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师尊正在休息，还请瑶君稍候。”那举止容雅的少年男子静静俯首，一身逼人的容华气度，似是一道由烟雨晕开的江南风景。

少女避开他清澈淡然的眼，没有端半分五君的架子，温声答着，“是我来的不巧。雪松师兄能否留我喝杯茶等一等护法大人呢？”

雪松淡然拂袖，好看的眉眼里染上复杂的神色，明定殿向来不招待外人，然这位瑶君……是日后许成为他师妹的人，他此时替师尊留下瑶君，也不算是违例。想及此，雪松毫无意义的牵起唇角，做了一个微笑的弧度，眼里却未染及分毫，“瑶君若不嫌明定殿的茶粗陋，留下也属无妨。”

那少女便安安静静地等了小半时辰。茶壶里的水几乎未动。

自屏风后偷看的雅芙默默咂舌，却被雪松逮个正着，拉去偏殿让她好好坐下才略安心。雪松还来不及说瑶君灵息饱满，已达“耳聪目明”的境界，雅芙的偷窥之举实在会落了师尊的面子。

雅芙便拉着自家师兄的衣袖，“雪松师兄，这个瑶君一点主子架子也无，还日日戴着那张碍眼的面具，真的很好看么？“她一抖袖子，也翻出来个精致的白玉雕的面具，往脸上一戴，“师兄，好看么？”

雪松淡眉深敛，见到雅芙戴的那张面具，几乎是立时夺过来，“阿雅，这可是师尊吩咐我请人雕制的面具，是要在下月送给瑶君做生辰礼的。”一面细细察看有无缺失，见到完好才轻舒一口气。

雅芙一双眼蒙上了泪，又使劲地忍了忍，终究没有哭出来。她不是不懂事只知惹祸的小孩子，也是在师兄那儿看见好看的面具才顺手拿了来，在师尊面前她不敢放肆，但雪松师兄向来宠她，有什么好东西都是送给她的，她以为这个面具也是，这才……

雪松看着师妹沮丧的模样，轻轻扶了扶她的头，以与瑶君说话判若两人的口气说，“乖阿雅，如果你也喜欢漂亮的面具，师兄明日带你出去订做一张，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

雅芙这才破泣为笑，抱住师兄，亲昵的蹭一蹭说着“阿雅的雪松师兄最好了”。

殿里静静坐着的少女眼里蒙上了一层灰，谁也看不清她的情绪。半晌，她才阖了眼，再睁开时又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唇角似乎牵起了淡然有礼的笑容，衬得她面具下的轮廓愈发柔和，屏风后有个淡漠的影子一闪而逝。

又等了一会儿，相永洲才从屏风后走进来，瑶华自然起身行了礼，相永洲愧然道，“瑶华，让你久等了。”

“护法大人言重，是瑶君来的唐突，扰了护法大人的清净。”她淡然俯首，虽然知晓相永洲是看不见的。

相永洲听得她的话，微不可觉地皱了眉，“雪松，瑶君下次来的时候，可不许再如此慢待。”

雪松自然是称自己疏忽，愧对师尊教诲。言行磊落，举止容雅，数度明月清辉，疑是故人还。

瑶华不知怎么的就接口一句，“这怎么能怪雪松师兄，分明是我没规矩，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还请护法大人海涵。”

一言既出，连雪松都忍不住看了瑶华一眼，像是奇怪她为何会为他说话。相永洲竟是一点也不责怪，反倒微微地笑了起来，“看来瑶华倒与我这弟子合得来，平日明定殿就我们师徒三人太过冷清，瑶华不如以后多来这儿坐一坐，也陪陪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瑶华垂着眉一句话也没说。雅芙与雪松对视一眼，或多或少都觉得瑶君有些不识抬举。自家师尊声名远播，平生却只收了两个徒弟，多少人眼红讨好，想归于师尊门下，师尊却正眼也不看一眼，偏偏看上了教主的三弟子，在雅芙与雪松的眼中，当然是自家师尊最好。

“瑶华生性愚钝，恐惹恼了护法大人。反而不美。”

“镇渊那边我会替你说和，明定殿清净远人，对你的身子调和大有裨益，那……蛊，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相永洲静静出言诱惑。

瑶华闻言，眉尖竟是一丝未动。

相永洲看不见，却能通过人的气息起伏来判断情绪，表情或可作假，气息却是虽心性起伏变化，然瑶华却是一丝一毫的动心也无，叫他抓不住其中缘由，只愈发觉得，他还是看轻了这个少女。

“什么蛊什么调和。护法大人的话，瑶华一句也听不懂。请护法大人明示。”她真是好城府，竟还能含着笑做出一个请护法大人指教的动作来。

相永洲耐着性子，轻声提醒：“你若真不懂的话，那上次的祭灵中灵息躁动又是怎么回事？”

瑶华淡淡一笑，“护法大人是说那次？”她柔柔地回了一个礼，“瑶华起初并不知祭灵仪式那样难以忍受，瑶华在护法大人面前失仪了。还请护法大人恕罪。”

这样空口说瞎话相永洲也不恼，反而说：“明定殿都是自己人，你即便说出心里话来，也没有任何人会追究的。”

瑶华不为所动：“多谢护法大人信任，不过瑶华说的确是真心话。护法大人怕是有所误会了。”

相永洲抿住唇，终于现出一点怒气来，“既然如此，瑶君今日登门，又是所为何事？”

瑶华仍维持着礼数不变，说道，“瑶华虽然鄙薄，却也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的道理，护法大人眼界非常人可及，雪松师兄、雅芙师姐难道还不何护法大人的心意么？相比之下，瑶华实在不堪。”

“你……口口声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但……好像镇渊也根本就不是你第一个师父吧？”

她的表情几乎化为虚无，雪松看着那戴着面具的少女无声地笑了，她说，“护法大人连这等陈年之事也知晓，那也该知道少君是在祭师会之前收了我，未入名册，本就是不作数的。”

“连你那位师兄也是不作数的？”相永洲一声冷笑，“瑶君如今功成名就，便也不管昔日的师兄落到了什么下场吧？”

少女的笑容愈发明艳，气息却是稳如磐石，岿然不动：“护法大人切莫危言耸听，师尊一向赏罚分明，若护法大人所说的那人真的为师尊所罚，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吧。”

“他……”相永洲起了个头，便闭了口。就算这明定殿全是他的人，可人多嘴杂，他怎么也不能把这样的事说出口。

雪松眼神微动，拉住正悄悄扯他袖子的师妹雅芙，示意她再忍耐一会儿。

雅芙不高兴的撇撇嘴，却还是听话的站好了。

“护法大人，今日恕瑶华冲撞了，告辞。”她端端正正地行过一礼，自始至终都是言行无差，无可挑剔。瑶华忍不住在心里称赞自己，一面极力补住往事的洪流，径自又扯开了一个流光溢彩的笑容。

“这明定殿，却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相永洲的杀气毫无预警的展露出来，雪松脚下步法变幻，一手将雅芙护在身后，一手倒持着一柄短剑，容色却未改，甚至与他温雅的气度毫不相冲。

瑶华望见他云天青的一片衣角，上面绣着一朵祥云，殿内形势未变，她却知晓，殿内隐蔽处以及暗格之中已然布满了机关与暗卫。

随时可以出手取她的性命。

随即，相永洲神色一变，瑶华只觉眼前一花，黑袍的男子默然站在她的身前，拔剑出鞘，一身的杀气混合着血与火的气息，竟与殿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势打了个平手，相永洲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瑶华以极快的身法绕到他身前，将他的剑收回鞘中，平平地略过毫无杀气的一声，“退下。“

男子自惭形愧，一声也没吭地听命退回到阴影里，刻意外露的杀气却并不比相永洲的暗卫加起来弱半分。可见不是平庸之辈。

瑶华一撩长发，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来，“瑶华这条命微乎其微，护法大人若想要，自来取就是了。”

相永洲静默许久，才压低了声音，叹息着说，“你说的这么磊落，那么，你眉间的戾气又从何而来呢？”

即便如此，瑶华也没有露出一丝的破绽。

明定殿的门骤然开了，进来的却是一身莲花锦袍的少年欢晋，他本就生得好看，又换上不染纤尘的素袍，细看去，他的袖摆上沾上了点点血迹，却犹如百花盛开，更显艳丽。

“护法大人安好，奴才奉命带瑶君殿下回去。”欢晋亭亭站着，只拿眼在殿内一扫，明定殿里无形的杀气便统统一滞，再不敢张狂半分。

“我不过多留瑶君一会儿，镇渊就这么急着把人带回去？”

“还请护法大人不要为难奴才。”

“既然如此，瑶君殿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雪松，好好地送瑶君出去。”相永洲吩咐道。

瑶华不知是怎么的，竟也没有拒绝。

欢晋送瑶华出门后，对她施了一礼，自行去了。雪松似有些不能理解欢晋的用意，瑶华向前走了两步，才回头说：“雪松师兄……入承天教有多少年了？”

倒也没必要隐瞒什么，雪松回道，“已有十余年了。”

“护法大人……难道与少君有故？”

“师尊的事情，我们做徒弟的怎么清楚。”

她抿住唇，自面具后的一双眸子明亮骇人，雪松对上她的眼，总觉得心里有什么要跳出来一般，她却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今日，我是真的无意冲撞护法大人。只是我已拜入教主师尊门下，又岂能背师另投。希望护法大人能够体谅。”

“瑶君放心。师尊不是苛刻之人。”

她犹豫了很久，竟是当着雪松的面摘下了面具，面具后的少女明眸皓齿，冰雪娇颜，虽然年幼了些，却不负绝色。雪松只有一分赞叹，却无动容，瑶华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雪松师兄也仅有护法一个师尊么？也只有……雅芙师姐一个师妹而已么？”

雪松没想到她竟是问了这样的问题。却还是答道，“是。”

最终少女还是戴上了那一方面具，掩住了所有的表情，她低声喃喃：“我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再期盼……”

她的声音十分低，就连雪松也没听清大概，只好温言唤她：“瑶君？”

少女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清澈绵长地望进雪松琉璃星子一般的眼里：“听闻雪松师兄与雅芙师姐是青梅竹马，我祝你们……地久天长，百年好合。”

雪松在原地站着，看着她转身缓缓走开，总觉得有些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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