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镜底流殇
作者:蒋偲昕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441

一,日殇

杨广小时候天天做梦。他喜欢穿上华服疏冕在积香阁里,那里有沉香,有逗乐的小丑,还有彩屏上绣的仕女,他喜欢往自己的衣服上熏香,把头发梳成兰桂状,坐在蒲团上默诵佛经,太阳昏沉沉的照进来,照亮了他在铜镜里的影子:他感觉香阁寺里的每一寸灰尘的下落,班驳无定,一如他盘结的发丝。他默然的欢喜,解开胸口衣襟,雪亮的肌肤轻柔似羽,在荧荧镜里宛转,好象雪山上吹落的霞光般明亮。他拿起自己的指甲剪过,他看见镜子化成了一泓清凉的瀑布,他坐在琉璃石上,洒上香膏沐浴,身体随着山谷深处的白云飘荡,每一跟毛孔都好象竖起的琴弦。弄晴吹管,山川流响。他感觉自己的袖口里渐渐沉重,像是压了石笋。

恍惚里,他震衣而起,悦耳的丝竹褪尽。流光拂面,一只白色的凤凰从山阴而降,杨广听见自己的衣领被掠起,脚下黄沙的颗粒劈啪作响,他好象踩着了山脊,太阳金箭穿云而射,那冷峭的岩石像是只受伤的豪猪,流出殷红的血珠,血色顺风晕开,好象皇娘扑地的裙裾,如浪,快要割着他的*了,杨广把脚跺得很急,闭上眼睛,像扎捆的草垛一样负手而立,任人宰割。他听见一个声音钻进耳纶,像是父皇,阿摩,你喜欢自己的身体吗,如果不喜欢,我就把他毁掉,他记得自己拼命的摇头,平时擅辩的嘴咕哝的声音太小了,他看见独孤皇后,他的母亲坐在华盖旁,一如她的姓氏,他敬爱的大哥,杨勇,高炯,杨素,他们都像蜡封的泥丸无声无息,没有表情。

你有罪,知道吗?父皇的声音透地。我没有啊,父皇,他惊恐地摇头,挤出一丝声响。你少年得志,率58万健儿剿灭南陈,突破长江天堑,所到之处,望风披靡,秋毫无犯,一无所取。似贺若弼,韩擒虎这等能征惯站之将皆甘心为你驱策;宇文述,杨素智谋深远为其羽翼谋划;宇文凯机巧能匠为你造观风行殿开路;庾世基兄弟清高文客登堂赋诗为你壮行,尔等大隋精英皆入囊中,功高盖世,岂无反乎?杨广啊杨广,你*深重,处处机锋凛冽,只会自毁其身。

杨广拍拍脑袋,发现自己在鸾驾中。流云在晴天的光里好象万斛喷泉里的银丸,泻地而走。他感觉身体很轻,流苏罗织的绣塌里,阿华正睡得很香,像一片叶上的吐珠。他感觉她就是那引渡的花神,去走迷途。

父皇不理解我,难到大哥也不懂阿摩吗?自小父皇母后就让我们节俭素身,是阿摩偷了羽扇宫的松焦炙鱼给大哥吃的,大哥从小就不爱读书,每次考问的时候都是阿摩在旁边提醒他的,阿摩喜欢诗词歌赋,天文地理,郦道元的水经注我都翻烂了,祖冲之的圆周率我也很有心得,可是母后偏偏说那是闲书淫巧,动不动就杖我几下,只有五妹最疼我,晚上给我在灯下上药膏,自小母后就不喜欢我,说大哥宽仁厚重。

杨广不由得皱皱眉头,想起了那宽如拱门的脊背,他的兄弟,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平日里只知道吃喝享乐怎么看都不像他的大哥,可他偏偏被封为了太子,封就封了,还把我进封为晋王,发配到扬州驻守,目的是监视陈国敌民旧部,那些寂寞的日子,幸好还有阿华陪着我渡过。

二,月殇

杨广依稀从睡梦中醒来,将玉尺从掖下抽出,放在阿华的削若铅华的肩上,他自小就是很爱惜自己的身体的,香炉,兰膏,玉尺,鹤液是他的最爱。他最喜欢扬州的热闹,走在销金的街市上,琳琅的彩灯浮在亮如白昼的街面上,参差可见。姑娘们的绣球抛来抛去,隐没的红楼处,接着浩浩荡荡的天河。长安的月也似这般满吗,我登上城楼独望,月牙如阙,它让我想起了京都的飞薨,多像我每天饮的鹿角,茸血,灌满全身后突兀饱涨,我感觉背后有一把锯齿咬啮着心。多少年以后我从洛阳登上龙舟,写下这首望江南:

我梦江南好,

征辽亦偶然。

但寸颜色在,

离别只今天。

清歌一阕,泛舟当行。轴舻沉影,旌旗蔽空。江里,留下了阿华和我的影子。雪山的那匹白幔里,我着骅骝,披紫衣,配金刀,带着心爱的人飞驰在野地里,闻着太阳蒸蕴出的青草的气息,打马而过,来到一片汪洋的谷地,那里,辣辣地野杜鹃吐了一派鲜红的蔓丝,像烧着的毒蛇的信子,披空而上成火柱,立在眼前。我采了一朵别在阿华的耳畔,她说,我今生缠定你了。我大笑,拍着马鞍滚倒在草堆里,任骅骝对我喷着响鼻,我说,我想裁掉青天的云作你的裙角,掀起一阵大浪,把你和花都收在眼里。她苦笑我傻,我看着她潮生的晕红不由得想起金谷园,那里,有我喜欢的蟹粉,有花蜜,还有阿华玉碗一样浑圆的手。

龙舟里,阿华问我什么是观风行殿,我说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积木,要拆就拆,要建就建。她说那不就是泥糊的菩萨嘛,过不了河。我笑她傻,我告诉她阿摩的脚踩在哪里,哪里就是行宫,如同风行水上,随物赋形。她摇摇头,不懂。她又问我哪里可以看琼花宴,我说我们现在坐船就是为了去看琼花宴,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大运河,她问我大运河是什么,我告诉她就像农夫拧麻花,五股绳子,分别是长江,钱塘,淮河,黄河,海河,它们自盘古以来就是兄弟,后来时过境迁,走失离散了,阿摩现在要把它们拧成一股冲天之水,在老君炉里淬火融成一体,上发畅漕运,下灌溉农田。阿花惊恐地掩面:你这是逆天而行,造孽啊。我说,人定胜天。

杨广独立风口浪尖,此时船已到扬州地界,自语:吾少时平陈,在江都作官,学江南方言,娶江南女子为妻,野望斯地,四韵俱成:

寒鸦飞数点,

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

一望黯消魂。

今天是元宵灯会,我和阿华站在彩凤龙舟上,闻着龙涎香的味道,看扬州四暮合壁,女墙深处的漂流里,彩灯氤氲,冲天的火焰撑起一掌白幕,照亮了阿华的衣带。各色的鲜花开在每一个少女的脸上,情人们将自己制作的宫灯放飞,江里,碧蓝的水混着点点的灯火,飘荡在天,好象珠箔流映在宝盒上,月亮在水中绽开半张脸,好象七弦琴旁美人忧郁的眉毛。我拉着阿华的手告诉她今生不离不弃。她笑了,像只玉蝴蝶似的在舟上乱跳,她要求阿摩写首诗,记录今天春江欢娱的美景,我看见铺开的纸绢上蓝色的小楷写着名字: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