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山洪暴发
作者:常山居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597

……。

李明珍送走大壮。转眼,二生降生。一九六三年夏,一场特大山洪冲得湾道山村房倒屋塌。为救二生,叔叔周显亮手拉住装二生的大簸箩在翻腾的激浪中搏斗。一个大浪把簸箩冲出两丈远,周显亮一个猛子扎过去,从此再没有露出头来。这一场洪水,把二生冲得无影无踪!

周显亮生于光绪三十一年、乙巳年五月十一日。卒于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九日,享年五十八岁。

七天后,大水退过。李明珍和周显成、周显成的儿子周文治,带人在河北岸寻找周显亮和孩子的尸体。周文治参军后今年第一次回家探亲就遇上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他们终于在七里河下游沙堆中挖出周显亮的尸体。鼻子、嘴里灌满了沙子,衣服被卷光,尸体开始腐烂。但孩子始终没有找到。周显成和周文治把周显亮尸体抬回家来。李明珍帮婶婶把周显亮脸上、嘴里、鼻子的沙子掏光,洗净身子,喷上白酒,周显成父子俩给换上“装老衣”,入殓后专等西山大姐奔丧。

原来四口之家,现在却剩下了两人。夜里李明珍和婶婶住在临时搭建的庵棚里,躺在铺上可以数星星。回想自己,人世多舛逆。五七年母亲跳河自杀;六零年父亲突然离世,自己差点戴上右派帽子;六一年把大壮送给和尚,周玉和她分手而去;眼下,这场况世瀑雨带走了一老一小,今后该怎么办?天爷地奶为何这么处世不公?李明珍不由伤心落泪。

天亮了,大姐从西山连夜赶来。社员已在东山岗挖好墓坑,只等起灵下葬。就在这时,贺永新代表县政府、县委组织部、何云良代表当年的儿童团、县武装部、公社领导都赶来参加追悼大会。因为湾道山周家独姓,周显亮在村中辈份高,所以孝子多。大姐打幡摔罐,李明珍披麻戴孝。身后是一排排孝子贤孙。县里、公社来的各位领导跟在后边。下葬后起了坟堆、立上石碑,一家人痛哭一场后,李明珍架着大姐,贺永新、何云良搀着婶婶回来。

送走县、公社领导,婶婶坐在铺上数骂人:“你个老东西,你走你就走呗,为啥还把二生给我带走?你咋不带走我呀?”呜呜哇哇又哭嚎一阵。李明珍赶忙去哄劝婶婶。她休息一会儿,接着又骂周玉,“你个小周玉呀,你个没良心的,为啥走了没个音讯呢?你下外国啦?你叔走了,你为啥不来呀?白喜欢你一场啊!你不看你叔,也该看看你的孩子呀!我孙子、你儿子,刚刚一岁多一点呀,让这乌龙给活活卷走了……我的孙子呀,命好苦啊,老天爷呀,你没长眼哪,你不该这么狠心哪!”

李明珍见婶婶越哭越伤心,也陪着哭,婆媳二人搂在一起哭个痛快。大姐见母亲和弟妹抱着哭,就说:“娘啊,天该如此,哭也没用。”又对李明珍说:“弟妹,哭几声算了,哭多了伤身子!有句话本不该我说,但我还是挑明了吧,不说出来我憋得慌!现在,家没了,孩子也没有了,你想今后了吗?我爹走了,就剩我娘了。她身子骨又不壮实,今后怎么办?”

李明珍知道大姐要说什么。大姐是独生女儿,十五岁就出了门,婆家在大山窝,也是土里刨食,家境贫寒,无力照顾母亲。但大姐以为李明珍离婚不离家是另有谋算。所以对李明珍心存疑虑。大姐对父母不亲不远,一年回不来两次家。只要回家,就和父母伸手要钱。

李明珍说:“姐呀,我实话跟你说,周玉和我离婚,我不恨他。我知道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为什么离婚不离家?我并不是走不出这湾道山,也不图什么,我只感恩在我最困难之时,是湾道山的众乡亲接纳了我,收留了我!我喜欢这里,我更喜欢这里的老少爷们!他们个个都是好人!”

李明珍一席话,说的大姐无言以对。婶婶指着女儿说:“你听听,你听听,你兄弟媳妇说出话来有板有眼,让人受听。你该扪心问问自己,你该怎么办?”

李明珍又说:“大姐呀,别看洪水冲得咱们一无所有,咱有国家、有政府、有全国人民的支援。没有了家,咱们重新盖!没有了孩子不要紧,你的孩子多,我可以给你带养一个。叔叔走了,我要孝顺婶婶。无论条件好坏,我决不离开湾道山半步!……”

大姐担心的就是这个事。抱住李明珍颤抖着身子大声哭号。她说她一家七口,最小的是个小丫头,真是頋了家就顾不了“妈”!有孝心没有“孝力”呀!

大队根据李明珍的建议,将小学建在西山高坡上。湾道山大水受灾严重,上级很快发放了救灾款、救济粮,还调拨建房木料、生活用煤。当地盖房就地取材,遍地青石用不完。把青石焙烧就有了盖房用的石灰。大队集中劳力,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日夜奋战,给家家户户盖上了新房。李明珍和婶婶搬进了新居,高兴得又呜呜哭了半夜。

不等六间校舍晾干,李明珍就开了学。湾道山村小学又传出朗朗读书声。湾道山人们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男孩上学,认识了自己的名字、会算账就可以了。女孩家上不上学无所谓,早晚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李明珍为了改变世俗偏见,走家串户去做这些家长的思想工作。只要李明珍做工作,家长们二话不说,马上把孩子交给李明珍。李明珍把四十名学生分三个年级,一人教三个年级课程。一天下来,非常辛苦。山村社员土里刨食挣工分,经济非常困难。家长同意子女上学,但不是缺笔、缺本就是欠学费。李明珍便自掏腰包给买、给垫上。因为周玉每月都按时寄二生的生活费,李明珍手里活便。周玉不在北京,晓琬便代寄钱、写信。

水灾过后京广铁路临时通车,周玉寄来信和钱。李明珍把钱交给婶婶、把信念给婶婶听。

婶婶说:“快写信告诉玉儿,死的走了,活着的过得很好,让他安心工作。”李明珍就把二生被大水冲走、叔叔为救二生被大浪卷走之事写信告诉了周玉。信尾还问晓琬是否有了喜?

过了半个月,周玉来信,随信寄来二百元钱。他在信上说,父母亲对叔叔在抗洪战斗中去世表示深切哀悼,只因公务繁忙,不能亲身其境。对孩子的不幸,表示遗憾。信上说,周玉和孙晓琬分多聚少,也没想过再生儿育女。他告诉李明珍,在独流碱河防洪大堤上,晓琬在水中救了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孩。现在没交民政部门。爷、奶和晓琬都想收养他。……

李明珍看完信,心里像被一根棍子搅动,她想,我的二生会不会顺河而下,冲到九河下梢?但又一想,当时大水排山倒海,逐浪滔天,一个孩子哪能逃过这场劫难?再者说,顺城离天津千里迢迢,不被大水活吞,也得被饿死!李明珍心情激动,便把信念给婶婶听。

婶婶说:“孩子,你可别往坏处想,你知道,好人是眼前吃亏,长久必得好报!我这人可不会当面夸人。你想,你为人正,行为端。咱湾道山男女老少,说起你谁不伸大拇指?自古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这么好的人,难道老天爷总对你不公么?咱孩子命大,有龙龟蛇神保佑,二生大难不死!我让你马上去北京找周玉,把孩子给我接回来!”

李明珍说:“那孩子如不是咱二生,那不是白花钱吗?”

婶婶说:“白花钱也不冤枉!万一真是二生,那不是喜从天降吗?”

李明珍想了想说:“眼下大家都在抗洪自救,现在又刚刚复课,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学业。若不等放年假时再去?”

婶婶马上撇嘴抹着眼泪说:“我天天梦见二生,孙孙喊奶奶,我不安心哪!”

李明珍安慰说:“是假的,他收养,算尽义务。如是真的,二生就应该由他们抚养,咱全当没这码事。您别哭了,寒假我去北京就是了。要不让他给孩子照张像片,寄过来咱们一看不就清楚了?”

一九六三年八月二日{农历六月十三},华北地区上空彤云密布,暴雨瓢泼。八天七夜不断线的大雨,把山中的水库蓄满,平原已是沟满壕平。最后如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一泻千里,洪流所到之处,路断桥毁,房屋建筑一扫平川。

周玉和孙晓琬刚刚从边境回来便投入防洪护堤的紧张战斗。这年八月十四日{农历六月二十五}天虽放晴,但异常闷热。周玉带领一个团,在碱河大堤上扛沙袋、打木桩。孙晓琬带领一个连女战士给战士们送水送饭。独流碱河军民携手护堤抗洪,迎接上游第一道洪峰的到来。

孙晓婉担两桶凉开水走在大堤上,此时,堤高水涨,水和大堤平齐,随时有冲破堤岸的危险。在河南岸飘来两个麦秸垛,看着麦秸垛潺潺悠悠飘过来,麦秸垛周围还有石油公司的油桶,顶房用的大樑、箱子、包袱。麦秸垛中间还有一个盛粮面用的簸箩。这种簸箩长三尺半,宽二尺半,为防潮,背面刷几遍桐油。簸箩上面盖一张桐油雨伞,里面有动静。孙晓琬奇怪,放下担子,对身边一位女兵说:“喂,你看那个飘着的簸箩里面是不是有动静?”

女兵看了看说:“营长,我看有点情况。伞下边好像有活物,那咱们叫个男兵下去看看?”

孙晓琬说:“大家都忙着哩,你替我去送水,我下去看看!”

女兵惊讶地说:“这么大水,太危险了!”

孙晓琬回头笑笑说:“你不知咱是白洋淀边长大的?”说罢“扑通”一声跳进水,一个猛子扎下去,等这个女兵缓过神来,孙晓琬从水中露出头,又一个猛子窜出五丈远。接着侧身一刨,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那个簸箩。掀开雨布一看,里边躺着一个小小子,正翻眼看着孙晓琬。簸箩里有薯干,被水泡胀了。小小子扎着俩胳膊要孙晓琬抱,有气无力地喊:“妈——”这一声叫,叫得孙晓琬两眼酸酸,刚想应声,又硬憋回去了。马上拉着簸箩往岸上游。堤岸上男战士见孙晓琬拉着一个盛小孩的簸箩,都跳到水里去救助。到了堤岸,女兵抱住有气无力的小小子,拿出吃食喂他。喂到半饱,晓琬换完衣服马上把小小子楼在怀里,小小子依偎在晓琬怀里。几天水中漂泊,小儿在簸箩里拉尿,浑身臊臭熏天,晓琬马上给他滔水洗澡。洗完澡,赤条条在晓琬怀里睡着了。这时很多战士送来了馒头、饼干、鸡蛋、糖水。小小子醒了,晓琬一口一口喂他喝糖水,接着又喂他饼干、鸡蛋。这次,喂个中饱。拍他哄他,让他睡觉。周玉听说晓琬水中救了一个小小子,也惊讶地跑过来看望。一看孩子,心里就难受。小小子瘦得皮包骨头,大脑袋、细脖子、肋骨一根一根可以数数。干柴棒子的小胳膊,只有骨头没有肉,外包一层皮。这和当年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一样。卫生员马上带听诊器给小小子检查身体。一检查,内脏无事,只是营养不良。周玉就放心了。

孙晓琬说:“这孩子命真大,这么大的水,没淹了他。”

周玉看了看簸箩说:“这孩子漂了有千里远!”

孙晓琬和一群女兵说:“你怎么知道?”

周玉说:“这种盛面的簸箩有两种,一种是平原农村用柳条麻经编的,另一种就是山里农村用荆条麻经编的。这次山洪暴发主要源自华北南部,所以我肯定,这孩子是从太行山漂流到这里,总有千里吧!”

战士们诚服地说:“处长说得有道理!”

孙晓婉说:“谁家丢失孩子谁家父母不揪心?你说这孩子怎么办?”

周玉说:“怎么办?这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谁救的小小子谁抚养,等灾情过后,再让民政部门寻找他的亲生父母!”

孙运达和贺家梅听说孙晓琬在大水中救了一个小小子,心里高兴得没法说。晓琬带孩子回家,老两口就这个亲,那个抱。贺家梅抱住孩子不松手说:“自古听说岳飞坐木盆逃大水,咱这孩子坐簸箩飘千里。你说这孩子命有多大?”孙运达光想亲亲这孩子,张开手想抱,贺家梅不松手,就说:“你别光高兴了,你可是老妈子抱孩子——人家的!谁家丢孩子父母不揪心?”

周玉和孙晓琬在一旁说:“那丢孩子的人家准以为孩子早被大水吞没了,谁想到孩子还活着?”

贺家梅抱紧孩子说:“管他谁家的孩子呢,就当是我孙子!”

孙运达说:“要马上报告当地民政部门,查找孩子的父母!”

孙运达把周玉从皇台镇调回部队,一手包办了婚姻。早晚盼小两口来日给他们生个孙男娣女。贺家梅在战争年代一心想把周玉和晓琬抚养成*人,所以没有生儿育女。等进了城,一检查身体,才知自己早得了妇女病。所以他们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周玉和孙晓琬身上。周玉因为和李明珍生育过两个儿子,大儿虽半路夭折,但还有一个小儿子。如和孙晓婉再生儿育女,自己对不住李明珍。孙晓琬早就盼望自己生个儿女,因此二人意见相孛。二人又经常深入边防前线,离多聚少,也就遮盖了二人的矛盾。贺家梅心知肚明,只是不说。孙运达做梦都想盼个孙子,嘴里不说,心里窝火。这次大水中拣个孙子,着实让他万分高兴。

孙运达想例行公事向民部门打个报告。贺家梅心里想,管他谁家孩子,我养他,长大了叫我奶奶就行。孙晓琬想,我救孩子我有功,我就养活!周玉有自己的想法,马上报告民政部门,让他们马上找到孩子的家。没几天,周玉拉着孙晓琬,抱着孩子就去了民政部门。

民政部门救灾、安置正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只做了登记备案。最后说出几点困难,这一,一时找不到孩子的家;二,如果找不到孩子的家只有由民政部门收养,这涉及户口无法落实;口粮无法解决。所以没办法,只有你们把好事做到底——先收养吧!结果把孩子又推给孙晓琬。这可把孙晓琬乐颠了。也把孙运达老两口高兴得做梦都笑出声来!

大水过后两个月,京广铁路临时通车。周玉急忙给李明珍写信询问灾情,随信寄去孩子的抚养费。李明珍马上回信,周玉一见信,便呜呜地哭了。一家人轮着看信,都哭成泪人。孙运达和贺家梅一天没吃饭,一直躺在床上哭,回想他们和周显亮在一起战斗的日日夜夜,想连夜去见老战友,给自己的老战友、老弟兄烧几沓纸,添上几把土,寄托自己的哀思。正在这时接到要他和国防部首长去东北边防检查工作的电话。他去顺城不能成行,只好叫周玉写明情况,多给家寄些钱,以解燃眉之急。周玉收到李明珍来信,说儿子被山洪冲走,马上偷偷摸摸地抱起这个小小子,细细琢磨。他没见过二儿子,但对大壮还有印象。一边看,一边回忆,他越看越有点像。孙晓琬见周玉翻来覆去看着孩子,就问:“你想看这孩子是不是被冲走的儿子?这不可能!”

周玉说:“世界上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如果是我那二儿子呢?”

孙晓琬说:“如果是你儿,你儿可是命比天大!我马上写信告诉她!”

过了半个月,李明珍要小小子的照片。给孩子照了像,洗出像片就寄过去。没等回信周玉和孙晓琬就奔赴边防前线。贺家梅离职在家休养,一人正闲得慌,有了这个小小子就有了开心果、有了生活的乐趣。

李明珍收到照片,激动得恨不得跳起来。被大水冲走的、千里之外被救的孩子,正是二生!高兴之余又一想,如把这一消息告诉婶婶,她会催她马上去北京接二生。李明珍想儿子,但又一想,周玉那边肯定也想孩子,接回来会伤了那边爷爷奶奶的心。孩子在他父亲身边,也是一样。

婶婶知道李明珍给北京去了信,所以,她天天去大队等来信。李明珍不忍心瞒着婶婶,还是如实把信和照片给她看了。婶婶那老花眼一眼就认出是二生。攥住照片就哇哇大哭起来。大哭后又高兴地笑了。她说:“那老东西还挺有人性,没把我孙子带走。”又对李明珍说:“你明日就去北京,把孩子给我接回来!我孙子命大,他一路在水里漂,一路有龙王爷保佑。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我说老头子,咱孙子还活着呢,你可以安心,安心了……哈哈,老天爷保佑我孙子大难不死,大难不死啊!”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湾道山村,传遍皇台镇!李明珍的学生,村里的众乡亲们,听到消息后既惊奇又高兴,纷纷挤到李明珍家来看北京寄来的照片。

周玉从边防返回北京,见李明珍的来信,大吃一惊。那小小子果然是自己的二儿。孙运达看完信说:“简直是惊天奇事、奇事!”

贺家梅看完信却揉开了泪眼:“本以为天降个孙子,谁知只是狗咬尿{sui}脬{pao}——空喜欢!”

孙晓琬比周玉早返北京几天,这封信她早见了,两手一摊说:“我可是舍身救孩子,谁家孩子谁抱走!如其来人接,还不如主动送回去!”

贺家梅想了想,说:“小玉呀,这孩子也有你一半呀,在哪儿养还不一样?她是娘,你是爹,平等义务!”孙运达说:“既然一样,还不如给孩子娘送去,你应该知道娘想儿的心情!”

贺家梅说:“你的意思是把孩子送给他娘?”

孙运达说:“应该这样!”

贺家梅说:“把孩子养胖了,长壮了,又爱人,我舍不得!”

孙运达说:“设身处地想想,心里就通了。小玉和晓琬都回来了,趁年前把孩子送回去!

入冬后李明珍教学更忙了,因为洪水耽误了教学进度,所以每天上课、改作业、备课、写教案,要忙到夜里十一二点钟才休息。临近腊月,西山大姐来了。大姐现在是五个孩子的娘,家住深山,平均每人二分二厘土地,每个工只合六分钱。两口子一年挣五百多个工,分了口粮,欠生产队八十多块钱。一家七口,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像五只没出窝的家雀,只会张嘴等喂。这次来,又来向老娘求救来了。今年湾道山属重灾区,国家给口粮,给建材,还给救济款。政府还发给老娘一笔抚恤金。所以她只好手心向上——要钱来了。

婶婶眼里不揉沙子,对独生女早有成见。人怕人比,货怕比货。人家明珍,既不姓周,也不姓肖,却比自己的亲生还亲、还孝顺。婶婶从年轻时就脾气古怪,凡是看不上眼的人,她从不会好好答理,就是答理也是斜眼看你。这天晚上,李明珍专给大姐做碗挂面汤,这可是上等好饭。吃完饭,李明珍坐在炕上陪大姐聊天。一聊到二生,婶婶便哭,吵着要二生。姐妹俩马上转话题说别的。李明珍知道大姐为啥来,婶婶当然更清楚。婶婶不开腔,大姐不好意思挑明。李明珍就故意往这方面引话。

李明珍说:“大姐你那收成也不好,孩子的衣袄都准备好了?”

大姐这才叹口气说:“咳,说啥哩,今年大队预算分了七口人的口粮,欠生产队八十多块钱。有吃的没花的,布票每人一丈六尺五,可没钱买布、买棉花。这不,冬天来了,孩子出不了屋。”大姐说罢,那眼泪便流下来了。李明珍心里难受,不由得用手抹眼泪。

婶婶坐在一边,两眼看着外边黑隆隆的世界。

李明珍见婶婶不接话茬,怕让大姐伤心,便从炕席底下取出周玉寄来的钱,顺手给大姐一百块,说:“大姐明日快给孩子买点布,做过年的新衣服。等周玉下月寄钱来,我专门给你送去。”

大姐接过钱,紧拉李明珍说:“这可怎么说呀,我们光花你的钱,我真不落忍哪!你年年帮助我,我真没脸回来。”

李明珍说:“大姐,快别说这外道话,你人口多,你暂时困难。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你的娘就是我的娘!”

一听这话,大姐“哇”地一声哭开了。大姐说:“你这么一说,我更没脸来了。”

大姐哭声,也没感动婶婶。呆了一会儿,才说:“别哭了,别闹了,快吹灯睡觉吧,明天去合作社给孩子买布料。”

三人躺下,李明珍紧挨大姐,二人又说悄悄话。李明珍说:“大姐呀,发送我叔那天,我说过这样话,如大姐孩子多,我可以给你带养一个……”

大姐说:“是,说过这话。”

李明珍听听婶婶的鼾声,便小声说:“我想替你带养那个‘小不点’!”

大姐没有说话,呆了一会儿才说:“你哪顾得过来?那小外甥再接回来,你再带养一个,你太累了!”

李明珍说:“我想好了,那个孩子先让你弟弟养着,我不准备接回来。但这件事我还没跟婶婶商量……”

婶婶忽然鼾声停顿,说:“你婶还没耳聋,你说的事,我不答应!你还是把我那二生接回来!”

李明珍一惊,婶婶没睡着。过了一会儿,李明珍哈哈大笑说:“我还以为您睡着了呢,那好,咱娘俩商量一下,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婶婶说:“不——行!我不能养‘姥姥家的狗,吃了就走’。那是白眼狼!”

大姐听娘不同意,便一声没吭。

李明珍说:“婶婶,是你孙子跑不了。让周玉养着和咱们养着是一个道理!”

婶婶说:“不对,孩子在我身边和在人家身边,那是两码事!孩子亲不亲,那就得从小养在自己身边!”

李明珍说:“那把大姐的‘小不点’跟在咱们身边,将来不也和咱们亲吗?二生是您的孙子,‘小不点’是您的外甥女,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您的隔辈人。大姐生活这么困难,咱们不拉一把,瞪眼看他们一家大人小孩活受罪吗?”

李明珍一席话,婶婶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才说:“那,那你作主吧!”说完翻身睡觉。

第二天,大姐回西山,答应过年开春,便把‘小不点’送过来。

这天李明珍放学回家,正好见到何云秀。拉着何云秀回家,何云秀说:“我不去家了,是来看看你!”

李明珍说:“呦,我有啥好看的?你说吧,有什么事?”

何永新自那年转业回来,现在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周显亮去世,他来参加追悼会。何云秀这次来找李明珍,是带任务来的。何云秀说:“其实我是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

说到这里,故意卖关子,李明珍也不问,只是说:“中午了,咱们回家去,我给你做挂面汤吃!”

何云秀说:“咳,你也不问我啥好消息?”

李明珍说:“我不问不听,对我无所谓!”

何云秀说:“就是关于你的问题!”

李明珍说:“外边冷,回家去!”

何云秀进了门,就见婶婶坐在炕边往外看。何云秀说:“婶婶好!”婶婶麻搭着眼皮子说:“没让水给吞了!”李明珍忙抱柴点火做饭。

婶婶说:“你今天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何云秀说:“婶婶净说难听话!”

婶婶说:“有啥事?就快点说——”

何云秀说:“我听永新说,那次运动,只是批判了明珍,没给带帽子。现在要给她平反,而且要调她回学校。我听说后,正好要回家,顺便看看她!”

婶婶说:“就这些?”

李明珍说:“什么摘不摘?随便!调我回学校?我不回去,在这挺好的!”

婶婶听说后,大声喊道:“我知道你是永新派来的,没好事!”

何云秀说:“婶婶,这还不是好事吗?”

婶婶又麻搭着眼说:“就这点事?你还有事哩!”

何云秀转而跟到外屋,李明珍正烧火做饭,小声说:“永新跟我说,是我哥向县里打了报告……我说的都是小道消息。”

李明珍笑了笑说:“你是听枕头风!”

何云秀说:“哪里?我才不听枕头风哩!”

李明珍说:“吃完饭跟我转转山?”

何云秀说:“穷山僻壤,有啥看头?”

李明珍说:“将来可会变样哩!”

吃完饭,李明珍送出何云秀。

何云秀说:“是这样,我嫂子得了噎食病,今春去世,我哥成了光棍书记了。今年发大水,听说你小儿子被洪水冲走了,你和周玉离婚已经二年多了,你还年轻,总不能独守空房吧。我想把你和我哥撮合,我哥条件不错,家中只有一儿一女……”

李明珍扑哧一声笑了,说:“打住,我请你去告诉贺部长,我李明珍条件配不上你哥。我也从没想过再嫁!”何云秀说:“那年的政治运动,你也别记恨我哥,他那是执行上边精神。”

李明珍说:“我对事不对人,我对何书记没成见,主要是我不想再嫁。”

何云秀说:“你可以考虑考虑。”

李明珍说:“不用考虑!”

何云秀说:“那,那没有回旋余地?”

李明珍说:“没什么可考虑的!”

何云秀怔怔地看看李明珍,现出一脸的无奈和不解。

下午下班回家,婶婶问李明珍:“何家找你说啥事?是不是劝你再嫁?”

李明珍笑嘻嘻地说:“没有,她说让我回学校。”

婶婶说:“没好事!那还接二生不?”

李明珍说:“婶婶说还接不?”

婶婶说:“咳,你定吧!”

李明珍见婶婶改变了主意,马上写信告诉了周玉。

开春,大姐把‘小不点’送过来,李明珍给她起名叫李菊儿。李菊儿顺口叫李明珍“娘”,把姥姥改口叫“奶奶”。每天在炕上地上玩,成了奶奶的拐棍儿。晚上都要搂住“娘”睡觉,因为晚上可以搂住娘嘬“奶头”。

大水过后,湾道山被山洪冲走了三十多亩河坡地。大队书记周显成带领人们重新把湾道山的山、土、地亩做一丈量、评估。他要对山、土、地亩做一次统一规划。村小学开学后,村里分来一位顺城师范毕业的女教师。周显成临时把李明珍抽出来帮助大队作规划。李明珍用了十天时间,到各山头沟峁看地形,丈量地块。几天后便将湾道山土地耕作规划写出来、并划出了分布图。对湾道山被冲走的三十多亩地,重新作了恢复设计图。

这年冬天,周显成依据恢复设计图,带动男女老少齐出动,在七里河滩战天斗地,担沙填土,力争在开春前造出一片新耕地。这块土地依原坡地向河中心移了十丈,顺河岸延长了一百丈,用河床中的砂石堆砌埝高五尺,造地大约百十亩。河砂之上加盖粘土。等夏天时,动员社员上山割草,制造绿肥,再加上各家的屎尿肥,饲养棚里的牛马粪全部施上,养一年地力,到来年秋天即可播种小麦。这块地比河岸低,但比河床高,就便使用七里河水浇地,这是湾道山自古以来的第一块水浇地。

这位新分来的女教师,教学认真,工作刻苦,再加上李明珍的指点,帮助,教学质量大幅提高。李明珍非常高兴、放心,就把一部分精力放在如何改变大队的生产工作上来。

一九六五年秋,在河床中恢复的土地种上小麦。湾道山村社员看到了希望。李明珍和周显成商量,湾道山村不能总这么穷,要变富,还要有新的改革。李明珍设想生产队分工,要专业化、承包化。于是制定出来一个发展规划。周显成马上召开大队干部和各小队长讨论,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之后,李明珍又根据大家的想法,重新制定、修改规划。规划第一条,湾道山山、林、土地统一由大队所有,工值统一,大队统一结算,按劳统筹。第二条,全大队分成三个专业小队,一个山林队,专业种植果木林;一个农业队,负责全村一千五百亩春种秋收;一个副业队,开展副业生产。这个规划,都有承包明细,在统一工值基础上,另外有承包兑现奖。三个小队划分,采取自愿结合、领导组合的方法……。以上规划,只在本大队实行,不许对外公开!

周显成是老革命,有功劳,有资格,所以他对规划特别赞成。虽然落实规划要冒政治风险,但是却是一条富民的根本之路。湾道山村人心齐,很快按三个专业分队完成。但对副业队的工作,有些人担心,怕大队撞到“石头上”。周显成说,不怕,天塌有地接着!

李明珍早就看到湾道山的发财之路。只是无人组织,也无人敢干。七里河偌大个河床,石英砂石漫天遍野,这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当下各大城市建设突飞猛进,找砂、石供应,只愁无人敢干,所以李明珍在规划上便将这条副业写在纸上。周显成一听说砂石能挣钱,抱个金娃娃,那为何不干呢?周显成说干就干,连续几日奔波在县城和公社有关部门之间,很快办好了采砂许可证、营业证。但砂石销到哪里?李明珍胸有成竹。她中学同学现在是天津市建设局副局长,城市建设急需大量砂石,目前虽有供应渠道,但砂砾颗粒小,含杂多、质量次,正想找个好供应渠道。接李明珍的信,立刻随信而来。看到七里河一片金黄。砂粒大、纯度高、储量大,高兴地说:“太好了,你们能筛出多少河砂我们就要多少,就怕你们完不成我们的需要量!”

周显成听了心里高兴,但凭人力筛沙,恐难完成数量、质量要求。李明珍说:“如果想完成数量,最好你们先预付一些资金,我们可在两个月之内增添设备!”

局长说:“有你李明珍作担保,我马上回去给你们打来预付金,就打在你们信用社的账户上。”

送走了客人,周显成说:“明珍,人家来钱,咱们有把握吗?”

李明珍说:“大叔,别担心。这些设备简单,先去农机站批两台十马力柴油机,我画个图纸,让顺城矿山机械厂加工两个振动筛,回来一组装,就可以了。”

周显成说:“你还会画图?”

李明珍说:“大叔哇,我可是学机械的,后来才学的俄语。”

周显成说:“唉呀,明珍呐,咱们村可要腾达了——”

两个月后,湾道山砂石场正式开工,这次组织了强壮劳力二十多名,李明珍设计的机械振动筛组装完成,一次试车成功。从此七里河响起了柴油机的嘭嘭声,躺在河床里千百年的金灿灿砂石被一车又一运出大山……

这一年年底总结,果林大队在山头栽种松、柏三千株,种苗全是自己山上移植的。在向阳山坡种了五百颗桃树、五百棵苹果树,这些种苗是从别的公社赊来的。在七里河边种了四千株杨柳,树苗全是就地取材,一分钱不花。农耕专业队,胜利完成了一千四百亩山地、坡地的耕种、劳作任务。百十亩河滩地第一年生产小麦两万四千余斤,平均亩产三百斤。副业年终结算,净得利五万五千余元。全大队每个工值已达五角三分钱。

湾道山家家户户过了一个“富足”而舒心的春节。

湾道山村社员在大队书记周显成的带领下决心战天斗地、要彻底摘掉贫穷落后的帽子。

这年夏收,七里河百亩河坡地获得大丰收:一茬小麦六万斤,平均亩产六百斤。已超过平原地水平。

湾道山村不但在皇台公社出了名,在全县也是屋里吹喇叭——声名在外。

常言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湾道山一出名,招来各种流言蜚语。有赞扬、有贬斥、有嫉妒、有不愤。这时的大山外,开展一浪高过一浪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皇台公社领导班子岌岌可危。有的大队干部已半躺半就了。只有湾道山大队生产劳动按步就班、有条不紊,各专业队闷头苦干自己的事、忙自己的活。如同一个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