赤裸的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摆满了棋枰,正好摆成一局残棋。其它的棋子还未摆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绯红的丝线系住脚踝,倒悬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顶端燃着一支暗红的蜡烛,血红的火光下,那些雕像宴乐欢饮,或坐或立,栩栩如生。只是她们手中的器具都不见了,只保持着空空的姿态。

有的似在抱弹琵琶,有的似要举杯畅饮,有的甚至还笑吐香舌,轻抬柳腰,似乎还在和无形的情人云雨欢会。

——这不由让人想起,传说中万花谷底那片尸体道场,竟和这棋局一模一样。

万花谷中所有的尸体都不翼而飞,难道……相思猛然想到什么,她抢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却又顿在了半空。她脸色苍白,犹豫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抓起其中一个。

她的手猛地一颤,触手冰凉而坚硬。看来这些只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塑像,只不过特别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松了一口气,注视着手中的塑像。

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宽衣,她一手挽起自己的长发,一手向纤腰探去,似乎在解着看不见的罗带,脸上的微笑依旧妩媚无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触电一般将雕像丢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那双如丝的媚眼中,竟然还有神光在脉脉流动!

难道这满枰的雕像,真的是真人尸体被用法术缩小而成?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要看,这次她发现雕塑底座上刻着两个字:“海棠”。

曼陀罗轻叹一声,道:“我本以为只有男人才对这局棋感兴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样。”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万花楼的姑娘都是你杀的?”

曼陀罗在棋枰对面那张宽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仿佛根本不是在讲一桩罪恶的事。

相思注视着她,愤怒渐渐取代了恐惧。她颤声道:“你将这些无辜的人杀了,还把她们临死前的样子做成雕像,摆在自己房中日夜相对,难道你是没有心肝的人么?”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棋枰几眼,眼中已经充满怒意。

曼陀罗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我的心肝,你又怎会明白。”

相思冷笑道:“怎会明白你这样的疯子?”

曼陀罗在胡床上舒展了一下腰肢,凝视着相思,轻声道:“世人生来就要受苦。”

相思道:“于是你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连眼泪都不为他们淌一滴,还要制造更多的苦难?”

曼陀罗道:“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慈悲之泪有时是没用的。”她叹息一声,道:“你知道阿底提的传说么?”

相思顿了顿,道:“死神阿底提?”

曼陀罗道:“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儿,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女神,却无可奈何的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们受苦而死,她就会忍不住为世人流下伤心的眼泪。然而世人还是悲哀的死去。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问梵天为什么偏偏是她要散布这六界厌弃的死亡。你知道诸神之父梵天是怎么回答她的么?”

相思没有出声,曼陀罗嫣然一笑,自己讲下去:“梵天说,有生就有死,这是轮回的法则。神要维护世界的运行,就必须承担它的法则。最后梵天告诉她,死神是不能流泪的,因为她每一滴同情之泪都会在世间散布瘟疫和新的死亡。于是从此这位女神就尽力不让自己流泪。”曼陀罗叹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面对痛苦的时候都有流泪的权力,然而她却没有。她掌管着,同时也经受着天地间最终的苦难。”

她缓缓转过头对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纯得宛如来自天界,没有一点世俗的杂质:“同样是拯救苦难,为什么你能理解观世音的慈悲之泪,却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凉:“观世音置身净土世界,受万民膜拜,而阿底提却生活在地狱黑暗之中,承受着世人无知的咒骂,怨恨,你说,她们谁更伟大?”

相思一怔,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孙看去,却发现小晏双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视着自己,不由全身一凛。

她匆匆回过头,深深吸气道:“就算阿底提是职责所在,可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曼陀罗的身子微微后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间的化身!”

她的话虽荒谬无比,但语气中却带有让人无法辩驳的力量,相思一时却不知如何对答。

曼陀罗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将滚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来,轻轻放回棋枰上。她的动作温柔而仔细,仿佛是一位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

刺绣的却是一幅诡异的欢喜道场。

她转过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诱人的媚笑:“只顾说话,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为几位公子演奏一曲,就当赔罪。”

卓王孙微笑道:“有劳了。”

她红衣一扬,已退回胡床上,将半张箜篌竖抱于怀,两手轻轻扶住琴弦。她微笑道:“这张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乐师曾用它演奏过。据说此弦一动,神鬼夜泣。”

卓王孙道:“莫不是李凭?”

曼陀罗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体,轻整衣衫,神色也变得肃穆,突然双手一拨,一曲高亢的弦音顿时充满了整个地宫。

相思皱了皱眉,她万万想不到有乐师竟会作出这样一首曲子。一首几乎完全不成调的曲子。

也许是少了十一弦的缘故,这支曲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只是一堆音符散碎的堆砌着,旋律高低回环,跳跃不定,音节之间似乎毫无关联。第三部分

42.美人殷勤问棋典(3)

然而细听下去,又可以觉察到这凌乱的曲调隐隐透出一种浓厚的杀伐之意。宛如远古战场,征战不休。操吴戈而披犀甲,车错毂而短兵接。枹击鼓鸣,天地怨怒,神鬼号哭。

曼陀罗两眼直视着前方,双手轮拨越来越快,嘴里反复念着一些词句,似乎正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秋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猛然间十二条弦丝同时发出一声哀鸣,乐声和诗意一起在极高处猝然中断。宛如一个在山颠不倦旋舞的舞者,疯狂燃烧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随着天空中飘落的残叶一起轰然坠地。

四周沉寂无声,万籁俱静。

曼陀罗怀抱箜篌,对诸人颔首微笑,道:“这就是我要的一夜之资。诸位中可有人解出来了?”

难道这首怪诞之曲,就是她开出的夜资?

能解,则可以成为地宫的主人;不能,则要永留古墓。

那些支离破碎的音符中难道真的藏着什么玄机?

人人似乎都还沉浸在诡异的乐声之中。

曼陀罗脸上挂着一抹讥诮的微笑,缓缓道:“诸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子时一到,诸位就要留在这里陪我。其实,我很想大家能留下来。”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是邻家美丽的小女孩,拉着你的衣袖说,我很想你能留下来。

小晏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渐渐移到那盘残棋上,沉声道:“是棋谱?”

曼陀罗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这位公子既然听出来了,就请帮我解开此局如何?”

小晏轻轻摇头,目光又移回相思身上,道:“高手在侧,怎容我班门弄斧?你刚才所奏之曲,将前九十七手棋意藏于音符之中,郁公子又岂能不知?知而不言或许只是觉得此局已了然于心,无须出手而已。”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于棋艺之术,几可谓一无所知,怎堪这句了然于心?倒是殿下看来却似已得正解。”

小晏道微微一笑,道:“然而这位曼陀罗姑娘真正想要留下的人却是郁公子。”

相思一怔,回头去看曼陀罗。曼陀罗似乎被言中了心事,笑容有些僵硬,随即又坦然道:“正是要请郁公子解局。”

这句话倒也在卓王孙意料之中。他也不多言,起身来到棋枰前。

曼陀罗微笑道:“白棋的布局已在桌上,而前九十七手黑棋我已寓于乐曲之中。如果郁公子没有记清我可以再弹一次。”

卓王孙淡然道:“不必。”他注视着棋局,似乎在思索什么。

四周又渐渐沉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盘残棋上。

那些鲜活的裸女群像在跳跃的烛光下水晶般奕奕生光,似乎渐渐恢复了生命,冰清玉洁的躯体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上不住飞舞欢唱,肆无忌惮的挑衅着,也挑逗着。浓重的阴影紧紧跟随着她们飞扬的姿态,在棋枰上浸出了一滩滩暗红的血花。

相思只觉眼前渐渐充满了那些雪白的身体,她们俏笑宛然,娇喘微微,而她们死亡前一瞬间极度的恐怖与痛苦却也从这些飘忽的姿态、媚人的笑颜中袭人而来。

相思忍不住合上双眼,额间顿时一阵刺痛。

这时,卓王孙缓缓从旁边的支架上解下了一个雕像,正要放上棋枰时,只听小晏突然喝道:“慢。”

卓王孙回过头,冷冷看着他,一丝摄人的怒意在他眉宇间一纵即逝。

地宫中顿时充满了让人窒息的肃杀之意。

小晏仿佛全然无觉,微笑着对曼陀罗道:“你想用这局棋留下郁公子,似乎也太简单了些。”

曼陀罗的笑已经有些勉强:“难道公子心中还有更好的棋局?”

小晏摇头道:“这一局既然不能,天下也再没有棋局能够。”

曼陀罗看着卓王孙刚才欲放下棋子的地方,神色有些颓然,道:“这样说我再不能留下郁公子了?”

小晏微微一笑道:“棋虽不能,棋外之意则可。”

曼陀罗眼睛又亮了起来,道:“何谓棋外之意?”

小晏道:“传说此局是三皇五帝时,尧为了遴选下一代圣王而设。当年这九十七手绝棋试遍天下,无人能解。”

曼陀罗道:“这我也知道。相传大贤许由也曾暗中三试此局而不得,羞愧之下方才归隐林泉,终身不问世事。”

小晏道:“然而舜以布衣之身求谒,对棋三日,一子不落。开关之后,尧一见空枰,却立即将二女下嫁,并禅位于舜。尧一代圣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以棋求贤,意在托付九州。而舜不落一子而得天下,这棋外之意难道不比此局高明了许多?”

曼陀罗悚然动容,她本以为这一局是中原已失传了几千年的绝谱。没想到居然有人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卓王孙蹙眉道:“一子不落?”

小晏悠然道:“不错,如今郁公子亦胸怀天下,可曾想过舜是如何一子不落,解开此局的么?”

卓王孙对局沉吟,手中的棋子在半空中却再也放不下去。

小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知道只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才能激起卓王孙的兴致,而且看来他想得一点也不错。

而且不仅是卓王孙,全场的人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似乎都已痴了。

也不至过了多久,相思突然一声呻吟。她双手捂住额头,全身不住颤抖,嘴唇也因痛苦而苍白。

小晏缓缓起身,注视她道:“果然是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蝶一般飘然而起,紫光悄然一闪,瞬间已退到了大门前。

杨逸之喝道:“放开她!”

曼陀罗只觉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然追了过去。

曼陀罗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她虽然早已知道她的这三位客人都是绝世高手,但亲眼看到他们显露轻功的时候仍忍不住悚然动容。

就那么一瞬间,小晏居然能挟持了相思逃走,而杨逸之在突变之下居然能立刻追去。

世间还有人有这种形如鬼魅的身法,而且还不止一个。

她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去看卓王孙。

卓王孙静静注视着棋盘,还在思索这棋外之意,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就那么一瞬间,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地宫的石门竟已轰然落下!第三部分

43.清电忽灭沉黑茧(1)

相思觉得自己是在无穷无尽的隧道中飞速穿行,周身却笼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极度的恐惧之中,她隐隐感到一股阴寒而温和的内力从他手上传来,自己额上的剧痛顿时缓解了很多,仿佛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温和的海水中,几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月光。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意识也渐渐清醒。

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号的甲板上,而且还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面色微红,猛地一挣,道:“放手。”

小晏一言不发,将她放下。而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相思一触到他的目光,不由惊退了几步。她努力让自己止住颤抖,道:“殿下你……”

小晏默默的看着她,那张让人不敢谛视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清泠,几欲透明。相思只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紫衣如暮云微动,一步步向她走来:“我只想证实一件事。”

相思愕然后退,道:“什么?”

他眼中杀意更盛:“看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月光鼎盛,他望着大海深处,美丽而优雅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极不相称的烦躁:“你不用明白。”

他猛地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脱衣服。”

相思惊退一步,脊梁已抵住了冰凉的铁栏,道:“殿下,你说什么?”

微风吹起他的紫袍,他的双眸澄如止水,连一点涟漪都无。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脱掉。”

相思的脸上布满了惊骇,颤声道:“你……你难道疯了?”

小晏缓缓抬起袖,修长的指间透出淡淡冷光,面上尽是烦乱之色:“不要逼我动手。”

相思握住铁栏的双手都已经发白。——现在就算想要跳下海去也是妄想。她能阻止空蟾跳海,他就能阻止她。

何况,就算跳下去了也没用。

相思绝望的合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很久。他似乎也没有急着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赏猎物的恐惧与绝望?

她突然睁开眼道:“好”,伸手猛地将腰带解开,轻轻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

小晏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注视着她,似乎要将每一个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阵刻骨的屈辱,寒风吹来,她身体猛的一颤,一滴泪水忍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脸上顿时一片绯红。

是杨逸之。他终于追了上来,虽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脸色几乎和小晏一样苍白,冷冷道:“放了她!”

小晏将目光移向大海,良久,他对相思道:“你走吧。”语气轻描淡写,似乎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拾起衣服,紧紧掩在胸前。她已经不再流泪,眼中只有愤怒。在这一刻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气度高华、容光绝世的皇室贵胄竟会对她如此无礼。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

然而此刻,她却既不能报复也不能痛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铁栏慢慢往楼梯退去。

她的脚步突然止住。楼梯上迸几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然后是金属古怪的脆响和一阵极为凌乱的脚步。

那几声听起来不似人声的呼喊,恍惚竟组成了三个字,那是恶魔的名字——阇衍蒂。

相思刚一抬头,一团黑影已经向她扑来。

黑影浑身乱颤,来势极快,连杨逸之和小晏也只能勉强认出它就是敖广!

敖广似乎已经被吓得疯了,满脸的肌肉都扭曲着,金拐也不知丢到何处,一条残腿支撑着肥重的身子,拼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的狂叫“阇衍蒂”、“阇衍蒂”,似乎那无形的怪鸟就在他身后张开幽蓝的羽翼,一步步驱赶着他,将他赶下黝黑的大海。

敖广突然失去平衡,重重的滚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一起发出尖利的哀鸣。他抬起头,舌头似乎已被咬伤,浑身不住抽搐,呕出鲜红的血,口中呜呜咽咽,再难听清。

相思刚要躲开,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她扑来。

相思一声尖叫,大惊之下已忘了躲避。就在那一瞬间,杨逸之纵身跃起,猛地将她拖开。

这时,小晏突然出手了。

一道寒月一般的光泽从他袖底猝起,直向杨逸之咽喉袭来。杨逸之将相思推开,身形平平往旁边一退。

这一退的时机恰到好处,身法也相当潇洒。

然而速度却慢了好多。慢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小晏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惊疑之色,眼看袖中的蝶丝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情急之下只得挥手一收。

然而两个人的速度实在是天地悬殊!小晏手中的蝶丝虽然避开,但那一掌的部分力道还是打在杨逸之的肩上。

砰的一声,杨逸之整个身体几乎被打得飞了出去。

小晏这一掌竟仿佛是击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人身上!

小晏凌风立定身形,眉头紧皱。以杨逸之的修为要接下这一招并非难事。然而他刚才的武功简直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刚历大战或旧伤复发也绝不至此。

正在相思嗔目结舌之时,敖广已重重的扑到她身后的铁船栏上。铁栏轰然巨响,敖广头上仿佛被猛击了一下,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抽了几抽,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直挺着倒在相思脚下,面目说不出的扭曲狰狞,胸口却已没有了起伏。似乎他终于没有逃脱恶魔的追赶,众目睽睽之下,脑后已受致命的一击。

而他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海风凌乱的吹拂着。

清寒的月光将甲板上的一切拖出长长的阴影,似乎是恶魔悄然退去的影子。

甲板上再无声息,只有相思焦急的轻唤:“杨盟主,杨盟主。”杨逸之倒在地上,似乎受伤不轻。

小晏长袖垂地,注视着杨逸之。紫影微动,已到了两人跟前。第三部分

44.清电忽灭沉黑茧(2)

相思突然起身,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虽然她害怕得不住颤抖,眼睛中也含满了泪水,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她一字一句的道:“你到底要怎样?”

小晏冷冷看着她,双眸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他伸手将她拉开,轻轻说了一句:“我要做的不是你能明白的。”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很柔和,相思就觉得一种不可抗拒之力沛然而来,瞬时已将她推到了一旁,全身连一丝真气都未被引动。

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眼前这个人。然而她又不能不阻止。

小晏已经走到杨逸之跟前,俯下身去,伸手试他的呼吸。

相思怒喝道:“住手!”,手心中紧握十二枚水晶月已被冷汗濡湿。

那十二枚水晶月,是她最后的绝技。

她心中明白这一击最多也不过拖延小晏片刻的时间。或者只能激起他的怒火,让他作出更可怕的举动。

她当然也知道杨逸之是卓王孙生死决战的对手,为了他去激怒这个比魔王更加可怕的皇族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但是她偏偏还是这样做了。

不是因为勇敢,她现在怕得要死,巴不得跑到小晏找不到的地方才好。只是她坚信知恩就应该图报,杨逸之既然为她而伤,她决不能袖手旁观。

正在这时,楼梯上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十个人,瞬时已站在甲板上。那些人身上都穿着官服,手中擎着火把,把甲板上照得明如白昼。

四下惊声不断。其中一个冲上前去,试了试敖广的鼻息,道:“断气了!又死了一个!”

另一个人道:“岳大人还没有回来,现在如何是好?”

一个官阶略高的人道:“立刻将尸体封存,等岳大人回来验看。”四五个人立刻上前,迅速将尸体抬了下去。

那人回头道:“夷?那不是小晏公子,还有郁夫人?”

相思突然伸手指着小晏道:“快将他抓起来!”

那人吃了一惊,道:“什么,为什么抓他?”

相思扶起杨逸之,一字一句道:“因为凶手就是他!你们还不快动手?”

那些人相视了一眼,甲板上白光一闪,几十个人的兵器已经一起亮出。

为首那人道:“小晏公子,既然有人指证你是凶手,就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

小晏站在夜风中,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为首那人等了一会,突然一挥手。

几十个官差顿时分为三组,迅速向小晏合围上来。第一组官差张手一扬,十余条铁链宛如蛟龙出海,向小晏齐袭而至。第二组在圈外飞速游走,手中的判官笔蓄势待发,只待锁链讲对手缠住,即可分点他周身穴道。最后一排人手持袖弩,远远护卫,以防不测。

这些官差虽然人数众多,出手却不仅整齐,而且很有秩序。看来他们练习这合围之术绝非一日之功。

他们并没有机会看到小晏当时一举歼灭黑帆倭寇的场面,也就不像别人那样害怕。因此他们出手都很稳,很有力,也很自信。

也正因如此,相思才希望他们能阻止小晏,只要片刻的时间就已经够了。

然而还没待第一排的锁链飞到小晏面前,这几十个人竟一个接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跌了下去,一动不动的躺在甲板上。

小晏默默站在中心,神情闲淡而优雅,似乎连衣袖都未动过。

相思的脸色更加苍白,这根本就不像武功,就像是妖术。

那些人就像是被妖法控制,突然间被吸去了灵魂。

眼前紫光一闪,小晏已来到相思跟前。他摇头轻叹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没用的事?莫非越美丽的女人真的就越蠢些?”

相思全身颤抖,抬头直视着他,仍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小晏看着杨逸之,冷冷道:“如果你还是挡在前面,不让我给他治伤的话,他肯定活不过今晚。”

相思冷笑道:“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小晏淡然道:“如果我现在要杀他,又岂是你能阻止的?”

相思哑口无言。

小晏缓缓绕过她,垂地的衣角无声无息的从甲板上滑过。

透骨的寒香让朦胧的月色也凉如冰水。

他突然伸手去扣杨逸之的手腕。

相思惊呼一声,只见小晏紫色长袖已如流云一般飘起,他紫色的身影宛如一只巨蝶,无声无息向甲板下退去。

相思道:“杨盟主!”正要追去,突然肩上一凉,全身再也动弹不得。

一枚精光欲滴的半月形水晶从她肩头落到地上。赫然正是她刚才握在手中的水晶月。

相思感到浑身一阵虚脱似的绝望袭来。一滴冰凉的液体凝聚在眼中,却连滴下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月影如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倒地的官差们神色痛苦不堪,还在徒劳的挣扎着。相思却只是静静的倚栏坐着,海风掀起她未整的衣衫,隐隐有些寒意。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楼道上又传来了人声。

“岳大人怎么现在才回来?”

岳阶长叹了一声:“上个月广州府又出了一件大案,上头飞书传我去看看。”

“可是万花楼的事?”

“不错。而且案情极度复杂,虽然我百般脱身……”他叹息了一声,似乎其中还有许多难言之事:“还是未能赶到子时之前回来。好在晚得不多,希望下一桩凶案还没有发生才好。”

那人淡然道:“但愿如此。”

相思苍白的脸上顿时掠过一片嫣红的笑意,笑得简直想哭。

——那另一个人赫然正是卓王孙。第三部分

45.碧落天桑荣复枯(1)

甲板上隐隐有了火光。

“啊?”岳阶看到满地被点穴的手下,大吃一惊,急忙出手帮他们解开穴道。甲板上呻吟声、询问声顿时乱成一团。

卓王孙不去看他们,径直向相思走来。他的手一触到相思的身体,相思就感到一股暖意行遍全身,行动顿时也正常了。

卓王孙缓缓道:“小晏?”

相思疲惫的道:“是他,他还捉走了杨盟主。而杨盟主刚才的武功……”相思努力摇摇头,似乎至今仍难以置信。

卓王孙点点头,脸上竟看不出丝毫的惊讶,道:“刚才在墓穴中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

相思讶然道:“难道杨盟主也和我一般,功力无故外泻?”

卓王孙摇头道:“与你不同,或者说与所有人都不同,杨逸之全身本来就毫无真气。”

相思愣住了,她只知道江湖中的武功,修练体内真气乃是第一根本。而杨逸之此时内力之高,天下已罕有其匹,若说全身毫无真气,实在是匪夷所思。

卓王孙继续道:“虽然如此,我还是感觉出他的功力在墓道中急遽减弱,等到最后追小晏而出之时,实已是强弩之末。”

相思恍然道:“难怪他那么久才赶来,不过这又如何可能……”她突然抬头道:“难道是杨盟主故意放走小晏的?”

卓王孙摇摇头,淡淡道:“无论如何,现在都该是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了。”两人正要起身,就听岳阶道:“慢!”

卓王孙道:“岳大人有什么指教?”

岳阶眉见隐隐有些怒意,道:“你们三人搞什么玄虚虽然与我无关,但船上的凶案却是我份内之事,案情未清之前,谁也不得离开。”

卓王孙皱眉道:“凶案?又有人死了?”

岳阶冷笑道:“敖广已经死了,而当时杨盟主、小晏、还有尊夫人都在现场!”

卓王孙沉吟道:“敖广是几时遇害的?”

“戌时。”

卓王孙道:“但屏风上预告的是子时。”

岳阶冷笑道:“我如今才明白,这些预告不过是转移注意,掩人耳目!”

卓王孙摇摇头,又问:“尸身旁可有曼荼罗道场。”

岳阶回头看着那帮官差。那些人一起摇头。

岳阶道:“那却是凶手力有未逮了。”

卓王孙冷冷道:“凶手能完成兰葩、庄易一案,必是大智大勇,又怎么会提前作案,而且没有布下曼陀罗道场。”

岳阶冷笑道:“就算大智大勇如几位一般,奈何天不假之力,也是没有办法。”

卓王孙不再和他理论,将目光投向海天深处。

难道敖广的死不在六支天祭之中?或者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敖广的尸体在哪?”

“和兰葩、庄易的一起,在黄二房入殓。”

卓王孙深深叹了口气:“蠢材,当时敖广并没有死!”

岳阶立时冲了出去。卓王孙又是一声长叹:“方才虽然没死,可你现在去看,就必定是死的了!”飘身而起,也跟在了岳阶后面。

敖广慢慢的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四周一片黑暗。夜色如最浓厚的迷雾,阴沉的笼罩在面前。他摇了摇头,巨大的耳鸣折磨着他如在宿醉的神经,浑身上下刺痛难当,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他不由的反转了下身子,却“砰”的一声撞在了木版上。敖广吃了一惊,急忙用手探勘时,却发觉自己被关在个了个密封的狭长窄小的箱子里。箱子宽仅两尺,刚能容他转侧,头脚都蹬在木板上,手脚酸软麻痹,难受之极。

敖广的头脑中仍然一片混乱,丝毫想不起自己怎么被送到这么个怪异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板壁,猛然一阵陈腐恶臭的气味传来,敖广突然脑中想起一物,不由心下一阵冰凉。

棺材!只有棺材里才有这种气味。

那是尸臭。和兰葩,庄易身上一样的尸臭!

更要命的是,这种气味似乎正是从自己身体上散发的。

敖广不敢再想,伸出残臂,拼命地敲打着木板,嘶哑着声音叫呼着,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

恐惧宛如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似乎无数暗影伴着恶臭高踞在他头顶,在这黑暗的边际对他狞笑。

敖广一阵寒噤,不由自主地停了敲打,连呼喊也不敢了。另一个意念慢慢浮上脑海:难道我已经死了?

敖广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鼻端,呼吸温热而潮湿。

他心中一振,自己还没有死,也不能死。他还有数不清的田产,成群的儿孙,如花姬妾,天朝号上几乎所有人都还欠着他数不清的银两,一旦下了船,等着他的依然是呼奴唤婢的豪富生活!

必死的恐惧既然褪去,转之而来的就是求生的迫切意愿。敖广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从身上的金缕玉衣中抽出一段乌金丝来。这段乌金丝只有手指那么长,看上去也非常软,然而在几十年的海上生涯中它却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

敖广精神一长,将乌金丝绕在指尖,摸索着木板的纹理挖了起来。不消多时,就挖了一道缝隙出来。虽然这条缝小得几乎连光线都透不过来,但还是让敖广欣喜若狂,手上更加用力。不多会,棺木接缝处透出一线光明,棺盖上的长钉也已经松动。敖广大喜,奋力往上一推。

棺盖纹丝不动,敖广全身顿时宛如被浸入冰水之中!

接缝长钉都已松动,然而棺盖却如牢牢浇铸在了棺身上一般。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棺盖上正覆压着某种东西。

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

敖广仿佛看到某种魔物正张开了极大的双翼,蹲踞在黑色的棺木之上。他全身一凛,巨大的恐惧让他来不及多想,两手伸到木板上一阵乱挖。木板坚固,岂是区区指甲能够挖开?生痛的感觉不住刺激着神经,越是这样,敖广抓得更急,仿佛肉体的疼痛能让他暂时忘记摄人的恐惧。

猛然“啪!”的一声,左手中指指甲从根折断,血淋淋的翻起。所谓十指关心,这一下疼得敖广全身颤抖,抱着左手跳了起来。棺中本窄,敖广一头撞在棺顶上,霎时眼冒金星,疼的几欲晕去。不过这一撞之下,倒减淡了些手上的痛楚。敖广手指疼痛难忍,忍不住又是狠狠几下撞在棺顶。

敖广虽然不会武功,但棺木本已单薄,又如此几经折腾,就听“格”的一声,棺盖翘起,露出一条狭小的缝来。一阵酸腐阴潮的气息随后涌来,虽是难闻之极,但在敖广此刻嗅来,却无疑鲍鱼而为芝兰,大喜若狂之下,肩头用力顶了几顶,棺盖终于掉了下来。敖广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赶紧爬了出去。

房中散乱的摆着几具棺木,自己身在那具正当中间。

棺盖上空无他物。

敖广此时也顾不得多想,扶着墙站直了身体,就待出门。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敖广一惊刚要回头,一枚极细的丝线悄然缠在他的脖子上,敖广脑海中猛然闪过刚才甲板上的情形,海浪滔天涌起,铁栏宛如上古洪荒巨兽,扑到自己的身上,一种莫名的力量瞬间流窜全身,将魂魄挤出身外。

敖广用力挣扎,但终于身后的手越收越紧,一阵漆黑暖融的光闪过,敖广脑海中还残留着生之欢乐的迷思,就已经再度气息奄然了。第三部分

46.碧落天桑荣复枯(2)

岳阶冲到停尸间前,房门紧锁。他哪里顾的上去寻什么钥匙,“砰”的一脚,将房门踢了开,一招云飞鸟渡,蹿了进去。卓王孙悠然立于门外,似乎整件事根本与他无关。良久,岳阶垂头丧气的出来,对卓王孙一揖到地:“郁公子真是高见,老朽愧令教诲。只是凶手到底是谁,还请公子点拨。”

卓王孙回礼道:“郁某不过是偶言误中,至于凶手是谁,如此大事,可就不是郁某一言能决的了。”说着,飘身进入房中。

就见金玉碎屑散落满屋,宝光玲珑的碎屑竟然组成一个硕大的曼荼罗像,映着几具棺木,更显诡异。

敖广浑身焦黑,单腿站在曼荼罗的正中。

他皮肤黑如枯碳,身体扭曲,一条残腿也被齐踝切断,鲜血淋漓的截口立在曼荼罗道场中,摇摇支撑着僵硬的身子,看去直如地狱变相!

他条残臂伸展开来,在头顶结了个奇怪的手印。显得硕大异常的头颅尽力后仰着,颈中鲜血已凝结成块,还是不断滴下。那面目模糊的脸上竟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笑得诡异之极,宛然正如一个九岁孩童,要从母亲手中接过糖果。

卓王孙悄步走近,仔细的看了他全身一遍,突然出指,从他颈中的伤口里挑出一根还未全焦的发丝,凝目注视了良久。他的眼中慢慢出现了一点笑意,转身走了出去。

岳阶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在房外不住踱步。见卓王孙出来,急忙迎上去问道:“郁公子看过尸体了,可有什么高见么?”

卓王孙淡淡道:“正是要向岳大人请教。”

岳阶拱手道:“那老朽就先抛砖引玉了……以在下对现场的侦查来看,敖广全身皮肤被烈焰灼烤过,颈中有一条极细的伤痕,从伤口附近的肌肉形状来看,应该是被一条极细的丝线勒毙的。只是在现场中并没找到残留的凶器。也没发现任何脚印、手印,可见凶手是个极为细心的人。丝线如此触手即断之物居然能勒毙活人,又可见凶手内力之深厚。若作案者真是如此来去无踪、谨微细秘、凶狠毒辣而又武功强横的高手,那就不是老朽所能够胜任的了,还要请郁公子看在武林同道的面上,施以援手为幸。”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援手是毫无用处,却是不知杨盟主和小晏公子肯否援手?”

岳阶顿了顿道:“这两位和案情当然最有关联,不过在下已经派人去请了。”话音未落,杨逸之和小晏已经到了门口。两人神色淡然,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尤其是杨逸之。他当然是自己走上来的,而且步履极其轻捷潇洒,脸色也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相思惊讶的看着他,他却将目光挪开了。

岳阶道:“殿下,听郁夫人说,你打伤并掠走了这位杨公子。”

小晏冷冷道:“伤是伤了。不过……”

岳阶追问道:“不过什么?”

小晏叹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讲,道:“请杨盟主到我房间去,原只是为了替他疗伤。”

岳阶双目神光一长,缓缓道:“这么说,两位刚才是一直呆在殿下房间中了?”

小晏道:“不是。”

岳阶的眼睛越发亮了,道:“这么说来,两位到底是去了哪里?”

小晏道:“杨公子的确不愧为中原武林盟主。我刚替他过血不到片刻,他就已经完全恢复。”

岳阶道:“恢复了又怎样?”

小晏道:“恢复了自然就不愿再留在我那里。”

此事对杨逸之来讲当然是奇耻大辱,一旦恢复功力,自然一刻也不肯留下。岳阶道:“然而殿下就这样放杨公子回去了?”

小晏冷冷道:“在下自然是愿意留杨盟主过了子时才走,只是力有未逮。”

卓王孙道:“杨盟主重伤初愈,殿下这句‘力有未逮’,是否有些过谦?”

小晏轻描淡写的道:“本来以在下那点薄才,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是替杨盟主过血的时间虽不长,却多少有些累了,加上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没有想到杨盟主的武功已经高到了时有时无,来去无痕的地步,自然就没能留住。”他看了杨逸之一眼,道:“非但没有留住,连自己也不得不留在房中疗伤了。”

岳阶沉下脸来,道:“如此说来,两位刚才曾经交手?”

小晏道:“也可以这么讲。”

岳阶道:“这样两位子时的行迹,都无第三人可以证明了?”

小晏并不出言,竟似默认。杨逸之面色阴沉,更连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卓王孙叹道:“非但他们两人没有,连在下也没有。”

岳阶顿时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脸色难看之极。无论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云山雾罩,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要三人离开大威天朝号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不仅失败,而且凶手似乎还利用了这个计划,把本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完成得轻而易举。

甚至,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意中成了帮凶。

窗外海风呜咽,似乎就是讥诮的笑声。

岳阶尽力止住恼怒,目光从卓王孙,小晏,杨逸之脸上一一扫过。

三人的目光都静如止水,波澜不兴。似乎无论遇到什么事,也不会让他们的神情有丝毫改变。

岳阶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明白无论最后对手是其中的哪一个,都必定是平生未见的强敌。而对于这样的强敌,光凭他一人,胜出的机会无疑少得可怜。

岳阶缓缓将目光停留在卓王孙身上,道:“不知郁公子有何高见?”

卓王孙道:“我的高见就是该去睡觉了。”

岳阶皱眉道:“睡觉?”

卓王孙道:“夜深人静,海游无事,难道不正适合睡觉么?”

岳阶道:“血案当前,怎么可以说是无事?”

卓王孙冷冷道:“即使有事,那也是你们的事,难道为了你们有事,我也就不要睡觉了?”

岳阶似乎还要说什么,卓王孙转身就走。

岳阶伸了伸手,却终于不敢拉住他。第三部分

47.枉劳人间白玉盏(1)

接下来的两天,大船一直航行在茫茫远海之上。蔚蓝的海波泛金泻银,美丽无比。风暴终于远去,大海又恢复成了一个温柔和蔼的女主人,用阳光和微笑欢迎着天朝号上的客人们。

然而这些客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少了三个。黄二的棺材也少了三具。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下被葬入大海。

看着黑棺在平静的海波上越飘越远,渐成海天之际的三个小黑点,众人的脸色都异常阴沉。

棺材里的这三人生前都极不普通,然而现在也不过是白云碧波里的小黑点。在这艘离奇的客船上,生死是如此容易。谁都可能成为湿婆的下一个祭品,无论你有何等的心智武功、何等的身份地位。

六支天祭,这四个字宛如魔咒,沉沉盘旋在众人的心头。

一些海鸟在风中欢快的鸣叫,乌黑的双翼将点点朝阳的影子带到众人头上,又被微凉的海风吹散了。

步小鸾似乎感到有些冷,她纤弱的小手在卓王孙掌中轻轻打着颤。卓王孙牵起她进了船舱。

刚到走廊,就见唐岫儿和谢杉聚在屏风前,不知正在做些什么。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身旁,仰着头轻声道:“他们在做什么啊?”

卓王孙道:“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不过不能看得太久,你该回房休息了。”

步小鸾很乖的点了点头,两人来到屏风边。唐岫儿一直注视着谢杉的举动,也没在意两人的到来。步小鸾忍不住奇怪,顺着看去,就见谢杉蹲在第四幅屏风前,手上裹着一层白布,沾了种淡蓝的药水,小心的把屏风由下而上的擦刮着。

卓王孙似乎来了兴致,一时也没有再催促步小鸾回房。只听步小鸾怯生生的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呀?”

唐岫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别吵!你小丫头懂什么?别把那个草包名捕给我嚷了过来,有他一插手,再明白的案子也越办越糊涂.

步小鸾还要说什么,却见谢杉突然停下了,一脸惊讶。

唐岫儿问:“怎么了?干么停了?”见谢杉一言不发,连忙凑了过去,就见屏风右下脚依稀露出几个字,赫然有两个就是“谢杉”!

谢杉清秀的脸顿时毫无血色,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唐岫儿低声骂了句:“没用!”一把夺过谢杉手上的白布,三下两下将整个屏风抹拭干净。

一面森绿的曼荼罗图象显露出来,曼荼罗下一行血红的大字:“子时、谢杉、玄四。”拳头大的字以猩红的颜色刺出,看去极度的触目惊心。谢杉踉跄后退,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画面上一片阴郁惨淡,青碧的颜色刺出的大片林木,构成一个狞恶的曼荼罗。林木中站着一尊无头僵尸,被藤蔓纠缠着。僵尸的双手捧在胸前,手中赫然竟是他自己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藤蔓撕扯得扭曲变形,唇边却带了丝讥诮的笑容,似乎面前更有无比的大苦在折磨着世间之人。粘稠的液体不断的从他的眼中滴下,在他的脚边化成新的藤蔓,缠绕撕扯着他的躯体。

阴沉的走廊似乎被这种森绿的颜色灌满,那些粘稠的汁液仿佛就要破壁流出,黑暗深处仿佛隐约传来头颅尖锐的笑声。

步小鸾“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卓王孙挥袖遮住了她的目光。唐岫儿虽然自命胆大,却也忍不住退了两步。

卓王孙踱上前去,仔细打量那扇屏风。步小鸾颤声道:“这画好可怕。”

卓王孙淡淡道:“不过是画,有什么可怕的?你越去想,它自然越可怕,你若是不去想了,它们也无非是些颜料和木头。”

只听后面有人微叹道:“只怕不是人吓人这么简单,天地之秘,不是人力可穷的。”卓王孙知道是小晏,他回过头去,淡然道:“论到博闻强记,那自然还是要请教殿下了。”

小晏似乎完全忘了那天在甲板上对相思的所为,若无其事的轻叹道:“这副曼荼罗主杀戮,行祭之法在六支天祭中乃最为诡异。无人可知第四界天主是如何向湿婆的第四化身兽主献祭的。只知道……”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此天祭图一出,杀伐之气充塞天地,万兽暴虐性起,互相残杀,直到血没天界。但是出现在天朝号上,就不知是何等征兆了。不过从画下留字来看,似乎是说下一个应祭者,将是谢公子。”

谢杉强笑道:“谢某并非弱质女流,也不是那贪婪财宝之辈,凶手时间地点说得这么明白,难道谢某就坐以待毙不成?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不能让二位看低了。”

卓王孙揽着步小鸾向房间走去,长叹道:“你已经死了。因为你已经怯了!”

谢杉脸色苍白的坐在房中,不时叹息一声。唐岫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看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道:“看你平时吹得何等英雄了得,给人家写了个名字出来,就吓成这个样子,要叫我哪个眼睛看得上呢?”

谢杉道:“可是之前几个人都就这么死了,唉,没想到这次出来就惹出这么多事,要是我爹知道……”

唐岫儿秀眉一轩道:“又来了!别人给他唬住了,那就是该死。我们唐家若是也怕了这些江湖宵小的伎俩,蜀中唐门以后再怎么在武林中立足?”

谢杉叹了口气,道:“你自然是唐门的,我哪里有这么威风。”

唐岫儿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不想做我们唐门的人?”

谢杉胸中一热,呐呐的说不出话来。唐岫儿趁机道:“表哥,我们不如就利用这凶手的嚣张气焰,趁机捉住他?”

谢杉吓了一跳,骇道:“你还想捉住他?”

唐岫儿哼了一声道:“你们还叫什么男人呢,怎么这么一点骨气都没有?有人要杀我们,我们捉他出来,这有什么不对?不要说他还惹到我们头上,单是这么嚣张的在我面前杀这个杀那个,就是很不给我面子!我若不抓他出来,枉称我这闺中诸葛的美名了。”

谢杉道:“那你想怎样?”

唐岫儿转了转眼珠道:“其实也很简单,他说要在子时、玄四杀你,你就在子时时分呆在玄四里,有我守在门外,就算不能当场捉住他,至少也可看的出他是谁来!那时看他如何遁形!”

谢杉叹道:“原来这条计策无论成是不成,我反正是死定了。”

唐岫儿道:“你自己的房间,好好的查一遍,又有我在外面,难道凶手还真的可以飞进去?再说你总是谢家的长孙,平时总是夸自己的武功多么了得,难道就只会任人宰割?他来杀你,你就不能杀他?”

谢杉给她说的有些讪讪的,也不禁觉得这方法的确有些道理。何况在一向心仪的表妹面前,倒也真不肯低这口气,雄心陡起,高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看这凶手真的有什么神通,可以虚空杀人,难道真可就这么取了我的性命?”

唐岫儿盈盈一笑道:“这才象个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么。走罢,我们现在就先去仔细查看一下你的房间,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我就不信我们如此准备,还能叫那凶手讨了好去?”

谢杉终于脸上露出了些笑容,跟唐岫儿一路向他的房间行去。

支牙一声,黄四房间的门开了,岳阶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光芒闪动,喃喃道:“这丫头虽然一向疯疯癫癫,但这一招倒也真不失为个好方法,若它真的奏效,我这老身子骨也可早点回家休息了。”

一声未了,就听身后卓王孙叹道:“世间之事,只怕没有眼前看来的那么容易。”

岳阶心下大疑,还要再问什么的时候,卓王孙摇了摇头,自顾自走了。岳阶沉思许久,也悄然走了出去。第三部分

48.枉劳人间白玉盏(2)

亥时。唐岫儿一身劲装,坐在谢杉的房门口,身上斜背了暗器囊,眼睛随着走廊中亮如白昼的灯火滴溜乱转。夜晚海上的风声似乎也停止了呼唤,四下一片寂静,唐岫儿只觉心中有种莫名的兴奋支撑着,似乎盼望着凶手早些来。

忽然身后一声咳嗽,唐岫儿猛然转身,就见岳阶走了过来,手中提了个小小的茶壶,还有个燃了火的红泥炉子,施施然走到走廊上,将炉子支起,茶壶放了上去,一面叹气一面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这么好的夜晚却就是睡不着觉。煮壶茶消消这永夜也好。”

唐岫儿道:“你要煮茶去厨房煮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岳阶冷冷道:“我倒不知道唐大小姐除了包了两间房子,什么时候也将这走廊也包下来了。”

唐岫儿气道:“你……”

岳阶再不理她,一矮身,竟然就在炉边坐了下来,那红泥火炉滋滋响着,茶香淡淡的透了出来,岳阶陶醉的嗅了一下,闭目道:“人都是有点嗜好,象我这样的老人,能够安安稳稳的坐着喝杯茶,那就是最可乐的事情了。”

就听一人接口道:“何止是岳先生,在下素来也雅爱这茶中之道,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同调。”

就见卓王孙携着步小鸾和相思,也走了过来。

唐岫儿皱眉道:“你也喜欢喝茶?”

卓王孙也不理她,径自走到岳阶面前,赞道:“岳先生这茶,应该是用的金牛亭下三十尺的扬子江水,和蒙顶山山上的二月雨前,那是很难得的了。更难得的是这火炉和茶壶,若是小生所记不差,应该是前朝汝窑第一炉的珍品。当今世上,所存尚不过十件,不想竟在岳先生这里见到了,那实在是在下之幸。”

岳阶笑着欠了欠身,招呼卓王孙坐下,笑道:“这是五年前我破了尚王府宝库失窃的大案,王爷特别嘉奖我,要我在找回的物品中挑的。尚王府藏珍号称天下第三,可老夫无子无女,平生所好的,就是这一口茶,就挑了这套茶具。尚王爷当时万般不肯,但话已出口,也就只能听之。自我得后,这才第二次用,郁公子既是解人,少不得也要同酌一杯。”

卓王孙拱手笑道:“既是岳先生如此抬爱,倒也不可拒却。只是壶炉虽好,却无杯盏,待我命内子回房取一套雨过天青的杯子来,我们好好酌一巡。”

相思答应一声,正待转身,就闻一阵香气透入,有人悠然道:“如此天下难寻的茶会,怎么可以只用雨过天青的杯子?郁公子自然风雅,但未免在器用上仍然简单了一些。”清香微寒,自然是小晏到了。

卓王孙淡淡笑道:“说到茶道,我倒忘了船上还有一位高人了。传闻扶桑国举国嗜茶,茶艺出神入化,茶具更是华瞻雅丽,殿下皇室所藏,那自然不是我等草莽之人所能比拟的了。就请殿下来与我们这些愚民同乐如何?”

一时如明月清辉,照映满室,素寒淡香之中,小晏飘然入室。身后紫石姬长裙曳裾,手捧一只紫水晶的托盘,一同进来。盘中六只杯子,摆成雪花状。那杯子乍看没什么希奇之处,就听卓王孙赞道:“爱茶之乡,器物果然精良。这杯子初看毫无出奇之处,不过是云英盏,上面画了些花纹。但仔细看去,那些花纹并非自外镌刻上的,乃是杯子本身的云英天然带有。云英生而有花纹也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在名匠的曲意雕琢之下,竟然能形成亭台楼阁之景胜,花鸟虫鱼之姿态,那就实属旷世珍稀,难得一见了。岳先生的茶具虽然也难得,但毕竟纯属匠人所为,比较这样的天然与匠心共运,那自然就要输了一筹。”

岳阶也笑道:“老朽风烛残年,江湖野客,怎可与殿下相比?那自然是气度差之,器用又复差之了。”

三人一齐大笑。紫石姬送上茶杯,将锦丝纹龙座垫放在卓、岳旁边,小晏轻拂衣带,坐了下来,一时茶汤蟹沸,紫石姬提起壶来,在三个杯子中浅浅斟了半杯,恭谨地送到三人面前。岳阶刚要举杯邀客,就听卓王孙道:“咱们在此煮茶度此清夜,我总觉得少了个人。殿下以为呢?”

小晏淡然道:“杨盟主风格高标,清神俊朗,想必对这些清务也颇有心得。今日之会,若是少了他,异日传闻岳先生此会,殊为一憾。”

卓王孙一笑道:“不过杨盟主这两日似乎不喜欢跟我们这些俗物聚在一起,殿下有什么法子将他召来?”

小晏淡淡笑道:“郁公子若肯露一露真相,杨盟主必定奔马而来。”

卓王孙笑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习得一点花拳绣腿,方之殿下,无疑正是这茶壶与杯子的区别。有云献丑不如藏拙,郁某也不过略有自知之明耳。”

小晏微笑道:“若是郁公子这样都是花拳绣腿,想必中原的武学的最高成就,就是花拳绣腿了。”

卓王孙道:“殿下殿下口舌锋芒,郁某真是愧不敢当。孰优孰劣,自然要请杨盟主这方家来正了。郁某就献丑一次,若不成功,再请殿下一显高明。”说着,吸了口气,缓缓道:“杨盟主,月明沧海,凝霜为茶,何不移尊共饮,岂不有愧这清风明月?”

他声音也不是很大,但一声即出,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一语既罢,满船都是回声。

走廊中烛光一明一灭间,就见杨逸之站在门口,脸上略有不悦之色,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很不满意被别人打搅。卓王孙笑了笑,回首对紫石姬道:“你看杨盟主好像对你这茶很没有兴趣的样子,是不是也太没有礼貌?”

千利紫石脸上一抹淡淡的微笑,长袖一翻,已然出手,将烧的通红的茶壶托在手中,内力一激,一道滚烫的水柱击到空着的杯子中,内力源源不绝,茶水冲满了杯子,并不停歇,就如有什么透明的屏障隔在杯子四周,形成一道三寸高的水柱。千利紫石手一沉,紫砂壶重归火炉上,盘膝坐下,对杨逸之做了个请饮的姿势。

杨逸之神色变了变,手一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平杯沿以上的水柱就如被无形的利刃划过一样,断成两截,忽如林花委地,浇入另外的两个空杯中去。杨逸之走过去,也席地坐了,取过面前的杯子轻啜一口,道:“如此清茶,一杯为品,两杯为解渴,三杯四杯,那就是饮牛饮马了,姑娘一下子给我倒这么多,难道真当我是马牛么?”

紫石姬禁不住一笑,就听卓王孙道:“想不到杨盟主也是如此解人。千利姑娘还不再倒一杯,趁机大邀盟主之宠?”

紫石姬盈盈一笑间,就听小晏叹道:“只是四个人却有六杯茶,多出两杯,只可敬明月与海神了。”

卓王孙神秘一笑道:“自然会有人来喝的。”

小晏皱了皱眉,就听走廊尽头方天随道:“各位好雅兴,本官也睡不着,若是有剩余的茶水,也请赐一杯。呀!空蟾姑娘也下来了。”

空蟾一身黑衣,面悬黑纱,默不作声的走了过来。

方天随一袭白衣白帽,对空蟾一揖道:“海上月明,良有可思,高卧虽好,终不如二三知己座谈。看他们几位如此热闹,姑娘不如也随喜一二?”空蟾一言不发过来,卓王孙起而肃客入座,岳阶见主客异位之势已成,也只好苦笑坐着。

紫石姬将杯盏移到各人面前,方天随谦了一声“叨扰”,却先将满杯挪到了空蟾面前,大有邀好之意。空蟾也不理他。众人正要举杯,唐岫儿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们究竟在干些什么?”

卓王孙笑道:“难道姑娘看不出,我们在饮茶?”

唐岫儿更大声的道:“你们饮茶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地方?这么一大帮人,凶手还怎么来?”

卓王孙指了指门,道:“你还是先去看看你的表哥还在不在。”

唐岫儿一惊,扑到房门前,猛敲了几下,道:“表哥、表哥,你可好?”

里面谢杉疲惫的声音道:“还没死。”

唐岫儿松了口气,回过身来正要再对卓王孙发脾气,就听卓王孙自言自语道:“还有一刻钟就到子时了,若我要看住一个人,还是不要去理会别人的好。”

唐岫儿张了几张嘴,终于还是忍住了气,拉过凳子坐在房门前,不时敲一下房门,谢杉也总是回一句“还没死”。众人虽然依旧谈笑不已,但每个人的目光,也都聚在这房门上。卓王孙内息探出,笼罩全场,玄四房间周围无不在他的监视之下,回看小晏与杨逸之,一个笑意淡然,一个若有所思,显然关心之物,也都不在这一杯茶上。卓王孙微微一笑。

灯花渐落,方天随打了一个哈欠,步小鸾也有些倦了,四处乱看着,灯光下的黑影似乎也渐渐浓重,大家的笑声也静寂下来,似乎连针落也能听见,更漏清冷的声音,滴滴而下,似乎和人的心跳一起,在空气中凝结起来。第三部分

49.春心一线悬成灰(1)

子时已经快要过去,一切仍是安然无恙,卓王孙一瞥墙上,自鸣钟正好敲了起来。

众人还没有如何动作,唐岫儿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拽住门锁,颤声问道:“表哥,时间过了,你还好吗?”

谢杉似乎不堪重负,道:“还好,还好,凶手的影子也没看见个,快开锁放我出去。”

唐岫儿心急之下,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掏钥匙,谢杉似乎已经忍不住,快步跑到门口来,还不停道:“岫儿,开门,快……”

唐岫儿好不容易找到了锁孔,还没待把钥匙插进去,谢杉的声音突然就咽在了喉头,人也砰的撞在了门楣上。

唐岫儿正好开着锁,又气又笑的唾了一口:“没出息!哪里就急得这个样子,凶手没杀着你,看不吓死了你来。”用力将门一拉。

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唐岫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谢杉的身体僵硬着向她扑来,眼睛一酸,被喷了一脸温血。

方天随眼前一花,就觉得什么物什带着腥气滚到面前,还没来得及起身,已经把火炉撞了个骨碌,茶水四溅,烫的他跳了起来,定睛一看,飞来的竟然是一颗沾血的人头,头发垂挂在火炉上,滋滋声响中,一股焦臭扑鼻而来。

他正要大叫,却听得唐岫儿已是一声惊呼,只震得耳朵发麻。

顿时,唐岫儿随着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倒在地上。

这下突如其来,众人都为之震慑,半晌才回过神来。紫石姬飘身而前,将唐岫儿抱在怀中,探了探鼻息,对小晏点了点头道:“还没死。”

小晏手指一弹,将谢杉的头颅从火炉中弹开,一转手,一道无形的紫光从袖中标出,将头颅缠住,拉了回来。内力自蝶丝中点点而下,刹时将血止住。小晏手一抬,头颅倒悬空中,皱眉看去。

头颅此时已被火烧的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死者眼睛中的惊恐,似乎在一瞬间就为什么力量掣离身体。小晏目光凝视在头颅脖间的伤口上,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之极的东西。

这时,子时还没有过去,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还在沉沉的敲着,宛如在天朝号上奏响了永不休止的丧钟。

卓王孙与岳阶、杨逸之早已进了玄四房中,屋里毫无异样,窗户仍然反锁着,桌上翻开一本医书,旁边堆着一堆碎纸条。只在门口一堆鲜血已变成暗红。

岳阶一步抢上前去,手指往桌前座椅上一抹,自言道:“靠背有汗渍,人确实是刚刚起身。”说着,身子往地上一探,贴地看了半晌:“脚印的确是从桌前到了门口。”他也不起身,蹭地挪到门口,四面勘探了许久,摇了摇头道:“没有,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伤人的利器。可是……”

他一叹之下,十分沮丧,方才的敏捷似乎也不见了,无奈的扶着门边的落地灯柱站了起来:“跟以前的案子一样,又是无迹可寻。不过……”他看了看四下如常的房间,空空荡荡,似乎少了点什么。岳阶猛一抬头,突然想了起来:“没有曼荼罗!”

卓王孙摇头一指他面前的血迹。

赫然一副曼荼罗已随着血迹浸渍,显露出小半个来。

岳阶一怔,眼看着曼荼罗越显越大,自己竟和谢杉的无头尸体一起呆在八瓣绯红的花纹正中,再也不管线索不线索,一跃而出,退到了门外。

突觉身后一道幽寒:“岳大人不必惊慌。”

岳阶回头看时,却是小晏,但见他正轻轻用一方雪白的丝巾拭着手,淡淡道:“凶手既然可以让屏风定时退色,这借血渍显形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卓王孙刚好把目光从门侧的灯柱台上收回,注视着小晏,缓缓道:“这显形曼荼罗的办法倒是没什么,不过这无形的杀人手段,殿下是否看出了些端倪来?”

小晏宛如此事毫不关己,淡然道:“尸身别无伤口,系在一瞬间被极其锋利之物抹断脖项。可是据诸位勘查,房间门窗反锁,四处也毫无异样,门外十数人守候,半刻也不曾离开,这行凶之人来去无踪,实在非我所能想象。驽钝之才,只有敬听郁公子高见了。”

卓王孙看了看他,道:“行凶者只怕未必是人。”

小晏微微一笑道:“难道郁公子真的相信鬼怪之说?”

卓王孙道:“不是人,也未必就是鬼怪。”

小晏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卓王孙回头对杨逸之道:“杨盟主认为呢?”

杨逸之脸色阴沉,冷冷道:“鬼怪也好,人也好,都与我毫无相关。”转身离去。小晏叹了口气,也随之而去。

卓王孙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渐渐收回目光,从灯柱中拾起一撮燃尽的灯灰,出了房门。

岳阶此时正在外边验尸,方天随等人惊魂未定,手下人等更是唧唧喳喳,挤成一团。

步小鸾看着卓王孙出来,突然一声哭倒在他怀中,颤声道:“哥哥,我们快走,这里真的有鬼。”

卓王孙将她拉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抬头看去,走廊墙上一个青铜图腾烛台在时暗时明的烛光下宛如鬼脸,鸡卵大的双目鼓突,向众人张开狰狞的笑脸,仿佛在嘲弄,也仿佛在挑衅。

窗帷被午夜凉风轻轻撩拨着,透出窗后新月幽艳的冷光,无数黑影仿佛就在月光下的大海上欢快舞蹈,凌乱的舞步俨然就踩在众人心上。

涛声起落,万物呜呜咽咽,如唱哀歌。

难道天地间真有所谓的鬼神?第三部分

50.春心一线悬成灰(2)

然而似乎鬼神也有出没的习惯,自谢杉殁后数日,唐岫儿尽管几次吵着要将屏风拆掉,下一幅曼荼罗却始终没能出现。

大船在海上平稳的行驶,成群的海鸥送来清爽的阳光和海水的气息,似乎惨案就此终结,再也不需担心。然而大家依旧忧心忡忡,似乎都在这份闲散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恶讯,连早饭也少有人出来吃了。

相思坐在镜台前,朝阳明丽的光芒被窗棂滤得点点滴滴,聚在她面前的镜子里。她微微侧头,将一只玉环取下来,一头青丝瀑布般的从椅背直垂到地上。她拿起一柄檀香木梳,将头发分成两绺,一半轻含在口中,另一半任它垂下,一抬头,看着镜中人的清媚姿态,灯光朦胧,更觉花容风致,极妍尽观,不禁一笑,不经意间手中微松,木梳竟顺着那垂地的乌光,滑落到地毯上了。

她敛衽起身,正要去拾,只听门外一阵砰蓬乱响,接着传来唐岫儿的怒喝。相思大感惊疑,不知唐大小姐又在闹什么玄虚,顺手将木梳拾起,绾在头上,走了出去。

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已经围了好多的人,相思悄步走到人群后面望去,就见唐岫儿满面嗔怒,一身丧服还未除去,头发蓬松,正抓住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拳脚雨点般落下,打的那少年闪躲不及。唐岫儿似乎极为愤怒,一面打,一面气咻咻的道:“不长眼的小贼,叫你敢闯到我的房间来,你想偷什么,你想偷什么!”唐门的武功何等了得,唐岫儿虽然没有施展出内力,几拳下去,那少年已经鼻青脸肿。但那少年极为倔强,一手遮住脸前,一手抓了屏风的底座,勉力让自己挺立着,也不辩解,任由唐岫儿踢打。唐岫儿看他如此倔强,更是愤怒,手一紧,打得更加狠了起来。

就听方天随睡意尚浓的声音从人群后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人又是闹什么啊,莫非又有什么恶事发生了?这眼见明天就要到海南了,就不能让本大人过几个时辰的安省日子?”

卓王孙笑道:“恶事倒是没有发生,就是唐小姐正在练她的暗器靶子。”

唐岫儿猝然住手,一反手将那少年扯的一个踉跄,怒声道:“你说什么?”她脸色苍白,身子也清瘦了好多。

卓王孙道:“若不是暗器靶子,难道唐家的武功就是来打小孩子的么?”

唐岫儿看着他,脸上恼怒交集,狠声道:“他一大早偷偷摸到我的房间里,难道就不该打?”

岳阶从人群后走出来,上去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沉声道:“你不是这艘船上的人。这茫茫大海上,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唐岫儿怒道:“问你呢!快说!”说着,一个耳光,打的那少年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那少年突然睁目看了唐岫儿一眼,眼中满是森寒之气,唐岫儿怔了一怔,又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骂道:“野种!”

相思叹道:“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唐大小姐真忍心打得下手?”

唐岫儿见众人都是说她的不是,更加恼怒,道:“我就是要打!你看不惯么?”相思越众而出,道:“打几下教训一下也就可以了,再打下去,恐怕这孩子就禁受不起了。”

唐岫儿颤声冷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莫非这个野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卓王孙脸色一沉,相思却如不觉,笑道:“自然是没什么关系。唐小姐若是没丢什么东西,就放了他吧。”

唐岫儿道:“好!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你说放了他,就放了他!”

说着抓起那少年的头发,砰的一掌将窗子打开,就待将那孩子向窗外投去。相思衣袖一带,一道劲风卷出,要在半途将那少年救下,唐岫儿一声冷笑,手在头发上一拂,空中就觉微淡的光芒闪了一下,仿佛星空一下子出现在这走廊之中,尖锐的风声撕扯得众人的耳鼓都要裂开。相思脸上笑容不减,衣带飘飘,就听丁丁之声响个不停,唐岫儿甚至没有看到相思怎么出手,击出的暗器已被相思一枚枚接在手上,扔了满地。唐岫儿喝道:“给你!”手掌一圈,将那少年作为暗器向相思直掷过来。这时她愤怒已极,出手再不容情,这一掷满含内力,相思不敢硬接,双袖叠起,将她掷来的力道消解大半,一招白云出岫,将他向一边送去。就听哗啷一声响,将屏风撞翻在地。

相思也不再和唐岫儿计较,赶过去将那少年扶起来,只见他的额头已被撞破,当下怜惜的替他擦了擦,那少年神色丝毫不动,任由相思拂拭。

唐岫儿看着他冷冷的脸色,不由自主的就是怒火冲天,纵身过来狠狠的将他一推,道:“你这贼小子被水淹昏了头了?脑袋进海藻了?被海蝙蝠咬断了神经了么?人家打你不知道疼痒,人家帮你也不知道疼痒,你们日本人不是人么?”

突然一脉寒气自脑后袭来,唐岫儿骤然之间就觉得身子如在冰海,舌尖僵硬,竟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听小晏的声音自背后缓缓地传过来,道:“唐姑娘,这孩子已经很可怜了,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妨就看在下一个薄面,放他一放吧。”语调虽然温和,但唐岫儿周身如被冰雪,只觉森寒已经成形,如巨大的冰山压在身上,几乎呼吸都很艰难,更似乎连血液都冻僵在一块,格格声响中,哪里还有余力说话?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殿下的见识固然高妙,只是何必跟女子废话呢?”他这一句话出口,唐岫儿顿觉宛如春回大地,一阵暖风起处,身子终于不那么冰冷了。这下当真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怒火虽旺,却也再难说出一个字。

就听小晏悠悠道:“郁公子既然出口,在下也无所用其废话了。”

两人对答之间,相思将那少年扶了起来,正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漂到了船上。那少年紧闭着嘴,一概不答,相思也不以为忤,拿出金疮药帮他擦拭打破的额头。

岳阶也走过来向那少年问话,那少年更是不理不睬。岳阶这几日来正为那几桩案子心力交瘁,又插进来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更是心头火起,皱眉道:“你这孩子也真是不知好歹,本想为你说几句公道话,你却这般不理不睬,难道你半夜混进别人的房间,反而是有理的了?”

51.春心一线悬成灰(3)

唐岫儿截口道:“小女子有几句话正要请岳大人主持公道。”

岳阶道:“你又有什么话?”

唐岫儿道:“按照大明律例,一个陌生男子深夜潜入女子的卧房,是该还是不该?”

岳阶道:“当然不该。”

唐岫儿冷笑道:“那到底该判何罪呢?”

岳阶道:“按律该由女子亲友杖责,打死无论。”

唐岫儿高声道:“好一个亲友杖责。可我一介女子,漂泊海上,唯一的亲人又已经莫名死去,如今受了这等欺负,却连还手都不能,真不知道这天朝号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最后声音转而凄厉,竟似在哭泣。

相思知道唐岫儿虽然对谢杉呼来唤去,心中却早已属意之。谢杉死后,痛之心让她几不欲生,几日来都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以泪洗面。今日她声色虽厉,实已骨销神殒,几乎不成样子了。

相思也不忍看下去,道:“唐大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这孩子呢?”唐岫儿猛然抬头,泪光盈盈的眸子中俱是怨毒之意,她指着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要你替他还我一记耳光。”

相思脸色一变,道:“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小姐?”

唐岫儿道:“本小姐看谁碍眼就是谁,讲什么得罪不得罪?”

相思皱眉道:“唐大小姐何必苦苦相逼?”

唐岫儿将脸转开,连连冷笑,双肩却不住抽搐:“如若不然,就让这小子立刻下船。”

相思皱眉道:“唐大小姐,这苍茫大海之上,你叫一个孩子如何活下去?这跟杀他有什么分别?”

唐岫儿冷笑道:“你倒是菩萨心肠,只是不知道这菩萨心肠值不值一记耳光?”

相思正色道:“如果这一耳光能让大小姐一遣怨气,就请动手。”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唐岫儿身形如闪电一般,就已扑了过来。

一切突然又静止下来。唐岫儿面色阴沉之极,微转过头颅,看着身后。

她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步小鸾站在她身后,雪白的衣袖中露出一只纤细的手腕,那把匕首就在她的手中微微颤抖着。她脸色有些惶然,眼珠四下张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唐岫儿冷冷喝道:“把手拿开!”

步小鸾似乎非常害怕,胸口不住起伏着,却固执的道:“不!”她回头看了相思一眼:“你答应不打她,我就放了你。”

唐岫儿脸色更加阴沉。她的武功本来远在步小鸾之上,然而刚才步小鸾的身法实在是诡异之极,毫无声息,已浑然不似血肉之躯。而自己情急之下,稍没留意,就被这个病怏怏的小丫头用刀架住了脖子,真是平生之奇耻大辱。

唐岫儿双拳紧握,全身颤抖,突然道:“好,我答应你。”

步小鸾本来准备把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怯生生的加了一句:“还有那位哥哥。”她用左手指了指那位少年。

唐岫儿脸色铁青,道:“我也放过他!”

步小鸾高兴的道:“那位哥哥,她说放了你。”

那少年却只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转身走去。

相思一把没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那少年昂然不答,径自走去。走过小晏的时候,却微微一顿,横了小晏一眼,也未曾停留,就此走到舱外。

卓王孙袍袖一挥,已将步小鸾拉在怀中。他看了看那少年,又转头看看小晏,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似乎这中间又有什么天地之秘为他所洞察。

小晏也一直看着卓王孙的笑容,道:“郁公子可又有什么见解?”

卓王孙叹道:“以在下之见,这个少年决不简单,只恐在贵国之中,将来能胜于他的,也没有几个。”

小晏微笑道:“公子天日之表,所识所重者自然都是天下豪杰。这少年得公子之品题,此日已经身价百倍。”

卓王孙道:“单只他这船上一行,就已经改变了很多事了。”他伸手一指,道:“便在此处。”手指之处,正是方才唐岫儿揪打那少年时所推倒的屏风。

那屏风有两扇被少年撞的倒在地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小晏面容不变,道:“第五支天祭,终于还是显现出来了。”袍袖一拂,倒地的屏风突然如有人扶,直立起来。两幅屏风中赫然有一面的浮漆已经脱落,露出下面狰狞的一副曼荼罗来。

唐岫儿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众人一时也忘了刚才的争执,只全神贯注望着那扇屏风。

52.第四部分血池莲华梦中开(1)

一道嫣红的光芒若有还无的向屏风外探来,似乎带着一种温柔而诡异的召唤,让人不得不去凝视它浮动的影像。地平线上一道紫光冲天而起,照透十方诸界。红色的云雾漩涡一般层层席卷着绽放,在紫光和红云的交界,深黑的波浪和风轻柔的彼此交缠。

一个长须老人伸展着四肢,被一枝长箭钉在天幕正中。他的胡须很长,几乎盘满了整个世界,让人看不清他的脸,更怪异的是他那极细的手足也象苍白的胡须一样柔软,在空气中轻轻的飘荡着,回绕折叠,不知尽头,似乎一直要伸出画面来。除了那支被埋在胡须和手臂中的神矢以外,画面没有一丝血腥,反而出奇的静谧,透出一种诡秘的温和来。

小晏道:“传说当年阿修罗王掀动神魔之战,将天人两界化为般若地狱,一切众生皆受其荼毒。湿婆神箭毁三连城,神箭上沾染了阿修罗王的鲜血,自此,只要为湿婆神神箭所伤,灵魂将永受折磨,不得超生。画中就是第五天祭,也就是对湿婆战神化身的祭祀。”

他凝视着曼荼罗,顿了顿,续道:“只是不知道这次出现的,是毁灭的阿修罗呢,还是拯救的大神湿婆。”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又道:“方大人十年进士,两榜功名,京官纳福已足,又放做外务,正是飞黄腾达之时,却不料就做了这战神之祭。”

“什么?”方天随失声道:“如何是我?”

岳阶也愕然道:“殿下如何知道?”

小晏悠然指着屏风下端道:“就在这里。”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看处,屏风下端却有个淡淡的三指掌印,掌印只浅浅的一层,若不仔细看去,当真还以为是方才唐岫儿与那少年厮打时留下的。

方天随忍不住盯住那掌印看,只觉那掌印淡淡中竟似带着种诡异的色彩,仿佛能将人的眼神吸引住。那掌印越扩越大,似乎就要破屏风而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见卓王孙微微颔首,道:“本船中能与三相连的,就只有房间号了。”

岳阶沉吟了片刻,道:“这掌印或许真是预示死者房间号的,然而方大人虽是住在黄字三号房,但是天字三号的郁小鸾小姐,地字三号的千利紫石小姐,包括玄三的唐大小姐个个都有可能是天祭的对象,殿下为什么又偏偏知道是方大人呢?”

小晏淡然道:“这却只是在下的预感而已。”

卓王孙微笑道:“看来殿下除文采武功之外,还能未卜先知了。”

小晏冷冷道:“要说预知危险的本领,在下又哪里赶得上尊夫人。”

岳阶也不明白他两在打什么禅机,沉吟道:“不过这几位之中,只有黄三所居的方大人蓄须,同曼荼罗的内容正相吻合。若真是如此,看那画中之相,下手的地点当在方大人房中。只是这次却没有将时间说出来……这个……”

小晏看着卓王孙道:“紫光冲天,乃是黎明破晓之时,生之将起,亦是死之将起。此在下之愚测,郁公子可以为然否?”

卓王孙微笑道:“殿下天纵聪明,自然是言出必中。”

岳阶一声冷笑道:“只是这次凶手将时间预告得如此清楚,可谓步步进逼!老朽就是拼却这把老骨头,也定要与他周旋到底!”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岳捕头又来了。”

岳阶拱手道:“这次郁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忙。凶手明知郁公子在此,却仍如此嚣张,显然不仅蔑视我岳某人,更加不将公子放在眼中。老朽斗胆请公子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向受害人施以援手。好在凶手所示乃是黎明破晓的一瞬间,公子天纵奇才,想必定有完全周策,可以将凶手手到擒来。”

卓王孙道:“那你可知道要向谁施以援手么?”

岳阶一呆,道:“难道不是方大人么?”

卓王孙道:“方大人则是岳捕头职责所在了。”

岳阶道:“郁公子的意思……”

小晏微微一笑,道:“郁公子的意思是小鸾小姐自然不劳大人操心,紫石姬则有在下保护周全,剩下唐大小姐和方大人则只有仰仗尊驾了。”

岳阶想了想道:“从上次谢杉一案来看,众人汇聚一处并不是什么好的法子,毕竟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这样分头行事,彼此牵制也许更要好些。”

卓王孙道:“既然岳大人也以为好,那还不吩咐手下赶快准备?”

岳阶道:“我立刻派人把守黄三玄三的大门。”

卓王孙微笑道:“我是叫你让手下快去准备早餐。”

岳阶愣道:“为什么要我的手下?”

卓王孙笑道:“敖老板已死,就岳大人带来的人最多,不用来准备早餐岂不浪费?”

岳阶突然明白过来,脸上恼羞交集,却也敢怒不敢言,只得道:“郁公子休要看轻了在下,在下此番一定……”正要多说两句场面话,却发现大厅里的人一个个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第四部分

53.血池莲华梦中开(2)

中午过后,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浓雾。到了夜间,连海面都看不见了。天朝号在浓雾中摸索着,缓缓向海南进发。

这一代分布着数以万计的礁石,在雾气的滋润下变得湿滑无比,突兀立在黝黑的海水中,时隐时现。让人感到海船像是在一直巨大的海兽的腹脏中穿行。

失去了敖广的指点,水手们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这些的礁石只要触上一个,就可能将巨大的天朝号整个撕开。何况水面下潜藏的暗礁更多,也更加致命。

到了深夜,紧急停泊的笛声拉响,天朝号在浓雾中终于失去了方向,只有暂停在附近的一方孤岛上,等待浓雾散去。

看样子,明日凌晨到达海南的计划是要泡汤了。

相思静静躺在床上,额间刺痛和疲彼此倦纠,让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船身微微一震,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睁开双眼,仿佛能看到不安宛如一种生根的藤蔓,在天花板上迅速生长着。

她努力摇了摇头,眉心的疼痛更厉。她一手掩住脸颊,一手缓缓的将枕边的一堆衣衫整理好,仔细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点风声也没有,烛光也全灭了。

寂静的走廊上,只有裙裾拖地时发出的淅淅梭梭的轻响。她缓缓从每一个房门口走过,潮湿的雾气和夜晚的寒露宛如幽灵一样缠绕在她身上,不时闪出点点幽光。

突然,她止住了脚步。

黑暗中她明亮的眸子宛如两颗晨星,闪烁不定。

她目光所触,漆黑的房间里似乎也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刚好映出房门上两个黯淡的字迹:“地三。”

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进去。这时,里边传来轻微的喘息声。

声音很轻很细,透出极度的痛苦,仿佛来自一只垂死的母兽。

她用力一推,房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房屋里摇曳烛火透过了蓝色水晶的灯罩,将整个房间映得虚虚渺渺,宛如注满了透明的海波。屋角那张大床上,垂地的帷幕已经被撕开,一重重散乱的缠绕在雕花的床梁上,整个大床看上去宛如一只幽蓝色的巨茧。

巨茧中央,一人趺跌而坐,二指抵住眉心,另一手结印胸前。他身体周围三尺之内,都铺满了一圈晶莹的寒霜。

相思打了个寒战,目光挪移开去,只见紫石姬侧身蜷缩在不远处,领口撕开,整个胸前全被鲜血濡湿了,赤裸的胸膛不停的起伏。她艰难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衣袖,而刚一触到他的身体,就被一种无形之力震开去。

那人轮廓在光华后若隐若现,然而相思还是认出,那正是小晏。

他似乎已经就寝,头上束发的金环已经解下,长发如云一般在身边散开。一身雪白的睡袍上幽光闪烁,让他看上去宛如冥界魔君,突现凡尘。寒光中,他长长衣袖在身旁临风飘舞,宛如张开一双洁白的羽翼。

然而房间内分明一丝风都没有。

四周一片死寂,海波一般的蓝光被他渐渐凝聚,重塑。森然寒气竟似已凝形而出,化作空气中游弋着的无数冰雪精灵,又似乎化作诸天落下的无边花雨,轮转、护卫在他身旁。

然而,那无边的寒气似乎都在颤抖。

他身边的微光也时强时弱,最终越来越淡。那张冰雕玉琢般的面孔上渐渐浸出了汗珠,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承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

——一种连神魔都不能承受的痛苦。

紫石姬突然爬起来,用力抓开自己的衣领,努力向后仰着身子,嘶声哭道:“少主人,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肯要我的血?”

小晏痛苦的摇了摇头,轻轻将她推开。

她却又再次扑了上来,跪在他脚下,嘶声道:“杀了我吧,或许这样能解开月阙的血咒!”她满面血泪,仿佛正在承受一种非人的折磨,秀婉的面容也整个扭曲起来。

相思已经面无血色,她颤声道:“你对她作了什么?”

小晏突然平静下来,缓缓睁开双眼。他双眸中泠泠神光就宛如这无边的夜色。相思全身一凉,惊退几步,但是终于扶着门栏站立定身形,道:“放开她。”

小晏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悲悯和欲望痛苦的纠缠着。

那种悲悯,仿佛是德望俱高的大师,在万人顶礼膜拜的时刻,突然中断说法,走下讲坛,用片尘不染的手指挑开长明灯,救起一只扑火飞蛾,而后望着掌心那只垂死的生灵。

然而他眼中神光变换,不时又闪过一丝魔鬼般的欲望。

那是对她身体的欲望。

相思似乎意识到什么,她猛地转身,向门外跑去。

身后风声一带,他雪白的袍袖就宛如流云一般向她席卷而来。浓郁的寒香让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刚要出手抵挡,全身已仿佛被蝶翼整个包裹起来,恍惚中只觉四周淡蓝的幽光不住旋转着,突然她身体重重一顿,竟已被他按在床上。

他的眼睛离她只有两寸。

那广如沧海的眼波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忧伤,仿如已洞悉了芸芸众生的一切悲哀,也承担着这些悲哀。

两人目光相触,相思猛然觉得一阵迷惘。她似乎已经渐渐忘记了恐惧和痛苦,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诡异的行止后边一定藏着难以告人的秘密——一个让他甘愿承受一切孤独与痛苦的秘密。

就这一念之间,她满心的寒冰竟如浸春水,缓缓散开了,她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双眼睛,想温柔的与他交谈,想尽力帮助他,减轻他所承受的苦难。第四部分

54.血池莲华梦中开(3)

就在这个时候,他轻轻一挥衣袖,身后的房门无声无息的关上了。他修长的手指上彩光蜿蜒,赫然正是一道蝶丝。

他似乎不忍看她,将目光挪向远方,指尖的蝶丝却毫不迟疑的向她眉心刺来。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指间的月光柔和得宛如从午夜窗前一纵即逝的梦境。你越是想要回忆,它就越是坚决的沉入你脑海的深处。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温柔而忧伤,就算到死也不会觉得有一丝疼痛。

然而相思的心却仿佛被这道柔和的月光扎开了一条口子,同情和温柔瞬间退去,惊恐、愤怒、还有甲板上屈辱的记忆猛然涌了出来。

她猛地一个耳光向他脸上抽去。

指尖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她食指指甲几乎整个断开了。而他的脸上顿时也显出一条血痕。

一滴的血珠迅速的流到他苍白的唇边。

血的颜色似乎很浅。在幽蓝的烛光下显出一丝病态的嫣红。

他伸手在唇边缓缓拭了拭,整双眸子突然被烈焰一般的疯狂淹没了。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按在床上,一手撕开她的衣领。

昏暗中传来丝帛脆弱的响声,她的身体几乎完全暴露在昏暗的烛光里,凝脂一般的肌肤已经因为挣扎而变得粉红。相思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他冰凉手已经轻而坚决的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惊恐的仰望着他。

他苍白的双唇突然变得红润无比,仿佛上帝呕心沥血造就的雕像终于涂上了最后一点色泽。

那张容光绝世的脸真正完美无缺,就连诸神见到了都忍不住要叹息。

然而,此刻那张脸上却只剩下疯狂。眼中浓烈燃烧的欲望似乎是打开了两扇地狱的窗口,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种欲望不是情欲。

是食欲!

相思吓得几乎忘了抵抗。她剧烈的喘息着,双手在身边摸索,突然摘下耳环向那双眼睛刺去。

这枚耳环宛如星月,本来就是她护身的暗器之一。

小晏猛地一侧身,两道青光闪电一般钉在墙上。他披散的长发缓缓垂到她胸前,脸上一片慑人的寒意。

突然。他用力抓住她两只手腕,重重的扣在床沿上。

这一次相思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全身一颤,张口向他肩头咬去。眼泪和血腥味混合成一种诡异的气味,让她全身剧痛,她也搞不清自己是如何厮打的了,一切招术武功都全无用处,她只是疯狂的用尽一切可能去伤害眼前这个人,或者说,是伤害自己。

她知道自己也已经疯了,她死死咬住他,奇特的快感如暖流一般浸遍全身。她很想呕吐,但是一点也呕不出来,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饥渴——对他体内鲜血的饥渴。又或者说,自己体内的鲜血受了一种魔力的蛊惑,变得如此渴望,渴望和他的血合为一体。

难道他们两人的身体,都已被同一种恶魔控制,是如此希望,痛饮对方的鲜血?

这时,小晏冰凉的呼吸似乎正在自己双眉之间。

眉心一阵剧痛让她几乎叫出声来。难道他想洞穿自己的额头?或者是用牙齿……

相思突然想到了紫石姬胸前的齿形伤口,想到了兰葩额前的血洞,一阵恶寒顿时从她脊背上窜起。

紫石姬突然扑过来,拉住他的手,哭道:“少主人,放开她,你要我吧,放了她……”

小晏似乎清醒了一点,他合上双眼,痛苦的道:“你不能!只有她的血能解开……这是最后一次。”

“我看这一次还是算了吧。”

相思仿佛能感到小晏全身的血液突然冷下去。他轻轻将她推开,一招手,床边那件绣着九瓣菊花纹的紫袍如蝴蝶一般飞起,瞬时已披在身上。

他站起身,顺手将长发绾在身后,缓缓道:“原来是郁公子。”

卓王孙正站在门口,冰凉的幽光罩在他身上,一如他冰凉的神色。

相思脸色绯红,似乎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紫石姬已将自己的衣服掩好,顺手撕落半幅帷帘,抛给相思。

相思双手紧紧握着那幅残了的帷帘,全身颤抖着,突然飞一般的扑到卓王孙的怀中。

她用那帷帘紧紧堵住自己的嘴,窒息和痛苦的感觉让她全身抽搐,仿佛随时都要昏倒。她就这样毫无声息的痛哭着,眼泪一串串滚落在他肩上。

卓王孙一言不发,缓缓解下自己的衣衫,披在她身上。

小晏注视着他们,又已恢复了以往优雅的神色。他轻叹一声,道:“如果你要杀我,这是最好的时机。”

卓王孙淡淡的道:“我不必。”

小晏脸上掠过一丝黯淡,脸色顿时又无比苍白。身子再也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而且越来越厉。

小晏合上双眼,用最后的力量让自己能站得很直。广袖垂地,飞霜零落,他此刻的姿态仍如同寂灭前的佛祖一般,高傲而尊贵,无可挑剔。然而他自己知道,如今正是他力量最弱之时。卓王孙只要轻轻一击,他就会如同一尊耗尽了生命的木偶一般倒下。他所有的秘密,痛苦,忍耐也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毁灭殆尽。

他叹息一声,道:“你现在不出手,等日后我有了机会,还是会杀了她。”

卓王孙道:“非此不可?”

小晏顿了顿,沉声道:“非此不可。”

卓王孙再也没有回话,突然一声轻响,门已被关上了。

黑暗中只传来紫石姬凄凄的啜泣。第四部分

55.谁识蜂蝶抱花舞(1)

相思第二次醒来的时,已是黎明时分。一缕淡淡的霞光透过窗帘,在床前铺开一道光晕。四周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尘土落地的微响。如果不是身上还盖着卓王孙的衣衫,她还以为昨夜是作了一场恶梦。

门外变得非常嘈杂,似乎很多人在奔走呼喊着。

难道船真的触礁了?

相思从床上跃起,披上衣服出了房门。

走廊中间,一大群人围在方天随房门口指指点点,岳阶满面怒容,正怒声斥责几个手下。他和那几个手下都眼圈青黑,一脸疲惫,似乎整夜都未休息。

大股鲜血就从门缝里浸出,蜿蜒着一直淌到众人脚下,仿佛一条猩红的小溪。旁边,几个差役拿出佩刀,小心的将门板拆下,一用力,门板顿时翻转过来。

屋中一片凌乱,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

那张被血浸得发黑的木板上赫然用羽箭钉着一具尸体。

长箭仿佛是从尸体背上生长出来的,箭头已深深扎根门板,乌亮的箭身透胸而出,箭尾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弧度,宛如尸体里伸出了一条古怪的钩子。

钩子的顶端嵌着一剪羽毛。

那剪羽毛乍看下仿佛由极细的金丝编成,然而却比金丝更加明亮。金光中心是一团血红的花纹,在朝阳里宛如火焰跳跃,奕奕生辉。

这种羽毛比孔雀翎还要华丽十倍,绝不可能出自世间的凡鸟身上。

难道它来自传说中凤凰的尾羽?

凤毛麟角,自古用于形容最珍稀的物品。而这支铁箭上既以凤毛为饰,就绝不是一支普通的羽箭。

一剪小小的羽毛,似乎就带上了神奇的力量,让人忍不住去想,或许它真的来自一支魔箭。

只有湿婆大神在摧毁三连城时射出那支诛神之箭才配称为真正的魔箭!

传说中,阿修罗王用苦行的力量超越了宇宙的一切法则,迫使天帝实现他的愿望。他要求拥有一座永远不灭的城池。天帝警告他世上没有永恒不灭之物。于是阿修罗王与诸神定下契约——这座城池只有湿婆之箭才能毁灭,而且必须是一箭毁灭。

后来,阿修罗王在天上和地上用金、银、铁先后构建了三个要塞,后来将之合为一,称之“三连城”,这座阿修罗最强的堡垒从此用来对抗天神的命令。

诸神恐惧,大地之神化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颠恳请湿婆出战。

湿婆带着神军,兵临三连城下,这时天帝的军队几乎已全军覆没,湿婆神高坐在诸神化成的战车上,向这座号称永恒的城池射出了一支诛神之箭。

三连城轰然坍塌。一年后硝烟方才散尽,大地重见阳光,一切俱回归虚无,唯有这支魔箭仍牢牢钉在天地的中央。

然而如今,尸身上却钉着这支神奇的羽箭,难道正是它重新显形于世?

血泊之中,无数道箭痕组成的曼荼罗生硬而张扬的布满了整个门板,宛然正是三连城的形状。

岳阶的脸色铁青,俯身查看箭下的尸体。他这样终年与尸体为伍的名捕,也不由悚然动容:

尸体的须发竟然被人根根拔去,整张脸肿胀得不成样子,鲜血覆盖了大半个面孔。那些长须脱离了主人的身体,一夜之间就已得灰白,无力的裹缠在尸体的四肢上,宛如一些苍白的流苏。而死者的右手,已经不翼而飞。

尸体残缺的四肢却极度古怪的扭曲着。如果关节和骨骼没有寸寸尽折,人类的肢体绝不能扭曲到这种地步。一些地方的皮肤已经破开,露出碎裂的骨骼经脉。那些须发就在这些碎裂的关节上缠绕着,仿佛是从伤口中延伸出来的无数触角,在清晨的空气里毫无生气的蠕动。

那种蠕动的感觉仿佛就来自自己的胃里。

相思再也忍不住,扶住走廊上的一盏灯座剧烈的干呕起来。

岳阶突然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郁夫人容色如此憔悴,莫不是昨夜也没有睡好?”

相思站直了身体,轻声道:“岂如岳大人辛苦。”

岳阶冷笑道:“在下辛苦是整夜守在方大人房前,不知郁夫人辛苦的又是什么?”

相思想起昨夜的一幕,真是宛如恶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王孙在她身后道:“内子不过为舍妹的病情操心罢了。岳大人如此辛苦,想来对此案的原委已颇有所得?”

岳阶摇头道:“毫无头绪。只知道方大人被此箭射穿心脏而死,而尸体尚温,显然惨案刚发生不久。”

卓王孙注视着那半截箭尾,缓缓道:“茫茫大海上,箭从何来?”

岳阶一指窗户道:“就是这里。”

对面的那扇窗户紧锁,锁孔上有一个拇指粗的孔,隐隐透出一束阳光。

岳阶道:“孔痕尚新,经过刚才的丈量,孔的位置正好与方大人胸前的羽箭同高,显然正是射入的箭孔,”他摇了摇头,又道:“然而,既然窗户紧锁,来人又是如何隔物见人,将方大人准确的钉死在门板上?此箭能够一股贯穿窗户、人体而深入门板,此人的腕力又是何等了得!而海浪无根,他又从何处落脚发力?这样一箭势大力沉,我们一干人等守在门口,竟未能听到一点声音!”他长长叹息一声,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卓王孙目光挪向凌乱的房间内,道:“不知他是要找什么。”

岳阶愣道:“谁?”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次还丢了不少东西!”

卓王孙微微一笑:“想不到阇衍蒂不仅会杀人,也会越货。”

岳阶皱眉道:“公子休要说笑。失窃的东西包括方大人行李中最贵重的几件宝物,每一件都可谓价值连城,还有方大人的官印官服,上任的文书,一起装在藤条大箱里,不翼而飞。”

卓王孙对那些毫不感兴趣,略为沉吟片刻,道:“有没有什么不贵重的东西?”

岳阶皱了皱眉头,四下看了一遍,道:“还有原本放在床头的一个青铜灯座。”

卓王孙道:“灯座?”

岳阶道:“正是每个房里都有的那种青铜灯座,虽然做工也算精巧,但对于其他的物件来说可谓一文不值,而且沉重异常,倒不知凶手为何不辞辛苦将它拿走。”第四部分

56.谁识蜂蝶抱花舞(2)

卓王孙道:“岳大人终夜守在房门口,屋里被翻成这样却毫无所觉?”

岳阶苦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却简直想哭:“只因为将屋子翻成这样的不是别人,正是方大人自己!”

四周听者俱是一震。

卓王孙笑道:“岳捕头的保护看来是不怎么让人信得过,难怪方大人要自谋出路了。”

岳阶摇摇头,神色十分尴尬,道:“方大人的确想要在黎明之前逃离大威天朝号。那些宝物正是方大人亲手收拾到藤条箱子里,准备搭船离开。”

卓王孙道:“方大人身为海南巡抚,要在附近海域召几艘船自然是轻而易举。”

岳阶苦笑道:“何止!方大人只怕调来了半数海南沿岸的军舰。当时虽然大雾漫天,不辨南北,但子夜的时候,其中的一艘还是找到了大威天朝号。方大人大概从窗口看到了船上的信号,于是提着箱子就往外走。当时我还在唐大小姐门前巡视,据手下说方大人当时极其烦躁,稍上前问讯就大发雷霆,并扬言若不让他上船就要下令将船上的人全部逮捕,也不许别人护送。”岳阶叹道:“官大一极,泰山压顶,何况这里已是海南地界,我那些手下也只有眼睁睁目送方大人离开。”

卓王孙道:“这么说岳大人没有亲眼看到方大人上船?”

岳阶摇头道:“不是,我接到手下的通报立刻赶了过去,那时方大人正在那艘小船上。一同前去的还有唐大小姐。”他无可奈何的瞥了一眼旁边的唐岫儿。让受保护人一刻不离自己左右,看来岳阶已经是足够小心。

然而当事情过于怪异的时候,一点小心是毫无用处的。

岳阶脸上神色更加凝重:“若不是我们十余人亲眼所见,我至今仍无法相信当时眼见的就是事实。”

卓王孙道:“难道那艘船还有什么玄虚?”

唐岫儿突然冷笑着截口道:“他分明上了一艘鬼船!”

众人神色一变。

岳阶缓缓摇头道:“那艘船上灯火全灭,微弱星光之下,船舱窗户尽开,也不见半个人影,分明是一艘无人驾驶的空船!”

要知道在这样的天气、水域里,若真有人在船上灭灯行船,根本不须片刻就会触礁撞为碎片。然而浓雾弥漫之中,一艘空船在茫茫大海上飘荡前行,却准确寻找到了天朝号。

莫非船上的船员早已死去,而是在无数幽灵的驾驶下才来到此处?

岳阶脸色更加难看,道:“方大人却似乎全然不觉,仿佛真的看见了迎接他的船员,直接进了黑黢黢的船舱,当时脸上还带着又期待,又得意的笑容。昨夜浓雾弥漫,风浪也很大,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卓王孙目中神光闪烁,道:“当时岳大人若是肯上船看看,也许就看出些端倪来了。”

岳阶长叹道:“等我安顿好唐大小姐,赶到船边,正要冲上去拉他回来的时候,方大人却已经自己走了出来!”

他不住摇头,似乎仍难以相信昨夜的一幕:“不过一刻的时间,方大人的神态就与方才判若两人!他佝偻着身子,不住摇头,步履也沉重了很多。我手下上去问话他也不理,自顾走到房间里,用力锁上了房门。”

卓王孙道:“难道方大人在那艘空船上看到了什么?”

岳阶疲惫的道:“或许正是因为方大人突然发现了那是一艘空船,而自己在大雾之中根本无法驾船离开,逃生的希望破灭,所以极度沮丧。不过若真是空船,它又是如何乘风破浪,在大雾中找到天朝号的呢?”

卓王孙道:“无论如何,上船之后方大人还是安然无恙?”

岳阶道:“是。回房之后,方大人房也没有丝毫异动。然而到了凌晨,我手下有人发现门缝里有血渗出来。开门之后,方大人已死,箱子也不见了。可惜至今为止,整个房间里除了那个箭孔以外,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

一旁,唐岫儿似乎受了些风寒,微微咳嗽着,道:“可笑。”

岳阶变色道:“唐大小姐莫不是有什么发现?”

唐岫儿讥诮的一笑,道:“仅凭岳大人这种找法,休说捉住凶手,就连自杀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岳阶沉下脸来,道:“自杀?难道方大人站在窗外往屋里射了一箭,然后还要关上窗户,再用比飞箭更快的速度跑到门板前闭目等死?”

唐岫儿冷笑道:“岳大人安知窗上的这个箭孔一定是羽箭射入时留下的,而不是射出?”

岳阶怔了片刻,道:“那支羽箭从何而来?”

唐岫儿咳嗽了片刻,道:“或许是方大人自己的。”

岳阶冷笑道:“荒谬!”

唐岫儿不紧不慢的道:“如果方大人晚上睡不着,站起来用弓弩往窗外射了一箭,然后推开窗户将弓和多余的箭扔进大海,然后关窗退回门板前,用剩下的那支箭将自己钉死……”她说到这里,阴阴冷笑了一声。

岳阶打了个寒战,道:“方大人为什么要自杀?”

唐岫儿冷冷道:“谁知道呢?或许方天随就是凶手,良心发现畏罪自尽。或许这也是个圈套,有人想让大家以为方大人已经死了,呵呵,可是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谁又能肯定他是方大人呢?”她的声音更加阴沉:“谁都是血肉模糊,谁又知道谁真的死了,谁又没死?或者那些死人都躲在天朝号的某个角落,等我们也一个个钻进那些敞开的棺材里去……”

岳阶勃然怒道:“唐小姐!你不要在这里耸人听闻。如果方大人是自己往外射了一箭,那满身骨骼碎裂,右手消失又如何解释?难道方大人能在自己心脏上刺了一箭,再一点点捏碎自己的骨头,向密闭的窗外扔出自己的右手么?”

唐岫儿咯咯笑道:“或许是那艘幽灵船上的船员一个个从那箭孔里飘了进来,一起动手将方大人的骨头扭断了……”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觉得唐岫儿悲伤、惊吓过度,神经已经有些失常。

相思忍不住道:“唐小姐,你还是回房休息一下吧。”

唐岫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枯瘦的石像。相思叹息一声,伸出手去想拉她一把。

唐岫儿突然全身一颤,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似乎眼前出现了什么可怕的场面,她缓缓道:“慢,我知道这支箭是谁的了!”

岳阶惊问:“谁?”

唐岫儿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吐出两个字:“庄易。”第四部分

57.生死歌哭动地来(1)

相思忍不住道:“可是庄先生已经死了!”

“不!”唐岫儿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众人都被她反常的言行一怔。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中竟似乎带了种神秘的魔力:“就是他!当时小晏上船之时,围攻他的倭寇曾对着大威天朝号发过一枚炮弹,你们还记得不记得?那枚炮弹乃是西方红衣大炮所发,三枚齐至,连山都可以轰平!可是庄易凭着简简单单的一支雕翎箭,竟然远隔几十丈,将炮弹射落。当时我听到庄易的箭声,拔身欲挡,那种凌厉之极的劲道宛如海潮汹涌一般直压而下,我从来没见识过如此强劲之力!”

岳阶皱眉道:“庄先生的箭术大家都知道,不必你再来赞赏。”

唐岫儿冷哼道:“然而你们知不知道,那箭根本不是人所能施展出来的,而是魔!”

岳阶喝道:“唐大小姐不必再危言耸听,庄易那一箭在场众人皆亲眼所见,与神魔毫无相干!”

唐岫儿轻蔑的瞥了他一眼,道:“当时我一回头,就见他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极其诡秘的笑容。你们都没看见,但我却看见了,他的脸上有着一丝极其可怕的笑容!你们还记得不记得,庄易死后,整个大威天朝号上都找不到他那张从不离身的后羿神弓,也再也找不到那对舍衍蒂之眼!你们知不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脸上浮起一阵病态的嫣红,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极度兴奋的事。她的身躯高高挺起,用极其尖锐的声音嚷道:“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人间的人!他早就将自己的身躯精神全都奉献给了魔界,奉了魔王的命令来取回舍衍蒂之眼的!现在既然拿到了,当然就要重新回到魔界了!”

她突然一阵疯狂的大笑,似乎很为自己的结论而得意。笑声一发就不可收拾,仿佛极其短促尖锐的风在船舱中急速的回旋着,阴森森的竟带了种特别的诡秘气氛。步小鸾看着她急遽张大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悄悄的向卓王孙靠了靠。相思强笑道:“唐大小姐,你先冷静下来,方大人的事我们慢慢商量……”

唐岫儿身形一纵,已来到相思面前。她的眼睛睁的仿佛就要凸出一般,牢牢定在相思的脸上,却丝毫神光都没有,黯淡得仿佛黑白夹杂的铁珠,猛然就凑在相思的面前。相思忍不住面上变色,唐岫儿却同时爆发出更尖利的一阵大笑:“慢慢商量?慢到什么程度?慢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么?”

相思只觉她的眼睛已经丝毫不能转动,眼前的唐岫儿仿佛是跳动的尸体,不由心中一阵烦恶,勉强答道:“我们活的好好的,又没有跟什么人结怨生仇,怎么会死呢?”

唐岫儿眼睛越张越大,拉的整张脸都吊了起来,脸颊肌肉抽*动,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长声道:“我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

她忽然发疯般跑到窗子前面,相思怕她冲进海里,急忙要去拉她时,唐岫儿却稳稳的站在窗边,她的眼睛仿佛在捕获什么人眼难以看到的东西一般,张的极大,空洞的盯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喃喃道:“你们不会知道的,只有我能够看到!这烟涛微茫的海上,正是神的牧场。生者是活动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们的呼吸中跳舞。已经丢失的生命将因神的诅咒而甦生,他们将在最漆黑的夜中跳出来,撕开你的胸膛,啜饮你的热血!”

她猛然回过头来,脸部肌肉因强烈快速的语调而扭曲,步小鸾忍不住一声尖叫,唐岫儿猛然又是一阵大笑。突听外面哐啷一声大响,步小鸾长声惊叫,忍不住向卓王孙扑去。

卓王孙却已经不见了。

相思急忙扶住步小鸾,悄声安慰了她几句,偷眼向唐岫儿看时,就见她正低了头喃喃的说些什么。相思的心中突然生出种强烈的不安,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得无比粘滞而坚韧,仿佛枷锁一般将她整个身体桎梏住,连同神志一起拖着向无穷无尽的地狱飞堕下去!

在这死亡之旅的折磨之下,终于有了第一个发疯的人,可再这样下去,谁又能保证自己不被杀死,或者吓疯呢?相思猛力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房中浑浊的气息刺激的她额头隐隐作痛,步小鸾将头完全埋在她的怀里,不住颤抖着。

相思勉强镇住心神,一面轻声安慰着步小鸾,一面携着她的手快步走了出去。唐岫儿喑哑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相思竟然不敢再回头。

卓王孙负手站在走廊尽头,他的面前赫然就是那扇警示着死亡的屏风。小晏跟杨逸之也一起低头看着屏风,四周竟连一丝生气也没有。

走廊上的沉沉死色,竟然比房间中还要浓重。

相思忍不住问道:“难道……难道这屏风又显出什么兆头了?”

卓王孙缓缓抬头,道:“不错。看来唐姑娘这一闹,只怕真的惊动了九重天上的神明。”

相思走上一步,猛然就见那屏风上的第六幅天祭图上闪出一双眼睛。这眼睛极端疯狂而黯淡,就像是大笑中的唐岫儿。相思忍住骇叫,整幅天祭图就仿佛从这两只眼睛中化开一般,呈现在她的面前。

一片全都是血红,一眼望不到边、旋转激绕着、仿佛要突破整个天地的血红!

这血红没有深浅浓淡,也没有形状,仿佛一阵狂风,被某种极度神秘的力量禁锢在这屏风上,但它却不甘心如此压抑,不断的扭动着,撕扯着,企图咬碎这一切,冲突出去!

这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竟似乎带了莫名的仇恨,激绕冲荡在相思的身周。相思看的时候久了,那血红竟从屏风中脱出,围绕在她的身边,以人力所无法企及的高速旋转起来。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血红所充满!

相思几欲惊呼出声,那血红猝然萃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极其高大的女人的影子。一阵充斥天地的放荡笑声刺穿相思的脑海,那女人转身看了相思一眼,突然将自己的左臂撕下,放到嘴边咬噬起来!相思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眼前的幻想就如潮水般倏然消散,卓王孙皱着眉头道:“你看到什么了?”

相思惊魂始定,颤声道:“我看到无边的血,一个女人,正对着我笑,她还在吞食自己的手臂!”

卓王孙皱眉道:“什么女人?”

相思颤声道:“屏风上的女人!”

卓王孙道:“她?她可不会对你笑!”第四部分

58.生死歌哭动地来(2)

相思瞥了一眼屏风,却忍不住惊呼起来。那屏风上用淡墨隐隐勾勒出一幅女武士的画像,她站在一轮辉煌的金色曼荼罗中,右手持着黑色的长矛,腰上悬着一柄利剑,昂首挺立。但她的脸上一片模糊,唯有一张鲜红的嘴,唇齿分明,紧紧咬着一截残臂,仿佛要将它狠狠撕碎。

然而,这只残臂赫然正是她自己的左手!

她左手齐腕而断,一朵幽蓝色的花朵深深插入断臂之中,五瓣花朵打开,仿佛是一只重新长出的怪手。花萼下鲜血点点滴下,一直将她的双足染红。血迹纵横交错,似乎这整张画,就是用她的鲜血滴成。大片猩红浓烈张扬,几乎就要溢出画面,而这一片红海中的一点幽蓝,更让人触目惊心,仿佛地狱血池中的妖夜莲花,正要浴血绽放!

相思盯着看了一会,那红色竟似乎又要动了起来,她心中一惊,急忙转开目光,颤声问道:“这又是什么预兆?”

卓王孙微笑道:“那就要问问这两位了。”

杨逸之恍若无闻,卓王孙却似乎对他极感兴趣,笑道:“杨盟主武功冠绝天下,心思之周密细致,也颇见称闻。这些年江湖中日平一日,全是盟主统御之功。不知盟主对于今日之事,可有什么高论?”

杨逸之淡淡道:“你要问我的话,直接问好了,不用这么罗嗦。”

卓王孙笑道:“盟主倒是真君子的很。只是盟主明知道我要问,却还是不肯说,这是否又是君子之要呢?”

杨逸之道:“屏风显像,每次都是昭示杀人之初,这次做如此图画,想必是要断人左臂了。”

卓王孙道:“每次昭示,都要书出要杀之人,杀人之方法、时辰、地点,盟主既然说了杀人之方法,不妨也谈谈另外三个问题,如何?”

杨逸之道:“这个我就看不出来了。”

卓王孙道:“盟主怎么不多看几眼?说不定就看出来了。”

杨逸之道:“一副图画,有什么好看的?装神弄鬼,难道还真是沙寂尼闳显身作法?”

卓王孙故作惊疑道:“沙寂尼闳?那是谁?”

杨逸之似乎察觉自己失言,再理睬卓王孙,径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晏摇头微笑道:“沙寂尼闳,乃是曼荼罗教对大神湿婆的专称。不知道杨盟主是怎么知道的。”

卓王孙将目光收回,微笑道:“殿下不是也知道么?可见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小晏笑道:“就算不是秘密,能够连郁公子都不知道,那也是他的荣幸了。沙寂尼闳不因湿婆而了不起,却因郁公子而了不起。”

卓王孙笑道:“郁某却因为殿下之迎拍,而自觉很了不起了。”

两人相对一齐大笑。这惨淡的气氛与连接迭变的奇事,竟似乎对两人一点影响都没有。相思看着两人的笑容,颤抖不停的心也逐渐放松下来。步小鸾却一直紧紧抓住她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放开。

卓王孙道:“不知殿下对这一次的屏风显像,又有什么看法?”

小晏道:“看法自然是有……以我看,这次只怕是最后一支天祭了。”

卓王孙道:“殿下何所见而言此?”

小晏道:“凶手这次只昭示了手法,而不言时、地、人,似乎是不言,但我却认为不是不言,而是未到言时。”

卓王孙道:“殿下又是何从而知?”

小晏叹息一声道:“六支天祭之数已全,凶手的目的终归快要达到了。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卓王孙道:“那殿下所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小晏微笑道:“这最重要的原因,只怕是因为船上的人越来越少,再杀下去,只怕要杀到尸骨上了。到那时候,恐怕杀人者反而被人杀了!”

卓王孙笑道:“郁某却没这个自信被凶手如此高看,倒是殿下奇功绝学,震烁当今,却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了去。”

小晏笑道:“我虽然从不妄自菲薄,却还是不敢轻看郁公子一眼。据我所知,中原能有公子如此修为的,只寥寥几人,却没有一个是姓郁的。再加上公子身边的几位女伴,只怕江南郁家,不值公子一根寒毛。”

卓王孙笑道:“几个女伴,怎么能界定郁某之身份?”

小晏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这几位姑娘清绝妙艳,决非金钱所能罗致而已。恰好中原武林中有一圣地,其中女子颇多,而且多以皓月相比,想必与公子身边这几位姑娘可一较长短。公子以为如何?”

卓王孙笑道:“世间还有如此地方?郁某有机会,倒一定去游玩一番。”

小晏道:“能说出这句话,就不是江南郁家的子弟了……任谁都知道,那地方好虽然是好,但却不是常人能游玩得了的。”

卓王孙笑道:“郁某只知道钱能通神而已。”

小晏慢慢道:“既然在下猜出了公子的身份,那这船上的凶案,也就略有头绪了。”

卓王孙讶道:“哦?殿下又是何所见而言此?”

小晏叹道:“这就不免要感叹既生瑜,何生亮了。那凶手也知当今天下这圣地主人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白道也好,黑道也好,都没有人敢正面缨其锋芒。但现在却是在茫茫大海之上,既没有圣地济济的人才,也没有世俗道德的攻讦,自然是下手的好时机。”

卓王孙笑道:“他既然知道无人敢缨其锋芒,那纵然是在茫茫大海之上,还是没人敢缨其锋芒,怎么还会动手?”

小晏笑了:“那自然是还有别的理由……别的必不可抗的理由!”他不等卓王孙问他,反问道:“公子又是如何看这第六幅天祭?”

卓王孙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盯在屏风上,许久,才绽开一丝笑颜:“我以为,必将会有第七天祭,而这只天祭的供品,就是凶手本身!”第四部分

59.洛女秋魂凌波立(1)

岳阶气急败坏,逐个细查每个人的行踪,连房间墙壁的缝隙里都搜查了无数次。除了唐岫儿神智不清,回房休息外,众人谁也不愿离开,都默然站在走廊中,或若有所想,或偶尔交谈一两句。这么一来二去,一整天居然就过去了,恼人的夜色又不可遏止的降临在窗外。

潮湿的雾气股股合拢,似乎无数的水滴就在空气中跳跃。夜风凌厉的呼啸着,将水雾不断撕裂、糅合着。

死亡的种子就在这种腐气沉沉的夜色里缓缓生长。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格格的轻笑。

小晏目中精芒一闪,满室云光闪烁,他的广大的袍袖招展开,就如一朵轻云向外飘去。旁边人影急动,卓王孙已如箭般射出。小晏虽然早就猜知卓王孙的身份,却仍然禁不住一惊。卓王孙回头笑道:“殿下好俊的身手,如此轻功,还能举重若轻,当真是人间罕见,就算是神仙恐怕也未必施展得出如此凌波妙步。”

话音刚完,两人的身形已站在甲板上。

晚上阴沉的风鼓起海浪,带着呼啸的声音拍击着大威天朝号,这艘当今最大的船只仿佛一片飘摇的叶子,被吹的四处游走不定。

风雾凄迷,夜色如狂。

卓王孙的身形突然定住。

船舷之上竟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身形十分纤弱,立在船舷栏杆之上,只要微微一动就会落入大海!

它暗红的衣衫就如破碎的风筝,在风雾中狂舞,但却带了种神秘的力量,始终不会被吹散。

卓王孙并没有追过去,他凝神看着这个影子,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诡异的事情。

那个人影突然动了。它竟然向大海迈了一步。

然而它并没有沉下去。它依旧就站在虚无之中,衣衫被海风猎猎扬起,宛如张开一面破碎的羽翼。

一步,又是一步!影子步步前行,似乎脚下的浓浓夜色已凝聚成形,托起它血红的身影。而它悬空的双足下,高如山岳的海涛正澎湃汹涌。

人影缓缓飘走到海天之际,突然顿了顿。这一顿之间,它的下半身已然消失在苍茫海雾之中!剩下的半截身体还挺立夜风中,宛如海波中抱珠而泣的鲛人,僵硬无比。

风雾激涌中,它残余的身体还在一寸寸消失,最后只剩下一颗长发飞扬的头颅和高举起的一小截左臂。卓王孙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颗头颅在一圈微光的包裹中转动了三下,诡异的动作中,竟然还带着少女晨起落枕般的慵懒。

还没待两人看清,海风呼啸而过,眨眼已将这一切全都吹成虚无,但这事情实在诡异万分,让人无从相信,却又无法不相信。

良久,小晏呼出一口气,叹道:“我终于知道屏风上为什么只昭示杀人的手法了,因为其他的东西,都是现在才示出的。”

卓王孙道:“殿下请讲。”

小晏道:“方才那人影虽淡,但我清晰的看到它转动了三下头颅,想必这就是它要昭示的了。”

卓王孙道:“三下头颅,能昭示什么?”

小晏道:“三下头颅虽然没什么,但那人脚踏着黑云消失的,黑与三相连,黑者玄也,也就是玄三之意。黑者又为夜,与三相连,想必就是半夜三更时。那么第六天祭的昭示就完整了:三更之天,玄三之屋,左臂折断,生人献祭!”

卓王孙皱眉道:“你真的看到了一团黑云?在那人的脚下?”

小晏一怔,道:“难道你没有看到?”

卓王孙叹道:“方才那人脚下,根本没有什么黑云!”

小晏更惊,道:“这怎么可能?”

卓王孙慢慢道:“这想必也是凶手玩弄的伎俩之一。我们只要不理它,伎俩也就不成为伎俩了。”

小晏看着卓王孙,缓缓道:“阁主既然喜欢看凶手玩,让他玩也罢。只是这天朝号上的人命,在下决不能置之不理。”

卓王孙悠然笑道:“他只管玩他的,你只管管你的,我却只管坐我的船。偶尔拿来当作赏心悦事,也可调剂一下船上无趣的生活。我渐渐觉得这凶手有趣起来了,所设计的方法比上次看的戏都好。”

小晏注视了他片刻,冷冷道:“阁主当真不愧是阁主。”

卓王孙笑道:“我不是阁主,你也不是幽冥岛的岛主,我们只是两个乘客而已。既然轮到唐岫儿了,我们不妨去看看她,看这个脾气极大、爱打抱不平的大小姐在自己不平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小晏轻叹道:“若我猜的不错,恐怕这位大小姐,现在已经不能打抱不平了!”

两人走下船舱,向唐岫儿的玄三房走去。屏风发响时众人都奔了出去,只有唐岫儿未曾出来,后来杨逸之冷然避开,相思陪步小鸾回房,其余等人尚聚在走廊的屏风前众说纷纭,一直没有顾的上唐岫儿,她这时应该还在自己房中休息。

至于那个人影是谁,怎么能平步走到烟涛浩茫的海中,宛如海妖一般消失掉,两人却如未见一般,丝毫都不提起。

玄三就在楼梯的左侧,门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关上了。小晏摇了摇头。两人举步向前,却突听房中“嗒”的一声响,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出手将门推开。

鲜血!

房屋中是大片血迹,从屋角一直徐徐流淌到门口。

唐岫儿就站在血泊中,浑身都一片血红,腰间横穿一柄长剑,已然透体而过。她的身体已开始僵硬,右手却死死撑住一座黑色的衣架,仿佛这就是她的长矛,似乎随时还会挥动武器,和敌人搏斗。她的肩头也被这座衣架的一角刺穿,身体半挂在上面,这样才保持了她的尸体站立不倒。

她上半张脸已被人用利刃划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模糊,下半张脸却完好无损。沾血的嘴唇泛着妖异的色泽,雪白的牙齿完全呲出,恶狠狠的咬在一截残臂上。那半张残缺的面孔狰狞的扭曲着,仿佛一腔怨气都聚集在上下齿之间,要将断臂撕咬粉碎,看去真如地狱变相,恐怖之极!

左臂手腕以下,已被人生生截断,却又强行套上了一盏蓝色的水晶灯罩。灯罩本有八瓣,却被敲去其三,凑足五瓣之数。看去仿佛一朵在残臂上生根的蓝色花朵,得到了鲜血的滋润,正要徐徐绽放。

她身上受伤甚多,血流从四处汩汩而出,沾湿了她的双足,还在向四处延伸,直到将整个地板浸成一片血海。

小晏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第六界天主对性力之神的祭祀。”

卓王孙笑道:“这凶手每次都搞的死尸跟那屏风之画有神似之意境,当真难得之至。”

小晏皱眉道:“郁公子现在还能笑出来,那才是当真难得之至。”第四部分

60.洛女秋魂凌波立(2)

卓王孙道:“不笑还能怎样?我记得日出之岛上崇信的是小乘佛教,修死不修生的。”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叫声!

卓王孙的脸色倏然就变了!

这叫声是步小鸾的!

她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声接着一声的惊叫着,一面哭喊着“哥哥!哥哥!”而步小鸾是不能受惊吓的!

小晏猛然就觉身边卷起一阵凌厉的旋风。他一转头,就见卓王孙身形平空拔起,宛如闪电一般向天三房间标去。轰然声响中,玄三天三的房门被卓王孙一冲之势完全击为粉齑。卓王孙轻柔的声音在天三房间中响起:“别怕,哥哥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的。”

小晏叹了口气,缓步向天三走去。就听步小鸾哭叫道:“相思姐姐……相思姐姐不见了!”

卓王孙道:“不要怕。她一会就会回来,你先躺下,我就命人叫她来。”

步小鸾一把抓住卓王孙的手,哇的哭了出来:“姐姐不会回来了!姐姐被鬼抓走了!”

卓王孙拍着她的肩,道:“你又做恶梦了。”

步小鸾死命抓住卓王孙的手,叫道:“我没有!我要再做梦,鬼也会抓我走的!刚才相思姐姐在房里陪我,我要喝水,相思姐姐刚拿了杯子给我倒水,就突然不见了!真的是平空消失了!哥哥!我好怕!”

卓王孙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了。步小鸾如此哭喊,若相思只是去了别处,一定早已赶了过来。看来凶手的魔爪,毕竟还是伸到了他的身边,也许凶手本来的目标是步小鸾,相思只是恰好做了替代品而已!

卓王孙缓缓将步小鸾搂在怀中,两手抱住,将她的脸遮起来。步小鸾在他怀中轻轻抽泣着,卓王孙一动不动。

有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间,或许也是一万年。然后卓王孙脑后的长发宛如墨云一般飞扬而起。一道狂猛的力道从他身上鞭挞而出,瞬间就席卷了整个天三房间,然后就如狂溢的龙卷一般,向船舱奔腾而去。

大风呼啸,卓王孙真气鼓荡,猛地一振,整个大威天朝号扑簌震动,卓王孙厉声喝道:“出来!”

无人敢应。

在这帝王般的威严面前,无论是谁都只有畏惧颤栗!

卓王孙大踏步走出房间,手一挥,那扇画满六支天祭的屏风凌空飞到了他的手上。卓王孙冷笑道:“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猛地一声大喝,两掌猛地一合。

那屏风哗啦啦一阵响,顿成无数碎片从他手中跌落。小晏轻叹道:“公子这又何必?怒气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卓王孙道:“要你来教训我!”一抬手,一道真气翻转飙射,向小晏恶扑过去。小晏袍袖一展,在卓王孙的掌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身形宛如一道月光,无声无息向粉末处退去。

卓王孙冷叱一声,劲力宛如雪片一般凌空而降,顷刻将小晏全身裹住。小晏摇头道:“且慢……你看这是什么?”

一阵寒辉闪动,卓王孙就觉真气微微一窒,同时看清小晏落脚之地,正是屏风摔碎之处,小晏左手从碎片中捡起一物,当下手一抖,满天的真气消散于无形,小晏叹息一声,正要拂去手中的尘土,突然一道凌厉无比的暗潮汹涌而至。小晏这下猝不及防,后退了一步,手中之物已经被卓王孙抢了过去。

那物折叠弯曲,本来藏匿在屏风中间,一片片极小的铁片连缀在一起,这时被卓王孙强猛的掌力摧毁,才将这些铁片显露出来。这些铁片彼此之间仿佛有种神秘的吸力,一旦脱了屏风的桎梏,立即一块一块衔接起来,组成一副完整的图案。

无数铁片连缀成一个椭圆的曼荼罗,烈焰的颜色仿如欲海翻腾,万千献祭者的头颅就在火焰中攒动沉浮。日轮与月轮同时照耀,中间是一头炽白如日的喷火公牛,矗立如山冈。上面端坐着世界毁灭之主、众神之首——湿婆。

大神幽蓝的长发在火影中飞舞,额头上一只半月天眼,既顾怜一切有情,也摧毁一切罪恶。双肩上蜿蜒一条赤金蛇,正昂首吐信。那柄摧毁三连城的巨弓,化为无边光彩,从神手中散出,覆满三界。万兽就匍匐他的脚下。

——这就是孤独、残忍、庄严、公正的神主,是毁灭、性力、战争、苦行、野兽、舞蹈力量的拥有者,湿婆。

小晏注视着神像,似乎什么记忆正在一点点开启,他缓缓道:“郁公子原来和湿婆不像的。”

卓王孙冷笑道:“的确不像。你又想拿这个来哄骗我么?”

小晏道:“公子请仔细看看,想必会从这上面看出许多东西来的!”

卓王孙道:“我为什么要看?”

小晏道:“难道你不想救回相思姑娘?”

卓王孙道:“她只是我的属下,救不救根本无关紧要!”

小晏皱眉道:“你怎么能这样想?”

卓王孙冷笑道:“你们之中总有一个是凶手,我将你们全部杀光,也算是给她报了仇,受死吧!”

一声轻喝,卓王孙手猛然抬起。

只是最简单的一招起手势,但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都突然裂开,劲气交揉杂和成凌厉的风墙,向小晏压了过来。小晏一抬手,冰蓝色的寒光应手而起,向风墙上挡了过去。但那一击之力实在太过巨大,小晏也不能正面阻挡他含怒一击,于是身形一转,顺着来力平平往向后退去。

空中突然微微一暗,一道剑气直插而下,混合着小晏的寒光,轰然爆开,将卓王孙的掌力化解开。

只见杨逸之身形缓缓落下,皱眉道:“怎么会是你们两人动手?”

卓王孙大笑道:“好!不如你们两人联手,让我领教一下中原盟主跟幽冥岛主的绝学!”

小晏倏的撤回蝶丝,道:“此时却不敢奉陪。还是尽快想法营救的好。”

卓王孙冷哼道:“营救什么?一并杀了!”

小晏叹息道:“难道郁公子认为天下只有自己身边的人是值得守护的,别人都是泥土么?”

卓王孙冷笑道:“那你不妨试试,在我手下到底守护得了谁。”

小晏默然了片刻,沉声道:“若是我能指出凶手是谁呢?”

卓王孙道:“说!”

小晏淡淡道:“就是他!”他的手指笔直伸出,所指的赫然竟是杨逸之!第四部分

61.疑云声幽涩(1)

岳阶匆匆从甲板上走下来,闻言冷笑道:“殿下觉得是杨盟主,老朽倒觉得是殿下呢!”

小晏微笑道:“岳神捕急匆匆的是到哪里去了?”

岳阶冷笑道:“我自然没有你们这样俊的功夫,等我到了屏风这里,你们已经到了甲板上了,等我到了甲板上,你们已经回到了方大人房中,等我再赶到舱中,你们就已去了小鸾姑娘房中了!江湖上的朋友们抬爱,枉送了个神捕的名号,哪知不但见不着凶手的影子,就连三位的影子也一概见不着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突转凌厉,盯在小晏的脸上:“但我老眼未花,脑袋偶尔还会想些事情,若是我猜测不错,只怕这凶手不是杨盟主,而是殿下!”

小晏脸上微笑不减,笑道:“岳神捕必定有备而来,不妨陈说一下怀疑我的理由?”

岳阶道:“虽然你容貌出众,武功绝世,但老朽从你上甲板的一刻开始,就已经怀疑你了——因为你的身上有血腥味。”他顿了顿,接着道:“也许老朽这么说,大家不太明白,但老朽凭着几十年的经验锻炼出来的直觉,还是有几分准的。你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气,瞒的了别人,却瞒不过老朽。”

小晏微笑道:“我身上怎么会有血腥气?”

岳阶冷笑道:“那怕只有你才知道了。不过我听过一个传说,殿下失踪二十年,本来天皇已更立太子。但不知为何,殿下突然回来了,说动天皇更立东宫之位。天皇虽然更钟爱殿下,但朝中大臣各拥一主,于是互相争执不下。后来天皇在神宫中斋戒七日,终于得到神示,传诏两位皇子入宫,在护国神器八咫镜前立下誓言,让你们各赴国外,约定一年期限,实践誓言者得承大宝。并分别赠以另外两件神器八坂琼曲玉以及草薙剑为信物。明人面前不做暗事,殿下来此难道不是为了那个誓言?”

小晏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岳先生当真了得,鄙国远在海之孤角,岳先生都知之甚悉。”

岳阶冷笑道:“我们老江湖,仗的就是消息灵通罢了。两位皇子所诺之事,虽然是贵国皇室第一机密,然而还是不免传出风声!”

小晏面色微变,瞬即释然微笑道:“愿闻其详。”

岳阶一字一句道:“传说贵国八咫镜中,实际上居住了一位邪神,那位邪神名叫月阙,本是昆仑山上青鸟族三支后裔之一,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远离故土,寄身东瀛。由于她能够向天皇预言军国大事,兴衰吉凶,贵国皇室一直暗中将之奉为神明。这一次,正是这位邪神月阙假托天谕,要两位皇子立下诺言,来到中原,帮它完成一个不可告人的使命。殿下既然负如此重任,来到中国,只怕不是简单的山水游玩吧?老朽所闻到的这丝血腥气,便是从此发出。”

小晏微笑道:“岳先生可真会联想。”

岳阶道:“不是联想。老朽办案多年,若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只凭这等臆测,就定如此大罪?老朽敢于狂言,就是因为馨明殿下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他叹道:“殿下不该将一船的人都想的如此愚笨,竟然要玩之于股掌之上。谢杉为人不错,家世清白,武功也好,待人接物冲淡平和,但不知怎么得罪了殿下,殿下必欲杀之而后快。竟然偏要在众人环伺之下,将谢杉杀掉。这也未免太狂妄了些!”

小晏道:“那时我也守在门外,怎么能说是我杀的呢?”

岳阶道:“这就是你聪明之处!但不巧的是老朽却从一开始就对殿下极其留意,注意到了殿下的武功秘密。”

小晏道:“我的武功有什么秘密?”

岳阶道:“风冥蝶!殿下杀死倭寇的功夫,也就是这种冥蝶!这种蝴蝶只产于幽冥岛的万年玄冰中,所吐出的丝比冰蚕丝还要坚韧,而且极细无比,易与真气相合,杀人于无形。这种蝴蝶所产极少,大多数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但老朽办案多年,交接的都是江湖上的游侠,听的见的也就比常人多的多,所以对风冥蝶颇有风闻。不知老朽说的对不对?”

小晏微笑颔首道:“岳先生说的很对。”

岳阶道:“谢杉独在房中,我们守在外面,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杉就身首异处,这说来虽然诡异无比,但若是殿下将一只风冥蝶事先放入屋中,命它暗暗在空中结一根丝,恰好齐谢杉的颈部,那丝何等的细小?谢杉此时必定胡思乱想,却哪里防备得了?所以不知不觉之间,就会头颅落地。等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抢入里面时,殿下再乘乱将蝴蝶收入袖中,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小晏脸上神色略变了一变,突然笑道:“你猜的不错,不过这只蝴蝶却不是我放的。”

岳阶冷笑道:“天下产风冥蝶的地方止幽冥岛一处,若说有人能从殿下手中将蝴蝶夺走,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而且当时我清清楚楚的看到殿下进入房间之后,向蜡烛上张了一眼,然后神色变了变,难道这不是心中有鬼?”

小晏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的确看出杀谢杉的是风冥蝶丝。”

岳阶冷笑道:“你自然不会说那蝶丝是你放的了。”

小晏不去理他,继续道:“风冥蝶性喜冷色而极厌暖色,凶手将门口两座水晶莲花灯罩换为一红一蓝,然后将冥蝶包在蜡丸中放在烛台内。谢杉和唐岫儿检查完房间之后,烛火渐渐将蜡丸融化,风冥蝶被两种光线激诱,一面吐丝一面向对面飞去,等那蝴蝶在门口结成丝后,却正好扑入对面烛火中,被烧化成一撮灰尘。我所注目的以及后来郁公子从蜡烛中拾起的也正是这撮灰尘,若岳大人不相信,也可以问问郁公子。”

岳阶道:“若是你只有这一处疑点,也就罢了。但老朽不断观察回想,却发觉你的疑点甚多,不由老朽不怀疑。而且老朽还怀疑凶手不止一个人,你还有同谋!”

小晏笑道:“同谋?谁?紫石么?”

岳阶道:“她是你的同谋,这还用说么?我怀疑的是郁夫人!”

卓王孙怒道:“胡言乱语!”

岳阶慌忙摇手道:“郁公子息怒!老朽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我也想不出为什么他们是同谋,但就老朽观察所得,只怕当真或有此事。”

卓王孙冷哼道:“讲!若你信口开河,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岳阶拱手道:“老朽哪敢?公子请想,第一具命案,庄易死,死于甲板上,正在殿下房子的上面,殿下却说丝毫没听见动静;第二具命案,兰葩死,乃郁夫人发现;第三具命案,谢杉之死,大家都在,姑且不论;第四具命案,殿下与郁夫人都在,敖广死时,甲板上只有殿下、郁夫人、杨盟主三人,而杨盟主被殿下一掌击伤,已经无力作案;第五具命案,方大人虽然死时没人发觉,但有人看到之前郁夫人去过千利紫石的房间,而当时殿下也在其中,而且当时情形之古怪……郁公子既然亲眼所见,老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然后海妖显形,唐姑娘死,郁夫人失踪,殿下都在现场。”

卓王孙沉下脸色,道:“你到底要讲什么?”

岳阶慢慢道:“我只是想说,似乎每一件案子,都跟殿下与郁夫人有关。也就是说,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每次都在案发现场!”第四部分

62.疑云声幽涩(2)

小晏苦笑道:“船上就这么几个人,能跟谁无关?”

岳阶道:“但你们两个的关联,却似乎太多了。而且若是殿下与郁夫人是凶手,那么很多不可解释的现象,都可以解释了!”

小晏道:“你可以解释什么?”

岳阶道:“以殿下顷刻杀人数十之功夫,当然杀庄易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别人在殿下的屋顶上杀庄易,殿下听不到,那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但若是殿下自己杀,然后自己‘假装’听不到,那就不是多难的一件事了!”

小晏默然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岳阶微微一笑,道:“兰葩之死,我怀疑根本就是郁夫人所杀。郁夫人开门之时,兰葩尚未死,郁夫人杀死她,然后再假装偶然看到尸体,好像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吧?”

小晏又点头道:“这样说来,是不困难。”

岳阶道:“谢杉乃风冥蝶所杀,我就不多说了,至于敖广之死,当时甲板上只有敖广、殿下、郁夫人、杨盟主四人,殿下假装与郁夫人争吵,然后由郁夫人拖住杨盟主,殿下乘机下手,敖广虽然大风大浪里经过了,但哪里领教过殿下如此高明的神功?殿下自然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杀掉他,是不是?”

小晏道:“中肯的说,我要杀他,的确很容易。”

岳阶逼上一步,道:“也许殿下觉得自己或许在这几场命案中多露了些马脚出来,所以就寸步不离的跟着郁公子,好洗脱自己,但却又忍不住露了一次!”

小晏道:“哦?”

岳阶道:“殿下跟着郁公子,不但是洗脱自己,而且还是要引开郁公子,好让郁夫人乘机去杀唐岫儿,然后再自己躲起来。”

小晏淡然一笑道:“我跟着郁公子,如何又引开郁公子?”

岳阶笑了一笑,道:“因为那位海妖,就是殿下!”

小晏皱眉道:“这是从何说起?”

岳阶道:“武功分正邪两派,正派的着重在内力招式上,邪派的则着重于各种歪门邪道。后来武功传入边陲外国,经过历代演变,形成几种极其神秘的门派,他们的武功神异诡邪,让人难测难当。其中有西藏的密宗,印度的曼荼罗教,都是这样的。其中一派传到扶桑国后,被变化而成忍术,尤其诡秘异常。忍术中有种术法叫做腹语,可以从肚子中发出声音,但练到极处,甚至能让声音从身体以外发出。更诡异邪恶的是他们的震派之宝,叫做摄魂术。传说这摄魂术修炼之后,能够让受法者脑海中产生幻想,可以幻视幻听,看到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郁公子所听到的发自甲板上的轻笑,恐怕就是腹语术,而后来所看到的海妖幻影,只怕是贴身在旁的殿下的摄魂术而已。只是殿下的摄魂术虽然高明,但郁公子的修为毕竟不弱,殿下的摄魂术还不能通达其中,所以郁公子虽然幻见了那位海妖,却没看到海妖脚下的黑云。”

小晏微微摇头道:“你真的这么认为?”

岳阶道:“你们这种作法,可以说是正好为你们自己洗脱嫌疑,为郁夫人失踪了,她成了受害者,谁都不会猜想凶手也是受害者之一的!所以你们只选择了失踪,而不是死!只是其他受害者都在屏风显形后立刻发现了尸体,唯有郁夫人例外,这岂不是有些太奇特了?何况老朽早就注意你们了!曾有几次,我都亲眼看到你看着郁夫人的眼神、郁夫人看着你的眼神,都远非平常朋友之间可及。想必郁公子也曾有所见!”

卓王孙目光突然寒光一凛!

小晏缓缓道:“我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我何苦滥杀无辜?”

岳阶得意一笑,道:“那只是因为你的目的并不是他们,或者因为他们撞破了你的秘密,你不得不杀他们灭口!”

小晏道:“那我的目的是什么?”

岳阶道:“杨盟主。其实你真正想杀的人是杨盟主。因为杀了杨盟主,你就可以实践那个不可告人的诺言,强过你的皇兄,而争得扶桑国的国主之位。但你忌惮杨盟主的武功,不敢正面下手,所以策划出一个又一个精巧的骗局,就是想要迷惑大家,转移大家的视线,搞得人心惶惶,你正好从中渔利!”

小晏摇头道:“这样的皇位,争之何益。岳大人,若在下真如你所说,在敖广命案之时,我就可以在甲板上格杀杨盟主,何必再有后面这些事?”

岳阶道:“因为你不敢。”

小晏道:“不敢?为什么?”

岳阶道:“你已经早就试探过杨盟主的实力,你怕他是在故意示弱,在诱你出手,所以你才最终没有下杀手。你做事太谨慎了,越显而易见的时候,你反而越不肯相信。”

小晏微笑道:“越显而易见的时候,我反而越不肯相信……你这句话倒真是说对了。但你想没想过一个问题,就是若是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为什么要用六支天祭的名号?”

岳阶冷笑道:“那只是因为你借着兰葩的疯言疯语往下演戏而已。”

小晏微笑道:“那我又是什么时候在屏风上画好那后来显露的六幅图呢?”

岳阶身躯猛然一震,这实在是很致命的一点错误,可惜岳阶并没有想到!

小晏脸上的笑容不减:“有很多事你都说对了,我跟郁夫人的确有某种感应,但也只是感应而已,其中缘由,关系到一个邪恶的血咒,却不是你能理解的。我也的确非常注意杨盟主,因为我同你一样,从第一桩命案开始,就认定他是凶手了!”

岳阶喃喃道:“这又为的是什么?”

小晏没有回答他,转而对杨逸之道:“杨盟主,在下如今指证你是凶手,盟主是否要先为自己辩解一二?”

杨逸之淡然道:“我不必。”

小晏注视了他一会,叹息一声,道:“杨盟主,你少年之事我已尽知。你虽然行事不择手段,但有今日之成就毕竟得之不易。若你肯依在下一件事,那么我就将这个秘密永藏心底,再不向任何人提起。”

杨逸之冷笑道:“什么事?”

小晏目中神光微动,缓缓道:“我要你伏罪自裁。”第四部分

63.一战海神(1)

此言一出,房间中良久没有声息,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杨逸之脸上!

杨逸之缓缓开口道:“我不是凶手,也不会自裁!”

小晏摇了摇头,道:“事已如此,也非我本愿。”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又叹息一声道:“六支天祭本是曼荼罗教向大神湿婆所献的最高祭祀。是六界天主献出肉身与灵魂,分别取身体上的不同部位,共同拼成湿婆本生图,完成对湿婆六大化身以及本神的祭祀。

在这一次的天祭中,庄易缺损左足,祭祀风暴之神化身;兰葩缺损额头,祭祀苦行之神化身;敖广缺损右足,祭祀舞蹈之神化身;谢衫缺损脖颈,祭祀兽主化身;方天随缺损心脏,祭祀战神化身;唐岫儿缺损左手,祭祀性力之神化身……若我们再不营救,郁夫人就将成为第七天祭对象,将缺损右手,祭祀湿婆本尊——毁灭之神。“

卓王孙脸色阴晴不定,岳阶却道:“花费这样的苦心,凶手的目的又何在呢?”

小晏淡淡道:“赎罪。这种祭祀本来是为了抵赎六界滔天罪恶,后来天祭的时代虽已遥不可考,但天祭之说一直流传于人间,用于向神抵赎罪过。曼荼罗教教义以为,若能完成六支天祭,无论何等罪孽,都将因鲜血而洗清。这次六支天祭正对应了大威天朝号上的六宗命案,可以推想,设计这六支天祭之人也必定是一位曾犯下滔天大罪之人!”

岳阶疑道:“滔天大罪?我们中谁犯下过滔天大罪?”

小晏微微一笑,不去回答他,道:“藏边曼荼罗教素不与中土来往,然而其中却藏有许多武功秘笈,传言可以改天换日,顷刻成就一位高手。但曼荼罗教行迹诡秘,规矩森严,从来不纳外人,所以江湖中垂涎者虽多,但真正能接近曼荼罗教的,却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说染指秘笈了。但有这么一位少年,却因为因缘际会,被云南曼荼罗分教收留,而且甚得分教教主的赏识,传了教中大法。那少年本不通武功,却因为修炼了教中法典,不数日就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手。但那少年不甘心雌伏一隅,终于叛逃曼荼罗教,回归中原,携绝世无敌之武功,迅即声誉鹊起,创下了好大的名头,虽然不能说是中土第一,但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杨盟主?”

小晏的目光随着话音盯在杨逸之的面上,目光闪烁,竟似有种讥嘲之意。杨逸之冷冷的似乎没有听见,岳阶却暴跳起来:“你说这少年就是杨盟主?!你……你小国野民懂得什么,竟敢血口喷人!”

小晏淡淡道:“是不是血口喷人杨盟主自然知道。我只是听说杨盟主乃大明兵部尚书杨继盛之子,三岁习于书,十三就求了功名,却从来没修炼过武功……但杨盟主在十五岁的时候失踪了三年,回来后就神功绝伦,冠于一时,终于成就了江湖盟主之位。试问中土武功中,可有如此速成的么?而且盟主武功根本不走修气练息之常路,而以风月光华为剑,中原心法,可有如此诡异者么?”

岳阶怔了一怔,喃喃道:“也许杨盟主有什么奇遇也未可知。”

小晏微笑道:“奇遇是有的,但不是在中原,而是在云南苗疆。也就是曼荼罗教的分教所在!”

岳阶道:“纵然如此,你又如何得知?我看你多半是瞎编乱造!”

小晏道:“杨盟主如此有名之人,我虽身在小国,却也慕名已久,忍不住就查了查他的生平。大明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十三日,杨盟主和一个女子曾在云南神木峰下的小店中住过两天,交给店主四两银子,让店主喂养马匹,然后入山去了,却从此再没有回来,可有此事?”

杨逸之冷哼一声,不予回答。小晏微笑道:“杨盟主不回答也无妨,我就当盟主认了就是……后来盟主得入曼荼罗分教,盗学法典,成就武功,然后叛出教中,是些什么经历,我就不知道了,相信也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但盟主再履中原时,却是身怀绝世武功,这却是事实。可能盟主离开之时还曾多布疑阵,让曼荼罗教以为盟主已死,曼荼罗教素不至中土,盟主虽然如日中天,却也不虞其知。但世间之事当真难料,却在这大威天朝号上遇到了一位曼荼罗教众!”

岳阶脱口问道:“谁?”

小晏慢慢道:“兰葩!”转身对杨逸之道:“盟主不会否认认识兰葩吧?”

听到这两个字,杨逸之冰霜之容也不由为之而动。

小晏微笑道:“我就知道以盟主之正直聪明,必然不会否认。盟主见到兰葩后,知道事已败露,又不知兰葩有没有通知其余教众,所以不能仅仅杀之灭口。于是只好设计这六支天祭,来为自己洗脱罪责。生死所关,这本是人之常情,但盟主为一己求存,而屡杀无辜,却也残忍太甚,枉杨盟主声誉武功冠绝一世,却和那些杀人越货的盗贼毫无分别。”小晏长长叹息,眼中似有不忍之色。

岳阶怒道:“你这还不只是一面之辞?”

小晏道:“敖广之死,甲板上只有我们四人,我是看到杨盟主欲向敖广下手才出招阻挡,而杨盟主却立刻假作受伤,令郁夫人不明真相,处处阻挠于我。后来我为盟主疗伤,盟主却瞬时恢复功力,将我击伤后离去,这些行止是否也太可疑了一些?”

岳阶怔道:“这……这……”

小晏续道:“这船本是杨盟主所雇,盟主有足够的时间来布置曼荼罗图。庄易之死,乃为大物击杀,方大人之死,凶手自窗而入,但窗外直临大海,凶手势必要以绝顶轻功,自船顶翩然而下。这两次皆需绝世之武功,不一定非是盟主所为,只是盟主亦可以为而已。谢杉之死,虽为风冥蝶所杀,但在下冥蝶上船之时就已失窃,这点在下曾向郁夫人提过。如岳大人所说,旁人要从在下手中拿走风冥蝶自然是万难,但若杨盟主暗作手脚,却自当别论。而最后两具命案,我、郁公子、岳大人都互相耳目可属,但杨盟主好像躲了开去。试问此时盟主又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两具命案发生后,盟主又出现了呢?”

他这几点一提出来,当真是咄咄逼人,连岳阶一时都哑口无言。小晏目光盯在杨逸之身上,沉声道:“盟主所居地一房在屏风右第一,兰葩所居玄一在屏风左第一,兰葩命案时,郁夫人第一次推门看到的景象跟后来大家一起来的时候并不一样,这本来很难解释,但若是考虑到一点小小的手法,就不难解释了!”

岳阶忍不住问道:“什么手法?”

小晏道:“屏风!”

岳阶:“屏风?”

小晏缓缓点头,道:“屏风!我们忽略了一个很简单的事,舱中光线黯淡,舱身本就是圆的,我们本来就习惯于用这扇屏风来确定方位,屏风下边第一房是玄一,上边第一房是地一,屏风对着的是天三、黄一。但若是有人有意的将屏风挪了个位子,将屏风放在地一跟地二之间,那么若是不太注意,就很容易将地一当作是玄一,而将地二当作是地一!”

岳阶皱眉道:“的确是这样,但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小晏微笑道:“极有用处!郁夫人第一次进入的,其实是地一,也就是杨盟主的房间。盟主早就在房中布置好了,也就是兰葩脸色铁青趴在曼荼罗中的场景。等郁夫人惊叫跑出之后,盟主再将屏风迅速移回原位。以盟主之能,当然可以在瞬间就可做好。等郁夫人率众人回来时,自然就进入正确的玄一房中,那时看到的,也就是脑颅洞穿的真正的兰葩的尸首。但此时又有谁会想到去杨盟主的房中查看呢?”第四部分

64.一战海神(2)

小晏道:“不知诸位是否留意,郁夫人第一次看到兰葩的尸首时,兰葩的头颅还没有洞穿,如何能有鸟掌一般多的鲜血流出?”

岳阶一怔,恍然悟到:“兰葩皮肤剥取极其仔细,并未伤及主要血脉,那时的确不应该流那么多血的!”

小晏道:“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此时郁夫人看到的虽然是兰葩的头,但身体却并不是兰葩的。这些血就是拼凑中流出的。”

岳阶突道:“难道……难道有两具尸体?!”他的声音中都带上了止不住的颤抖。

小晏点头道:“不仅是两具尸体,也是两份布置,两个房间!”

岳阶颤声道:“多的那个房间是地一,但多的那具尸体呢?”

小晏道:“岳先生还记不记得本来船上还有位小姑娘,传说牙齿利的很,但后来却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在下方才所谓杨盟主残忍,也正是指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者。”他又叹息了一声,将目光转开,再也不看杨逸之一眼。

岳阶再要争执,却发觉小晏的推断实在很有道理,几乎就是不可置辩的!他张了几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小晏道:“本来我也不会如此猜想,岳先生有没有记得那位日本少年?有次他跑进唐大小姐的房中,被狠揍了一次,记不记得?”

岳阶道:“自然记得。但不知他与此事有何牵连?”

小晏道:“那少年本是来投靠我的,却不想舱中房间看上去都大同小异,所以才错入了唐姑娘房中。当时我脑中便灵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却就是回想不起来,后来我多方印证,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只是这六具性命,却再也救不回来了。”

小晏轻叹一声,双手做了个合十的动作。至此,他这一番推论完完整整,无论动机、手法、时间、方位,都已锁定杨逸之,岳阶心中亦升起一阵疑惑,不由转头望向杨逸之!

但杨逸之脸上神色丝毫不变,似乎没有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又似乎这一切与他根本不相干,他只是个看客而已!

岳阶忍不住轻声问道:“杨盟主……您看您有什么辩解的么?”

杨逸之负手一笑,昂首傲然不言,岳阶很是尴尬,摸了摸头,张了几张嘴,似乎突然下定了主意,大声道:“杨盟主!虽然老朽在你眼中不值什么,老朽的武功也根本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但你若是犯了罪,这些人真是你杀的,老朽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将你绳之于法!但你要明白一件事,老朽捉拿的是凶手,不是盟主或者殿下。你若是有什么辩解的,不妨就说出来,老朽一概洗耳恭听。”

他虽然说的大声,杨逸之却如充耳不闻,反而将眼睛闭上。岳阶还要再说什么,小晏轻轻拦住他,道:“杨盟主若是不肯说,你怎么求他都没用的……幸好,不说话也可以证明很多事。”

他话一说完,就动了。一动,就如在九天之上!

当今耸动天下的两大高手,终于交手!

小晏手一抬一放,大片带着森寒冷气的紫光从他的手中溢出,宛如天河一般闪烁纵横,向杨逸之卷去。刹那间船舱中一片晶莹闪亮,所有的器物仿佛都镀上了一层宝蓝色的辉光,看去明丽鲜艳无比。小晏的眸子在这辉光中就如月光一样幽丽深广,似乎在为无辜受苦的死者垂怜,又似在为眼前的作恶者叹息。

所有的光芒都黯淡下去,仿佛被一种无名的力量突然收聚起来,压缩到杨逸之的身前。而杨逸之只是左手握起。他突然张目,船舱中就如划过一道极其灼亮的闪电,刺的岳阶眼睛都睁不开。杨逸之手漾起一团晕光,似前似后,似左似右,他的身形仿佛突然迷朦起来,仿佛影子般悬立在空中,小晏的冥蝶真气却丝毫不能粘其身。小晏脸色微沉,手一提,光芒仿佛应手而起,化作实物一般向杨逸之包裹而去。

风冥蝶丝。传说中来自幽冥之都的诡秘武器,化自诸神眼泪的上古神兵。大片闪光的蝶丝组成极大的网状,向杨逸之围裹过去。杨逸之并没有闪躲,他只是竖起食指,当胸一划。

骤然间仿佛极强的太阳光般,他的手指竟仿佛黑暗中的明灯,将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一起,天地众生似乎都为之黯淡无光。

风月剑气!

这无痕之剑与风冥蝶丝一起出现,刹时空中仿佛起了种震动,就如水脉般席卷整个船舱,犹如包含了露珠的花蕊,将整个世界反照于其中。杨逸之剑气尚未发出,全身衣袂已被鼓涌而起,整个人仿佛交错的光影,时显时隐,出世之姿,一如神仙中人。但他人虽未动,劲气却如龙卷般盘旋,似乎随时都要击出。

小晏的紫衣宛如蝶翼一般飘拂起来,在耀眼的强光中穿来插去。身形飘忽,身上点点蓝辉不住散开,宛如诸天降下的无尽花雨。他袍袖展开,如舞宝轮,万千蝶丝就如道道祥光,奉持着他淡紫色的华裳。顷刻间,整个船舱已被完全封闭住,劲气如涡旋随着他的舞动不住凝结,然后片片斜卷着飞出,跟杨逸之的剑气交错在一起。

两人一动一静,小晏从容试探,杨逸之却在静心等候着最好的杀机。两人尚未正面交手,但满天的杀意已让人不得喘息,看得众人心神俱失复且惊心动魄,劲气澹荡而来,忍不住步步后退。

就听小晏叹息道:“盟主这样的身手却不肯造福天下,真是可惜!”

岳阶就觉身上的压力倏然一重,小晏如天外飞仙般腾身而起,夭矫盘旋,化作一道云光,向杨逸之电射而下。杨逸之倏然完全静止,所有的光芒急速向他身体中汇聚,不动稳如磐石。

岳阶虽然修为与两人相差天地玄远,但也知道已到了决生死的关键时候!

船舱中压力奇重,岳阶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了。这一瞬仿佛永恒一般,在岳阶的脑海中固定住,又如宇宙初开时两位神衹的会面,带着空住之劫横空而来。

光芒一闪而灭!

杨逸之跟小晏猝然住手,他们的招式瞬间相接,却又同时收手!

时光仿佛被撕开了一条裂缝,两人中间站着一个人,赫然竟是卓王孙!至于卓王孙怎么出的手,三人此战到底个什么结果,却不是岳阶所能看的出来的了!

卓王孙袍袖轻拂,船舱中充斥的真气点点消散,他的声音坚定而明澈:“殿下虽然推论的不错,但尸体脖颈上,并未有拼接的痕迹,而移动屏风的,也不是杨盟主。”

杨逸之和小晏都没有出言。岳阶突道:“那是谁?”

卓王孙道:“却是死人从血泊中爬起,自己移动的!”四部分

65.金风吹天落紫雷(1)

“死人?”岳阶惊道:“你说兰葩?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卓王孙道:“你可记得唐岫儿说过的一句话么?‘生者是活动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们的呼吸中跳舞。已经丢失的生命将因神的诅咒而甦生,’……或者正是因为这句话,才让凶手对她起了杀心。她说的虽然无意,但在凶手听来,却无疑揭示了一个秘密。”

岳阶问道:“什么秘密?”

卓王孙道:“死者甦生。”

岳阶道:“郁公子是说,这就是凶手的秘密?”

卓王孙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船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有一个人却如不存在一般,从来没有多引起我们的注意?”

岳阶想了想,道:“空蟾?”

卓王孙叹道:“以前是空蟾,但从第二件命案之后,就不是了。”

岳阶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凶手杀了空蟾,然后自己来装扮她?”

卓王孙淡淡一笑。岳阶搔了搔头,道:“可是……可是凶手是谁?”

卓王孙道:“凶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在哪里。”

岳阶脱口道:“他现在在哪里?”

卓王孙没有回答,小晏突然以手加额,摇头道:“郁夫人在甲板上!”

岳阶回头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小晏面色已然苍白如纸,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快去,晚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岳阶哼了一声,道:“危言耸听,这样的胡话我也信,只怕就太傻了。”

卓王孙跟杨逸之却同时转身,裂电一般的掌风挥出,两人同时到了甲板上。就听一声惊呼,显然是位女子的声音!岳阶心中一震,急忙掠了出去。

身后小晏缓步跟来,脚步声中竟然有种莫名的沉重。

就听香料箱的另一头一声长笑,卓王孙、杨逸之同时顿住。就见相思仰卧在香料箱上,一动不动,凌乱衣衫宛如一朵忧伤的花,盛开在阴沉杀意之中。

她身旁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正是当日从海面上消失的海妖!

海妖一袭破碎的红裳,面目隐藏在帆底的阴影下,只有手中握着一柄短刀,精光闪亮,正虚对着放帆的绳子。

卓王孙跟杨逸之脸上变色。那绳子一断,整只大帆便急速摔落,落点赫然便是相思横卧之处!那帆能推动整条大威天朝号行驶,已是大到不可思议,足足有普通帆的十几倍大小,这时更浸透了雨水,可谓沉重之极。帆底处的一条托木更是坚韧如铁,借力一落,力道何止万斤?只怕相思登时就会被拦腰切开!卓杨二人虽然武功盖世,但也不禁心生忌惮。

海妖又是一声长笑,道:“怎么,不敢上前了?怕我杀她?还是舍不得她?”

岳阶道:“你是谁?”

海妖笑道:“我是谁与你们无关。想不到你们能这么快就找来,我本想你们会去搜索舱底的。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的疑问,为了奖赏你们这么快找来,可以准许你们问三个问题如何?”

她的口气中满是骄傲讥嘲之意,岳阶却充耳不闻,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卓王孙沉声道:“兰葩,莫非这就是你的目的?”

兰葩?!此人竟是兰葩?岳阶霎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海妖也怔了一怔,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声音嘶哑,竟混合着一丝惊疑。

卓王孙淡淡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出来了。六支天祭乃曼荼罗教之秘,若是别人作案,不会以此为张本,熟知六支天祭的,船上只有两人,杨盟主和你。”

海妖索性一仰头,月光照在那张美丽而妖艳的脸上,赫然正是兰葩。她尖声笑道:“那你为什么不猜是杨逸之!”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我信得过他。”

杨逸之微微一震,兰葩却同时大笑道:“你信得过他?你信得过他?”笑声疯狂,又似乎带了微微的酸楚。

卓王孙道:“我本也无意揭穿你,而你所设的每一个局都精妙之极,有些竟然连我都猜想不出,船行寂寞,倒也不妨看着。但你不该犯到我头上的。”他脸色一沉,字字道:“犯我者死!”

兰葩格格笑道:“犯你者死?天朝公子,你以为你真的是湿婆大神么?好,那你现在过来杀我吧,过来啊!过来啊!”

卓王孙皱了下眉头。这时的兰葩看去几已疯狂,真和当初判若两人。

兰葩又尖笑道:“你不敢过来么?”她突然拉开衣裳,露出身上那幅狰狞的曼荼罗来。兰葩望着杨逸之,颤声道:“你过来杀我啊!大不了我再受一遍这种苦楚,有什么不可以的?”她的声音突转低沉,带着咝咝的尖响,仿佛毒蛇一般:“天下之人,无不该杀,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杀绝!”

卓王孙低头默然,忽然抬头笑道:“在你杀绝之前,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有几宗命案,我到今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做出来的。”

兰葩阴声道:“你不想救你的女人了?”

卓王孙淡淡道:“我只是在想,你想没想过在船上装满炸药,最后同归于尽,将我们全都杀绝。”

兰葩大笑道:“生命如此珍贵,怎么能用这种暴殄天物的方式来杀?一定要每个人都设个精妙的局,来慢慢的杀死,那才不负神明造人的初衷!”

卓王孙道:“那我就放心了。只是造出如此精妙的局,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不是太曲高和寡,无聊落寞了么?”

兰葩冷笑道:“你们这些蠢人又知道什么曲高和寡?”

卓王孙微笑道:“所以请兰葩姑娘说上一说。”

兰葩道:“想不到你也是个解人。好,你要问什么?”

卓王孙道:“多谢。谢杉之死乃是为风冥蝶所杀,杀死他的风冥蝶自然是空蟾从馨明殿下处偷来的,兰葩姑娘杀了空蟾,冥蝶也就落到了姑娘手中。唐岫儿乃姑娘乘乱杀死,这些都容易想通,其余的命案,在下就想不通了。”

兰葩道:“你能想明白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想问什么?”

66.金风吹天落紫雷(2)

卓王孙道:“庄易之死,乃是被高手以重物横击而死,姑娘心思虽然聪慧,武功修为却不是很高。姑娘是用什么方法杀他的呢?这是在下一不解。”

兰葩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江湖高手们自命不凡,就知道武功内力,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天地之威远远大于人力,凡人是无法与天相抗的么?”

卓王孙道:“这个在下略知一二。”

兰葩冷笑道:“海水。”

卓王孙:“海水?”

兰葩道:“庄易自以为得舍衍蒂之珠,就可以借神魔之力而不老不朽,可是他一介凡夫,上古至宝哪里是他消受得起的?他只顾拼命将珠子望自己额上镶嵌,企图将之与眼睛合而为一。不想那舍衍蒂之珠上含有极强的麻痹作用,到了一定时候就能让人晕蹶。庄易拿着在自己的额头上揉捏,不老不死倒是没有,却将自己生生弄晕了过去。”她冷笑了两声,继续道:“而后我将他绑住右脚踝,通过杆顶安好的转轮,吊上杆顶,再用力往海里一摔。那个蠢货就跟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几十丈的高空中摔到海面上,一下就骨肉尽碎!我切下他的左足,一是符合天祭之意,另外也是为了掩饰脚上的勒痕。可笑的是你们一直在找那件古怪的凶器。而这件凶器就日夜摆在你们面前,却无人发觉——就是大海!”兰葩指着海面,爆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卓王孙丝毫不为意,笑道:“几十米高的海面,已比泥地更加坚硬,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并不算太少,但是却都没能和这个案子联系起来。姑娘真是心思慎密,非我所能想象。至于第二次命案屏风之挪移,相思第一次进的是玄二,第二次进的才是玄一,毕竟地字房和玄字房还是略有区别,而两间玄字房就更加相似。但是姑娘身既然在此,却如何能令那具尸体跟姑娘一模一样呢?这个在下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兰葩笑道:“你什么时候看过我的身体了?沐浴那次么?那只是因为我早就见过空蟾的身体。上船之前,她曾被几位高手捉住,那正是我们曼荼罗教的人。他们在她腿上留下了这个伤痕。然后,我上船后找机会彻底查探了一遍她的身体,再照样做了一个。我在沐浴时展露出来,是故意让你们都看见。当时你们注目于我背上的曼荼罗,自然不会想到细查伤痕是真是假。日后你们看到血泊中的尸体,那却是如假保换的真伤,却哪里能看得出破绽?你们想不到这空蟾假扮兰葩,其实却是兰葩假扮空蟾吧?”

卓王孙苦笑道:“早知如此,当姑娘沐浴时,在下就应该多看几眼的。”

兰葩笑道:“我也巴不得公子多看几眼。”

卓王孙道:“空蟾受人所逼上船盗取屏风,并在用屏风边莫名晕蹶,也是姑娘的妙计了?”

兰葩道:“我们交给她用来剥取屏风的药物本来也就是一种迷药。她昏迷中被我查看身体之后,误以为被人所污,以她的性格,自然痛不欲生,寻死觅活,那夜差点在郁夫人面前露出马脚。她曾对郁夫人讲‘这艘船上不仅有恶鬼邪魔,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其实她想说的是还有‘衣冠禽兽’,只可惜这四个字正要出口,却被庄易给打断了。”她微微一笑,道:“若说我的所行都只是顺从湿婆大神的旨意而已,不知诸位相不相信?”

卓王孙微笑道:“天意虽有巧合,但此案之所以如此精彩,主要还是要归功于兰葩姑娘的及早安排。”

兰葩道:“的确不太晚。郁小鸾小姐误进玄一房,那里其实已是按空蟾房间的样式安排。除了那幅曼荼罗外,房中完全是一个昼伏夜出的女贼住处,这个郁公子难道就没有看出来?”

卓王孙叹道:“要一眼在兰葩姑娘手下看出些东西来谈何容易。比如那个更漏。”

兰葩冷笑道:“郁公子想得不错。那个更漏的确已经被我改造。说来容易,只不过是在更漏中间加上一个透明漏管,一头大些,一头小些。小的那头要算好每个时辰只会少漏六分之一个时辰的沙,于是六个时辰之后,就会正好晚了一个时辰。郁夫人自以为午时出发,实际上已是未时。只要计算得当,更漏自动翻转后,另一头的改大的漏管回将漏沙渐渐补充来。这时,更漏每一刻都比平常漏得略快,但在短短一瞬间内是很难发觉的。一切的痕迹,都在这一翻一转中掩盖的无影无踪!”

卓王孙叹道:“姑娘真是心细如发,小小更漏上也费了如许功夫。而想来那些从房间中凭空生长出来的棺材,也是姑娘的杰作了?”

兰葩道:“棺材早已运到船上,只是被我一一拆开,又将一面漆成地板的颜色,到时候再分别钉起。那天我正在钉第一尊棺木的时候,被杨盟主和尊夫人听到,我只有临时躲入棺材中,好在当时尊夫人阻挡了杨盟主,没有开棺来看。”

卓王孙点头道:“这些设计,无不精妙绝伦,不过在下最佩服的还是姑娘找出来的那盘大舜选贤棋。”

兰葩摇头笑道:“广州万花楼这一局,兰葩实在不敢邀功,最后全仗小晏公子一句‘局外之意’,否则一切绝不会完美至此。”

卓王孙道:“曼荼罗教护教魔为尊天、阴、欲、死四魔,姑娘既然司职情欲,那位陪我下棋曼陀罗姑娘自然就是传说中的死魔了。”

兰葩淡然道:“你们既然已经见过了又何必问我?”

卓王孙道:“敖广呢?”

兰葩格格笑道:“这个恐怕说出来你们也不能明白!”

卓王孙道:“姑娘不妨说了听听。”

兰葩道:“关键之处就是敖广一直穿在身上的金缕玉衣。其实他上船不久,这身金缕玉衣就被偷走了。”

卓王孙道:“那自然是空蟾的妙手神技了。”

兰葩道:“关键不在这里,而是我又给放回去了。”

卓王孙道:“放回去?”第四部分

67.金风吹天落紫雷(3)

兰葩笑道:“是的!只是小小的动了点手脚。敖广一见之下,大喜过望,也没多想,就穿在了身上。我做的手脚其实很小,只是将他的金缕玉衣引了些线出来而已。船舱之中满铺了真丝地毯,他身上也披着丝袍,丝与金线互相摩擦,就会生出一种奇异的能量,金缕玉衣质性特异,能够慢慢累积这种能量。越积越多,到后来若是跟铁器相碰,就会产成出极大的力量来。我本意是让敖广碰到铁器,疼痛之下,吓得跑入我布下的埋伏。却不料敖广多在海上行走,笃信鬼神,金缕玉衣上累积的能量到了一定程度后,就刺痛他的皮肤。敖广不见四下有人,皮肤却一阵阵的疼痛,顿时大惊失色,更受了几起命案的影响,以为真的是有鬼神来降,慌乱中跑上了甲板。却不料大威天朝号的船舷正是钢铁铸就,一触之下,剧痛非常,他本已是惊弓之鸟,只剩了半条命,这一触之下,当即晕倒在甲板上。只是岳先生的手下实在蠢笨,竟然看不出人是晕是死,就搬到了停尸间去,却正好歪打正着,给了我另一个杀他的绝好机会。后来敖广当然是死了,而且死的非常彻底,无比干净。”

卓王孙皱眉思想,道:“姑娘所言,实在是匪夷所思。在下广行江湖,却从未听说过这等力量。”

兰葩狂笑道:“我们曼荼罗教的种种神功秘法,哪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窥知的?”

卓王孙道:“那方大人之死呢?姑娘之武功,难道真能凭一支箭射杀方大人?”

兰葩摇头道:“我不能。但是他自己能。”

卓王孙皱眉道:“他自己?”

兰葩道:“提箱子的不是方天随,箱子中的才是方天随。提箱子的是我。”她慢慢道:“那艘幽灵船所有的幽灵当然都是我造的。”

卓王孙道:“那些船员一到就已遭了姑娘的毒手,看来姑娘早已等候多时。不知姑娘是如何知道那船到达的世间和方位呢?”

兰葩道:“当然是方大人自己告诉我的,就连带着箱子和宝物逃走的主意,也是我给他出的。”

卓王孙点头笑道:“姑娘所扮的空蟾真是无情也动人,难怪方大人情不自禁。”

兰葩冷哼道:“此人贪财好色,死不足惜。我在幽灵船上劫了他,将他装在箱子里,进房后布置好一切,然后再脱身而出。那只箱子被我装入青铜灯架,沉入海中,也就再无破绽了。”

卓王孙道:“这青铜灯架的用途我也猜出来了,姑娘本来可以不管那口箱子的。”

兰葩冷冷道:“只恨方大人的箱子太小,让我不得不折断他的手足。而我拳脚上的功夫又实在初浅的很,不慎将箱子里染上了血迹,才不得不将它沉入海底。”

卓王孙叹道:“那时方大人还没有死?”

兰葩道:“自然。屏风上预示杀人是黎明之时,我怎会失信于诸位。我在房中一直陪伴这位方大人,直到黎明,才将他杀死。拿你们的话讲,这叫仁至义尽。”将一个人手足折断,放在身边慢慢等死,是何等残忍。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

卓王孙摇头道:“可是后来我们进去时房子门窗紧闭,姑娘是怎么出去的?”

兰葩笑道:“难道在房子外面就不能关上窗子么?郁公子难道不能?”

卓王孙沉吟道:“我是能,可那要借助内力。”

兰葩道:“内力我没有,但我有机械相助。关键就在于那个由内向外射出的箭洞。它不仅仅是造成箭从海上发出的假相,而且可以成为一个支点,帮助我在房外关上窗闩。我将一根普通的丝线缠绕在窗闩上,另一头依次穿过窗闩的入槽和箭洞,然后跃出窗外,拉住丝线缓缓下到二楼。这时,窗棂会被我自身的重力拉上,等我落脚到二层空房的窗台后,窗闩已被拉入凹槽,我再抽走丝线,这样就不会留下痕迹。有机会我一定为郁公子演示一下。”

卓王孙微笑道:“希望会有机会。听姑娘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为什么相思会突然消失了,因为房子中有机关。”

兰葩道:“这个你虽然猜对了,但你到那房中检查,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机关在哪里。你信不信?”

卓王孙道:“自己找多麻烦?不如姑娘直接说了。”

兰葩道:“其实那间房子整个地板就是一个大的翻板,机关一按,地板翻下去,人也落在下面,然后另一块板子翻上去,依旧是一块地板。翻板的边在墙壁下面,整艘船都是木板所制,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来。”

卓王孙道:“小鸾所在的床呢?”

兰葩道:“床却嵌在墙壁上。”

卓王孙叹道:“实在高明,郁某拜服。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兰葩道:“海妖?那只是一面镜子,虚无之镜。”

卓王孙皱眉道:“虚无之镜?”

兰葩道:“我在雾气中撒了一些极细的银色粉末,让雾气形成一种光韵,能够反射倒映出人影。这和信徒们看到的所谓佛光实际是一种道理。那天我在甲板上预先布置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中,这层雾气能够恰好将某个特殊位置的人映出,但却不会映到别的人。”

卓王孙苦笑道:“于是我们看到你往海里走,其实你是向甲板的另一侧走了?”

兰葩展颜道:“我轻轻松松的走下去,杀了神志模糊的唐岫儿,然后掳走郁夫人。我往箱子下每走一步,你们看到的海妖,就会从脚到头,消失一断。当我的身影被箱下完全挡住,海面上的倒影也就完全无影无踪。有当今天下两大高手目送我去行凶,倒也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卓王孙叹道:“也难怪馨明殿下能看到海妖脚下有一团黑云而我看不到,原来馨明殿下看到的是香料箱映出的暗像,经过雾气曲折后,仿佛黑云;而我身材略高,就没能看到。”

兰葩笑道:“正是如此。说穿了不值一文,当时却必定吓君一跳。”

卓王孙道:“这下全盘贯通,只是……姑娘如此做,又为了什么?”

兰葩面容突转狞厉:“这个不用你多管!我就是恨世间的每个人!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掉!”

卓王孙轻叹道:“我说过一个人若太注重一件事,往往就会为这件事迷惑。姑娘诚然设局精致,神思超绝,却还是太沉溺其中,终于为其所困。”

兰葩冷笑道:“我沉溺其中?我为什么要沉溺其中?我杀了这最后一个祭品,天祭就完全完成,我也再不用烦恼什么了!”第四部分

68.花心飞断红脂湿(1)

卓王孙叹息道:“你太得意了!你不应该这么得意,也不应该说这么多话的!”

一句话说完,兰葩突觉不对!

卓王孙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略带讥嘲的看着她,兰葩却知道某件事情已经起了彻底的变化——小晏跟杨逸之已经不见了。

这番话实在说的太长了,兰葩也太得意于自己的杰作。

太注重一件事,就一定会为之所惑。这道理当真有理。

兰葩脑中闪过一丝悔意,一咬牙,刀疾挥而下,斩向帆绳!

甲板突然格的一响,相思猛然沉了下去!甲板竟突然多了个洞,从洞中展出无数寒丝,将相思裹住,瞬间已然不见。

兰葩手上一紧,已被握住。兰葩猝然回头,就见杨逸之静静站在她身边。“你这又是何苦?”

杨逸之神情淡然,但却忍不住声音中的一丝颤动。

兰葩挣脱出来,短刀向杨逸之刺了过去。她嘶声道:“我何苦?你管我是何苦!”她一面说着,一面猛力刺出,刀刃光寒,杨逸之静静看着她,似乎没有闪避,但却没有一刀能够及身。

杨逸之叹道:“往日之事,已成梦寐,你何必如此挂心?”

兰葩猛然住手,刀尖在新月的寒光下乱颤不止。她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你当年都可以弃我如敝履,如今更何必挂心!”

杨逸之皱眉道:“当年之事,我已发誓不再提起,只是你如今在天朝号上滥杀无辜,却让我如何帮你?”

兰葩看着他,突然一阵大笑,似乎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话。她猛然止住,转头对卓王孙嘶声道:“你们看到没有,这位江湖上的君子,武林中的盟主,翩翩浊世佳公子,正义的最高执言者,依然站在这里满口的仁义道德,说要帮我。可不知道杨盟主敢不敢对大家说说当年是怎么帮我的?”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当年你的确对我有恩。”

兰葩冷笑道:“当年你流窜苗疆,寄身为奴,被主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我从皮鞭下将你救出,然后冒着圣主的责罚将你收留入圣教。但我知道,你心中从来没有一天感激过湿婆大神的恩典。”

杨逸之淡然道:“杨某生在礼仪之帮,信奉的是仁义道德,诗书教化。”

兰葩冷笑连连,道:“杨盟主只怕信奉的是本教的神功宝典吧?”

杨逸之神色一恸,不再答话。

兰葩轻蔑的一笑,抬头仰视着遥远的夜空,似乎在回忆什么。她缓缓道:“当年我不过是曼荼罗分教教主姬云裳大人座下的一名小徒,武功低微,好在为人伶俐,特许四处游历。救了这位杨盟主之后,我看他一心想出人头地,于是求师父收他为徒。据师父说,杨盟主资质之高为她平生未见,前途当不可限量。然而杨盟主出生官宦之家,过的是走马牵鹰的富贵生活,体质极弱,又从未修习过任何武功,未免要多受许多磨练。只要循序渐进,过了内力这一关,四十岁后便可无敌于天下。我知道师父看重他,比自己受了嘉奖还要开心,从此对他事事照顾,亲如兄妹。师父看出我们情愫已重,暗中已默许日后让我们结成夫妇。然而没想到我这位师弟、将来的夫君,也就是如今的杨盟主已经等不及了!”

兰葩将脸转向一边,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低声道“他练功心切,简直到了痴狂的地步,一心只想速成,但碍于基础太差,一直收效甚微。我不忍看他日夜消瘦,满身伤痕,于是在夜里偷偷爬上百丈悬崖,偷下教中神物万芒金果,骗他吃下,只怕日后事发牵连于他……”兰葩仰了仰头,假作整理鬓边散发,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她顿了顿道:“这样一次又一次,我也记不清曾受了多少次罚,吃了多少的苦,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甚至,我根本没有向他提过这一切是我为他作的。我不要用这些来换取他对我的感激,我要他爱我这个人,而不是我做的事……他依旧对我不冷不热,可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在他练功的时候,远远的看着他,我就满足了。虽然我早就知道,他武功越强我就越留不住他,但我毫不在乎。”她突然重重的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早就知道一个女子能留住男子的绝对不是武功、才华、容貌,而是她的心。”

卓王孙叹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能如兰葩姑娘这么聪明就好了。”

兰葩全身如被针刺,猛地一颤,似乎在用力把话从苍白的唇边挤出来:“我兰葩当然是聪明绝顶,聪明到可以设计混入本教圣地,默记下圣教法典,回来后再将数万字的梵文一字不差的默写给他!他拿到这本秘笈的时候就宛如平时接过我给他洗的衣裳似的,看不出一点喜悦,却也不问这是从何而来。但我知道,其实他欣喜若狂。他多年等的东西终于拿到了!”兰葩猛然收回目光,死死直视着杨逸之,脸上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其实他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就是甘愿受他的骗!”

良久,她幽幽的长叹了一声,继续道:“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我平生所作的第一件后悔的事。”

卓王孙道:“这件事情终究还是被姬云裳发现了?”

兰葩摇头道:“发现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后悔的是……以前他对我还可以说是半理不理,自从得到那本秘笈之后他就对我就冷如冰霜,就连在远处看他一会,也会被他赶走……我甚至对他保证无论日后有什么罪责我都一个人承担,我不会连累他,可是他根本不听我说话。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兰葩痛苦的摇摇头,周围的海浪翻滚纠缠者,一如她凌乱的思绪。

杨逸之静如止水的眼睛中也闪过一丝隐痛。

可惜兰葩没有看到。

她静静的站了一会,让夜风吹干了眼泪,道:“当他武功初成之日,也就是他叛出圣教之时!事情败露,我本想跟他一起逃走,然而他已经不知去向。我被师父捉回,绑在天台上受重重天刑。那时我才十六岁。我一个人在天台上呻吟辗转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当时逃得不远。我知道,他听得到我在叫他的名字……我不想他回来救我,只要他远远的看我一眼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然而他一直没有出现过……后来师父可怜我,将我放下来-,命我将他捉拿归案,将功赎罪。然而我直到那时也没有恨过他,我脑子里一心只想设下种种计谋暗中帮助他逃脱。否则以他当时一人之力,要在曼荼罗丛林中逃出圣教追捕根本就是妄想!最后只有我追他追到了边境上,我骑在圣火兽上目送他离去。我知道他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但是我依然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因为,从今天起,无论何时何地,圣教教众只要见到他就要立刻将他碎尸万断!

他当时就在离我一尺之外,却根本没有回头看我,我就这么等,流着眼泪等。我以为我会在这里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有两支冷箭向他飞来,那是教众特用的天羽毒箭。我想都没有想,飞身去帮他挡落毒箭。然而这个时候……“兰葩的声音突然哽在喉中,双肩不停抽搐,她猛然抬起头一字一句的道:”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突然一柄长剑,穿透了我的身体。我顿时倒在地上,我无法回头,心中却无比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趁我转头之时,在我脊背上刺了一剑!刺了一剑!“她双目睁得极大,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

杨逸之目光隐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缄口,转向大海深处,避开了她眼中的神光。

兰葩看着他,冷笑了一会,又啜泣了一会,最后轻声叹道:“直到我倒地的一瞬间,我还在寻找他的目光。我想,如果他能过来扶我一下,看我一眼,让我在失去知觉前,在看一眼他的样子。让我能在那和神一样睿智坚忍的眼睛里看到一点不忍,一点悔恨,一点伤心……哪怕是一点点,我就原谅他了。可惜,没有!他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第四部分

69.花心飞断红脂湿(2)

兰葩泪眼里突然透出凌厉的冷光,她嘶声道:“后来我罪上加罪,被押赴藏边总教神坛,本来是受万蚁挖心而死。然而总教圣主垂恩,不仅赦免了我,还将我重加栽培,三年之后,更破格授予了护教欲魔之职。在授了圣痕刺青之时,我咬着牙发誓,如果我再见到这个天下第一寡情薄恩之人,就让他饱受圣教最高的血祭六支天祭的折磨,最后痛苦而死。我活着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好几年了,我每天夜里根本无法入睡,我望着房顶一遍遍设计这份献给湿婆大神的六支天祭……你们知道么,就算这次的天朝号上有一万种变化,最后的结局还是和如今一样,因为这些变化,我都想尽了!”

杨逸之转过头,注视了片刻,目光有些黯淡,他缓缓道:“你设计六支天祭本不是为了折磨我。”

兰葩一怔,道:“那是为了什么?折磨我自己?!”她又是一阵狂笑,眼泪却淌满了整个脸颊。

众人都默然无语,兰葩把绝世的智慧用在复仇之上,她想尽了所有的可能,却在面对仇人的时候不能自已,功亏一篑。毫无疑问,这六支天祭在折磨杨逸之的同时,也深深的折磨着她的灵魂。

杨逸之等她笑够了,缓缓阖上双眼,突然长叹道:“我与你毫无关系,你不必为我赎罪。”

兰葩的身体宛如被电猛击了一下,似乎瞬间就被抽空。她双唇微微张开着,双手僵硬的停留在夜空中,身体缓缓向地面滑去。

杨逸之袍袖似乎动了动,或许是想去扶住她。

然而,她却猛地跳了起来,厉声道:“不错,我和你毫无关系!我根本不是为你赎罪,我只是要你死!”

杨逸之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我发过誓,永不提起当年的事情,所以我永生不能向你做一句辩解,只有死在你手上,才能让你不再恨我。但现在还不能。三个月后,如果我还没有死在这位郁公子的剑下,我必定会回来做你最后一支天祭的祭品。”

兰葩退了两步,看着他一阵格格狂笑:“你?你不配!最后一支主神之祭祭品必不能为带罪之人,而只有最纯洁、最善良、最美丽的人才能得到湿婆大神的欢心。”她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就算她,也不是上上之选。本来从一开始起,我就将最后一支天祭的祭品安放在那间特殊的房间之中了!”

卓王孙脸色陡然一沉。

兰葩看着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来世上也并非没有你关心之人。如果刚才躺在这里的是郁小鸾,不知公子又会怎样?”

卓王孙眼中冷光闪烁:“如果刚才是她,你就要担心你自己现在会怎样了!”

兰葩脸上毫无惧色,突然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笑道:“郁小姐看来睡醒了,也来凑这份热闹。”

卓王孙一回头,只见步小鸾拥着披风,怯生生的站在他身后。卓王孙立刻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兰葩冷笑道:“郁公子如此疼爱令妹,却不知有没有兴趣听听在下是为什么要放过这最纯洁善良的祭品的?”

卓王孙沉下脸,一字字道:“你闭嘴。”

兰葩爆出一连串尖锐的狂笑,道:“只因为,六支天祭不杀必死之人!”

卓王孙刚想要将步小鸾抱开,已经来不及了。兰葩疯狂的笑声宛如尖刀一般刮刺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你骗了她一辈子,为什么还不肯告诉她,她根本活不过明年的春天?”

她的声音划破云天,夜色猛然沉重下来,一切都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静静的在寒风中瑟缩。无边无际的凌厉杀气宛如已经成形,沉沉压在众人头顶,让人几欲窒息!

步小鸾怔怔的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缓缓滴下一粒清泪。

突然,卓王孙头发如云似的飞扬而起,袍袖疾风流云一般,一挥而出。

甲板上一声巨响,宛如钧天雷裂!

两面几十米高的巨帆轰然折断,直压下来。呼呼风声让众人几乎立不定脚步,齐齐向后退去。

狂风中,兰葩笑声不断。她猛然抱住杨逸之,脸上尽是疯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杨逸之默默注视着她的双眼,却没有推开她。

兰葩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嫣红的笑意,她伸手将他推出去。巨帆轰然落地,隆隆巨响将她最后的叹息掩盖得无影无踪。

只有杨逸之一个人听得到:

“我还是不能杀你。”

“天祭已竟,你无罪了。”

无边无尽的尘埃在夜风中渐渐散去,她的身体平躺在甲板上,被切开了一个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轻轻覆盖着她残缺的身体。

帆上油彩绘制的曼荼罗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鲜血的浸染又重新鲜亮起来。在甲板上徐徐铺开,仿如一面绯红的喜幛。

杨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

曼荼罗静谧的在他的身旁盛开,一如多年前绽开在那位少女光洁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结实出光明与黑暗,痛苦与欢乐,记忆与遗忘,存在与消逝,毁灭与新生。

并且,渐渐滋生蔓延。

但杨逸之知道,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如时空的旅者,已永远被它们遗弃。

鸥鸟欢鸣,一弯淡蓝色自海面上升起。

“地平线!”小晏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众人却已欢呼起来。这最最常见的物事竟然有种令人无比慰藉之感,海上三个月诡异而恐怖的旅程,毕竟还是结束了!

而曼荼罗教领地,青绿阴森,宛如张开了一幅远古的巨图,已遥遥在望。

对岸丛林的阴翳里,一位全身唐装的红衣女子,正悬坐在一株古树上。她怀抱断弦的箜篌,正低头弹奏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巨大的树荫发出一阵轻响,她轻轻抬起头,遥望海天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越来越近,却正是劫后余生的大威天朝号。

她轮指一拨,箜篌发出一声凄厉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弦一齐断裂,永远沉寂了下来。那张永远如女童一般天真秀丽的面孔上,透出了一抹阴森的笑意。

天阴欲死,轮回不休。曼荼罗教复仇的轮盘,已经传到了她的手中。

她将箜篌挂上树枝,自己轻轻跃下,向莽苍丛林中走去。林中大丛曼陀罗花,正开到荼靡。

这是一片充满死亡与杀戮的远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构成的秘魔法阵。千百年来,这里由神魔共同守卫,擅入者死。

在这里,六枝天祭也不过是一个开始。

(后事请见《华音流韶?曼荼罗》)

后记:客栈后的武林步非烟

《海之妖》是华音系列中的一部,紧接其后的是《曼荼罗》与《天剑伦》。

《海之妖》发生的时间,在《武林客栈6》之后,但时间并不完全接续,但是也按照顺序而来,情节上能分别独立,不至于一头雾水。但为了让大家更加了解整个设定体系,我将两部作品中最为关键的联系做一些梳理。

先说人物。也许大家还记得在《摘叶飞花》中,一剑战败遮罗耶那,葬剑于枫林之中的少年。他就是《海之妖》乃至整个华音系列的第一主角——卓王孙。从他战败遮罗耶那到继承阁主之间,还有很多曲折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都和《武林客栈》中的剑神郭敖有关。

武林客栈末尾,郭敖和凌抱鹤一战后身负重伤,他醒来时已被步剑尘带入华音阁中。步剑尘告诉了他一段不为人之知的往事,郭敖恍然发现,自己的身世竟与前阁主密切相关。于是在步剑尘的苦心安排之下,郭敖代替原定继承人卓王孙,继任阁主之位。然而他不待实力稳固,就顷华音阁之力,号令天下,强行攻打天罗教总坛,结果两败俱伤:天罗教从此烟消云散,华音阁中守旧派势力也荡然无存。武林凋敝,卓王孙乘势而起,龙飞凤变,无人可挡。他迅速扫清阁中反对势力,迫令步剑尘自尽,而后将郭敖囚禁山谷之中,宣布继承华音正统,开始了他君临天下的事业。

卓王孙武功惊世绝伦,风神潇洒,机智颖慧,而且冷静沉着,几乎毫无瑕疵。然而这些近乎于神的表面下,却掩藏着一颗高傲难近、暴虐嗜杀的心。他漠不近情,唯有步剑尘遗孤步小鸾,却是心中的珍爱。他为了将身罹绝症的小鸾留在身边,不惜逆天而行,用尽一切办法,来延长她早该结束的生命。

在那个时代,卓王孙唯一的对手是杨逸之。

杨逸之是姬云裳的弟子。姬云裳杀死萧长野夫妇后,寻遍天下,终于得到了《梵天宝卷》,却因某种特殊的原因无法修炼。于是她将宝卷放置于曼荼罗教禁地梵天地宫中。地宫戒备森严,有毗琉璃等梵天四天王把守其中,然而宝卷却仍被杨逸之盗走。杨逸之得到《梵天宝卷》之后,叛出曼荼罗教,在中原武林大会上,一战功成,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杨逸之虽然再不承认自己是曼荼罗教中人,但却一直也未忘怀姬云裳授业之恩。在《海之妖》之后的《曼荼罗》中,他将重返曼荼罗圣地,却不得不面对,恩师手中冰冷的剑锋。

第三位主角小晏并未出现在武林客栈之中,他真实的身份远比《海之妖》中提到的更加复杂。他有着释迦太子一样完美无缺的容貌,转轮圣王般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足以让人何人震怖的武功。然而,他出生之时却被青鸟族异人种下了神秘的血咒,不得不饮血为生……

除了这几个主要人物之外,还要提到的是,《海之妖》是一部推理色彩很强的小说,写到了茫茫大海上发生的连环凶杀,和地底古墓中的离奇血案。案件以一个古老传说为张本,带有浓厚的印度宗教的色彩。

虽然游笔于武侠与宗教的双重背景下,我仍然努力遵守正统推理的解密规则。除了偶尔用到武侠背景中的道具之外,尽量在作案和解密的过程中不引入超自然的因素。也就是说,我决不会说密室中的死者,是被某位高手用了隔山打牛的无上内力击毙。这些离奇的案件都能以普通人的力量做到。凶手只需使用超人的智慧,而不一定要借助超人的力量。而且,与古龙式推理不同的是,每一个运用到的悬疑,最后都必须要完整、严密的解密,我想,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推理小说特有的思维乐趣。

和《武林客栈》一样,《海之妖》也留下了不少未解之谜。比如篇首青鸟族后人星涟的死;小晏身上的血咒以及他来中土的真正目的;杨逸之的武功;步小鸾的疾病;卓王孙和湿婆神像的相似等等。我没有解释,因为这些不是《海之妖》的悬念,而是整个长篇的悬念,是必须留待后来的。毕竟我设下了三个不同层次的迷局,《海之妖》中的六支天祭,仅仅是第一层的迷局;《曼荼罗》八瓣曼荼罗之阵,是第二重迷局;《天剑伦》三位青鸟族传人的阴谋,却是第三层的迷局。每一层,都为后面一层所覆盖,轮还相生,渐渐解开这个风云变幻的武林的宏大面目。

在一些时候,我不得不保留了整个系列的部分支线。比如上船的那个日本少年,他的出场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后来的故事伏笔。其他还有其他许多。

也许,这个故事真的如此庞大,需要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填写。

而我生命中最鼎盛的岁月,也都在这个虚构的江湖世界中慢慢度过。

一路行来,风过无痕,只留下一个个淡淡的足迹。

那正是《武林客栈》、《海之妖》、《曼荼罗》、《天剑伦》。当然,也还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