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课间，教室里对于甘木的议论不绝于耳。￠￡，

那些不知情的女生在周围男生手脚并用、乐此不疲的演说下一惊一乍。而知情的，则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不过甘木本人这儿反倒十分清净。大概是因为他平常不既怎么同女生交流，而这次男生又对他的事迹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甘木也乐得寂寞，丝毫不想再去鼓吹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座位上。

他从桌子上井然有序的两叠书中抽出一个封面精致，但脊带有些脱落的本子。径直翻到某一页之后，甘木低声诵读了起来。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沥。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甘木耳语般的低吟里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哀凉，这全不是那些故作深沉的同龄男生拿来吸引女生的无病**。这当中，有一种真真切切的孤独。“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甘木以这八个字结束了这首诗。

“哟，又忧郁了！”这时候，一只手不合时宜地搭上了甘木的肩膀，并且它的主人还满带嘲讽着的语调挤兑着甘木。

甘木抖开了那只手，更不去看那个人，他煞是不爽地说：“我这还没去兴师问罪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要不是你让我过去，我会变成这样？”那人哈哈一笑，顺势在甘木旁边坐了下来，原来是吴何。

吴何拍了拍甘木的背：“有得有失，这波不亏！”甘木对吴何的动作毫无反应，继续看着自己的本子，他说道：“如果知道接触到她的代价是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我一定不会干。”“这可是你自己的锅，不关我的事。”吴何赶忙推卸责任“不过，真不值得？”

“不值，她作为一个遗憾刻在我心里更好。”

甘木合上本子，叹了一口气。

“但这么说……她发现我，和你没关系？”

“没有。”吴何十分干脆的否认，甚至不做任何解释。

“那么，就是他咯。”甘木带着叹服的口吻道。吴何点点头，既慎重又肯定地说：“应该错不了。”接着他又问：“你和他比，怎么样？”

听到这话，甘木自嘲地笑了笑：“还能怎样？望洋兴叹，直不若耳！”“你不跑出去装.逼成天猫在这里，实在是浪费人才！”吴何叹惋似的调侃他。甘木任然不予理睬，甚至不撇他一眼，只是问：“扯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那个人。”

那个人，指李元立。

吴何顿了顿，沉声道：“因为，他和过去的我，太像！”

甘木摇摇头：“但刚强的活着，不见得比懦弱好。”

“很多事情，没有最好，只有最适合。”

………………

“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

对于这段出自《庄子·杂篇·庚桑楚》的话，甘木一直很信服。

而鉴于甘木的自命不凡以及极难合群的真实脾气，他认为自己需要像那样藏一藏。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点莫过于树林，所以甘木一直是一副有说有笑、温温和和的模样混迹在同龄人里。

可藏终究是藏，不是装。要是遇上某些狐假虎威的东西，恬不知耻又战战兢兢地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心里总是兜不住的。

比如现在，甘木正站在办公室的一边，看着另一边的吴伟和一老一少叽叽喳喳。

老的那位，甘木并不认识，但似乎是一中的某位高层。而小的那个……甘木其实也不认识，只是隐约记得像被自己打过的那伙人当中的一个。

时间久了，吴伟的唯唯诺诺、点头哈腰与那个被自己打出心理阴影——一次注视就让他腿颤个不停的学长的愤恨交加又无可奈何，让甘木止不住的打哈欠。

“你们谁能借个纸吗？我想上个厕所。”甘木朝着那三个喋喋不休的人大声问了一句，其实只是催他们不要再磨蹭了。

听到甘木略带挖苦的话，那个不知名姓的老者咳嗽了两声，然后朝甘木道:“我的这个孙子呢，昨天跑来向我告状，说是有个学弟把他给打了，还说了一些侮辱我的话。所以我今天就把你们两个一起给叫过来。”

“本来是打算先想你们的班主任了解情况，然后同你一道把这事儿给解决了。结果，你的班主任说他不了解实情，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我就只好推测了一番。”

“以我这个老头子的看法。年轻人，终究是脾气大了点，阅历少了些，难免一时冲动拳脚相向。事后，惨败的那一方向长辈去求助，就免不了对整个事件添油加醋。而我的这个孙子呢，平常在学校里也没干什么好事情，这我是知道的。”

“但不管怎么样，一来，小伙子你下手太重了，他身上那些伤不是他自己舍得做出来的。二来，他告状告到我这来了，我总得给他个交待。我想，如果你能当面向他道个歉，这件事就算结了，剩下的我来处理。假如以后他还去找你麻烦，你可以来找我。”

老者的态度很友善，语气也很和蔼，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确。

我知道你们两个打起来是你占着理儿，但是你下手重了，已经占了便宜，就不要得理不饶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委屈委屈自己，就这样算了吧。

甘木默默地低下了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就这么妥协？但……有什么理由不呢？

叹了一口气，甘木缓缓地抬头。他说道:“我拒绝。”

“为什么？”老者皱起了眉头“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是太过锐利就不好了。”

“刚过则易折，意气用事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甘木毫不闪躲地正视着那个老者:“我知道，所以过去一年我从未生事。至于意气用事……不趁着这个年纪多意气几回，将来还有什么机会和道理去意气？”

老者意味深长的看着甘木，不仅是因为甘木老道的语气，以及明显言不由衷的理由让他深思了一下。更多的，应该是甘木这一番话扯动了他脑海中关于青年时代的记忆，扯出了他的感慨。

但触动归触动，他的语调却不是之前那般客气了。他严肃、郑重带着十足威严地说:“既然如此，那你就要做好准备了……”

“嗵——”

正当这老者要进入正题时，办公室被一个脚步踉踉跄跄，浑身带着酒气，嘴里还哼着:“我的老家，哎，就住在这个屯～～～”的醉汉给撞开了。

不用多想，这必定是先生。

先生东倒西歪地朝甘木这边飘过来，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上。出人意料的，那个之前与甘木对话的老者冲了上去，扶住了先生。并且还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先生！”他明显比先生大上十几岁，却恭谨得像个晚辈一般。

先生仰着头，看着这个扶住自己的人，忽然怪笑一声:“你……小丙！”“对，对，对，是我。”那老者忙不迭地接上话。

“噢……”先生像是清醒了一些，他敲了敲微秃的脑袋，自言自语地问“我来这儿是要干什么来着？是谁把我叫过来的？”那老者扶着先生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并说道:“先生慢慢想，不着急。”

坐下后，先生摆了摆手，示意她松开任然拖着自己的手。环顾了四周，先生发现这办公室仅剩的几个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忽视掉他们怪异的眼神，先生指着那名高三的学生道:“你叫甘木？”

那人连忙摆手，指着甘木，并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说:“是他！他叫甘木！”

甘木不明所以，只是点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你是甘木？”刚刚酒醒，先生又问了一遍，声音有些低沉。甘木心中一紧，但声不变调、面不改色。就如偶然在先生的课上被点起来，平静的回答先生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一般。他说:“不错，是我”

“你……是我的学生？”先生似疑似肯地说，但马上又换了一句“你是我的学生。”甘木没有做声。

先生又问道:“你打了人？”

“对。”

“只有他一个？”

“大概有六七个，记不清了。”

“所以他来找你的麻烦了？”先生满脸鄙夷的指着被他叫做小丙的老者，使得那老者满是慌张地摆手。

“找我麻烦……”甘木苦笑一声“是我自找麻烦。”

那老者也是十分汗颜，他说:“我也是想和这个小伙子和解，但是他不愿意啊！”

先生大手一挥:“这我不管，你也是从我手底下出来的，我的规矩你知道。”老者唯有苦笑，但似乎不仅是对自己的孙子，甚至有对甘木。

继而，先生抓了抓乱糟糟的脑袋，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他对甘木说道:“你尽管折腾，只要不出人命，责任我来负。”

甘木双手合并，朝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并赞道:“先生大气。”

先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朝那个高三的学生扬了扬下巴:“去，就现在。”

得到了先生的承诺，甘木却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一步一步地朝那个学生靠近。

他不带丝毫蔑视或是不屑的神色，只是面无表情、如视无物地一步一步走着。但这样，反而让人感到更大的蔑视与不屑。这是一种无声的张狂，一种到极致，不再需要任何肢体语言甚至表情神态的张狂。

那个高三的学生感到十分羞耻与愤怒。因为他感受到了甘木的张狂，感受到了甘木对他的蔑视与不屑，感觉到甘木如同看待虫豸一样看待他。所以他很羞耻，很愤怒，但却无可奈何。

甘木在他身前站定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小步。甘木哼了一声，说道:“你应该庆幸，先生来救了你，而不是认为让我逃过了一劫。”

“如果今天先生没有来，从今往后，无论什么场合，无论什么情况。只要我遇见你，我就会把你打到连字都吐不出来一个。一直到我被赶出这个学校，你没有脸面、没有胆量再出现在这个学校里为止。”

“而现在，你只要把这当作一个笑话，回去睡一觉，然后忘了，多好。”没有语气的起伏，甘木平铺直叙地讲出了这段话。但这反而更加令那个学生崩溃。

没有人希望死神蛰伏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