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实讣告 (上)
作者:高桥弥七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8161

夏威夷非常接近北回归线。

因此,信风的风向是从东北吹向西南。从太平洋上带来水分的湿润海风,跟夏威夷的群山相碰而形成大量雨云,所以任何一个岛的情况都基本上是——在山前的东北部为多雨地域,而越过山顶后的西南部则为干涸地域。

瓦胡岛上的信风障壁,正是从岛的北端向东南方斜向延伸的可欧劳山脉。不必多说,降水量自然是直接跟雨云接触的山间部分最多,其次就是接受大部分山上形成的雨云降雨的东北部,最少的就是承受着脱离了大半水分的海风的西南部―而檀香山就正好处在这个可欧劳山脉的西南部。

虽说如此,檀香山当然也是会下雨的。不过大部分都是洒一会儿就放晴的、连骤雨也说不上的短时雨,几乎就像是在向大地和植物浇水一样。

“……”

“极光射手”琪娅拉?托斯卡纳,如今正一脸忧郁地注视着这样的雨。在旅馆房间的阳台出口上放上一张椅子,蜷缩着身子坐在上面。

她们在经历了昨晚的激烈战斗后,由于别无选择,所以只有暂时撤退,在“约定的两人”的协助下回到了原来所在的檀香山旅馆中。

“……呼……”

在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的她身后——

“如同洒落街巷的雨点般……之后是什么呢……”

身为房间主人的“鬼功操纵师”萨雷?哈比希茨布尔格,正横躺在床上沉吟道。在他的胸口和腹部上,是一圈圈被细心包扎起来的洁净而稳固的绷带。

从被放置在旁边的小推车上的十字操纵具型神器“莲格”和“扎伊特”中——

“——我的心也在洒着泪。如此渗透我心的这份悲伤,到底为何物——是这样啊。”

“绚之绢挂”基佐流利地接着说道。

“师傅,你醒了吗?”

琪娅拉为了察看师傅的伤势愈合情况,马上跑到了床边。

师傅则对自己徒弟身上的衣服稍微吃了一惊。

“怎么啦,这身打扮?”

“咦?啊,这个吗?”

少女身上穿的衣服,是薄质短袖的宽松连身式的服装――荷璐扣(注:夏威夷妇女在正式场合穿的一种带有拖裙的长袍)。

其显著特征是在胸口上方的位置开始向内收窄,而并非设计在腰部。这是把宣教士流传过来的西洋服饰经过当地改良后做成的新式服装(相当于夏威夷洋装“姆姆”的前身)。

琪娅拉以女孩子气的动作,把新服饰的下摆稍微掂起来给师傅看。

“今天早上,在我的绷带被拿掉的时候,菲蕾丝小姐说我的衣服弄得很脏,反正她自己也要穿,所以就买来给我了。”

在她们面前突然出现的“约定的两人”,似乎找[革正团]的火雾战士“空里百裂手”克罗德?泰勒有事,于是向萨雷暗示了共同作战的想法。当时双方都认为应该等身体状况恢复过来再进行详谈,所以他们现在也在同一座旅馆订了房间住下。

举世知名的“红世魔王”和“密斯提斯”……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两人却有着几乎令人怀疑这个事实的天真率直的性格,而且也很快就跟琪娅拉融洽相处了起来。至于给她买衣服什么的,恐怕也是没有任何居心和打算的吧。他们那光明正大的态度和天真无邪的举止很自然地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无论做什么事都满脸开心的样子。

大概是在送衣服的时候受到了他们那种开朗性格的吧,琪娅拉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已经很久没有试过穿裙子了。”

那设计简单的、白色的宽身裙子,跟少女非常相配。

但是,现在暂时先撤开这点不说,萨雷问道:

“可是那样的话,不是很不方便战斗吗?”

“……你这个家伙真是的。”

基佐的无奈声音和叹息混在了一起。

“不,现在当然也是应该那样考虑——”

打断了契约者的话,“破晓的先驱”欧德莉娅和“夕暮的后尘”维捷露娅从左右两侧的发饰——箭链型神器“佐丽亚”中发出了声音。

“‘那一类’的衣服,当然也另外准备了一套啦。”

“真是的,为什么总是只会看到眼前的东西呢,这个土包子。”

“没关系啦。比起这个,师傅,你的伤势怎么样?”

琪娅拉制止了两人,然后从手推车上拿起了新的绷带。

萨雷见状,马上像睡懒觉的小孩一样用床单裹起身子,躲避着徒弟的照料。

“今天早上不是已经确认没事了吗?刚才也是为了慎重起见而多睡了一会儿,伤口方面已经恢复到过一段时间就会自然治愈的程度了。已经没必要特意重新包扎了啊。”

但是,琪娅拉还是再次确认了一遍。

“真的?痛不痛呢?”

“不痛不痛,就算痛也不会说。”

从床单里面传出来的,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回答。

“真是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这种时候撒撒娇也无所谓嘛。”

面对报复性地拿他开玩笑的欧德莉娅和维捷露娅――

“就算死我也不干。”

只清楚地回答了一句没必要回答的话,实在是一点也不可爱的男人。

(就算死……)

琪娅拉听了那不经意的一句话,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实际上,在经历了跟“征辽之眸”萨拉卡埃尔一派的激战之后,萨雷直到今天的黎明前为止.都处在随时会死掉的危险状态。

在那场战斗中,被“空里百裂手”克罗德?泰勒挖掉了胸口中间部分的他,在最后的一刻站了起来,令萨拉卡埃尔大吃一惊,总算成功地让他的心境向着打成平局的方向倾斜。

但是他那时候之所以能站起来,并不是发挥了什么超常的回复力,也不是拼命挤出力量撑起了身子。而是应用了火雾战士“鬼功操纵师”的一个小技巧——操纵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仅仅是这样而已。

那时候,他的体内根本不存在足以独力站起来的力气。不仅如此。就连异能的力量,也受到了相当大的损伤。

在这种用尽所有力量的极限状态后进行的恢复,当然就会很缓慢。直到黎明之前,他都跟一具尸体躺在那里没什么区别。生死线上的拔河赛一直在静静地、同时也激烈地持续着。到天刚开始亮的时候,才终于确认到他已经进入安定的恢复期。

琪娅拉自己也是火雾战士。虽然胸口上也受了重伤,通宵照料伤者这种程度的事情,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负担。

可是,那也只不过是仅限于肉体上的问题。师傅为了庇护自己而受了濒死的重伤,在他倒下之后陷人了恐慌状态,封绝也因此而被解除,最后连逃跑也失败了……这一连串的精神痛苦,正因为肉体上的强韧而无法以疲劳和睡眠进行麻痹,以一种彻底的形式随时折磨着她。

结果,少女心里一直残留着自己昨晚失败的鲜明印象,感到无颜面对师傅。

“不过,师傅遇到那样的事,还是第一次……”

至于师傅的一方,则没有把徒弟的失败当一回事。他心里只是觉得,有时候遇到这样的事也很正常,并没有深入思考。

他终于从床单里露出了脸,把这一点说了出来:

“我既不是天下无敌,也不是不死身,最多也只能说只不过是有点小才干的火雾战士而已。既有可能失败,也会输给别人。你也跟了我不少年了吧?”

“……是的。”

当然,琪娅拉在道理上也是明白的。

明明知道.却还是受到很大打击。

把头脑一片空白、陷人了暴走状态的自己轻松抑制住的人偶操纵师。

他并没有教给自己什么心得,也没有教给自己具体的手法和技巧,只是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自己,把自己当作一个身份对等的人来交谈,偶尔倒下的话就把自己拉起来……那样的一个师傅。

先把自己那茫然自失的没出息的表情撤开不说,站在徒弟的立场上,她无论如何都绝对不想看到“鬼功操纵师”倒下的样子。

这时候——

“还有一点。”

身为师傅的萨雷补充道。

“?”

“虽然你好像一直都误会了,不过最后的逃跑,反而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咦?”

另一位师傅——基佐也接着说道:

“我也这么想。如果在那种状况下向敌人飞扑过去的话,你和我们都毫无疑问会全部死掉……选择了逃跑这条路,对火雾战士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啊。”

“不过我只是因为害怕而逃跑……”

“光是这样想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抱着我和‘那个女人’跑起来。”

面对依然不理解的徒弟,萨雷用贬低的口吻称赞道:

“你并不是逃避,而是作为一个火雾战士采取了撤退的行动啊。如果这样做失败了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

听他这样有条不紊地把自己反射性做出的行动说明了出来,琪娅拉才终于在无止境的自责中稍微放松了一点。

“明白的话,就别想那么多没意义的事,害得我睡不好觉。”

说完,萨雷才醒悟过来似的说道:

“说起来,‘那个女人’找到没有?”

“不。”

被这么一问,琪娅拉又缩起了身子。

所谓的“那个女人”,自然是自称哈利?史密斯的那个女人了。

她在萨雷醒过来之前就失踪了。

深夜,琪娅拉在照看师傅的期间,抽了一点时间去察看她的情况。

“哈丽埃特。”

忽然,自称哈利?史密斯的女人说道。

“咦?”

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新的水瓶放了下来的琪娅拉,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

“哈丽埃特?史密斯……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由于烧伤和擦伤,全身都裹起了薄绷带(由于夏威夷的气温和湿度很高,如果卷得太多的话,反而会引发痒子和化脓、发热等等并发症)的女性,正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又继续如此说道。

“真正……的——”

在重复她这句话的途中,琪娅拉发现了。

史密斯。

哈利?史密斯,是檀香山外界宿的成员。

从父母的那一代起,他们就全家都担任起外界宿成员的工作了。

外界宿在受到“使徒”袭击的时候,从她口中得到的报告是“妹妹死去了”。

那么“她”——

“难道……你就是真正的哈利先生的——”

“我是他妹妹。”

停顿了一会儿,琪娅拉才继续问道。

“那死去的,就是……”

“死去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哥哥。”

完全是莫名其妙。

“为、为什么……要乔装成哥哥的样子……”

“因为身为助手的我,基本上没有介入外界宿运营的权限……为了寻找、为了知道真相,我不能让他们把我赶出去。”

听了“哈丽埃特”的痛苦声音,从琪娅拉左右的发饰中——

“的确,只是一个助手的你幸存了下来,跟能干的哥哥幸存了下来相比的话,欧洲的反应也应该会有所不同吧。”

“虽说是为了寻找袭击外界宿的犯人,不过这样做也真是够狠心呢。”

欧德莉娅和维捷露娅各自发出了无奈的声音。

“犯人……”

仿佛在说梦话似的,哈丽埃特小声重复了一遍。

“咦?”

“那次事件的犯人——”

“你……知道吗?”

面对这突然冒出来的事件真相,琪娅拉不禁感到几分困惑,于是如此问道。

并非是出于踌躇,哈丽埃特先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是哥哥。”

“!?”

琪娅拉当场愣住了。

“六年前,把外界宿的所在地告诉[革正团],让他们抢走了宝具‘特塞拉’,还害得在那里的大家全被杀死的人,就是哥哥。”

“那……到底是怎么……?”

琪娅拉的声音在发颤。

哈丽埃特的回答,却反而平淡得可怕。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因为——”

她一边注视着天花板,一边像朗读报告书似的继续说道:

“因为,大家真的都很要好。乔治、法迪、还有亚文……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可是,哥哥却做出了那种事,最后被乔治杀死了……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所有的一切……”

感情只洋溢在话语之中,却并不存在于语气之中,实在是一种奇异的状态。只有那紧紧握住床单的手,被注人了全身的所有力量。

“所以,我很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想知道……无论要做什么事。”

“……”

琪娅拉她们这才领悟到,自己直到现在才终于接触到了她宁肯冒充身份也要参与这件事的执着,以及那超越了职业本分的真挚和严肃正直的根源所在。

这时候——

“琪娅拉小姐。”

哈丽埃特注视着天花板叫唤了一声。

“什、什么呢?”

“就算是对[革正团]的思想产生了共鸣吧,但是那难道会产生把如同亲人一般的人们杀死、将充满温暖的地方一举破坏的力量吗?我实在不明白。”

那张也可以称得上是端庄美女的容颜,突然转向了一旁。

琪娅拉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

“也许身为火雾战士的你,就会知道其中的答案吧?”

面对那追问的视线,琪娅拉不禁说话吞吐了起来。

“咦、我、我吗……?”

“让哥哥做出那种事的感情,跟你们舍弃一切订立契约那时候的强烈感情,不是同样的东西吗?”

相反的,哈丽埃特的语气却变得更强烈了。那平淡的口吻,正一点点地泄漏出内心的火焰。她并不是欠缺了感情,只不过是隐藏了起来而已。

“契……约……?”

在琪娅拉的脑海中,雪原的记忆就像幻觉一般重现了出来。

“到底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杀死跟自己一起畅言欢笑的人们?”

“杀……死……?”

如同幻觉一般重现出来的,是父亲被杀死的悲痛和愤怒。

别外的两人仿佛在彼此对望,但实际上却没有在看。都沉浸在自己感情和记忆之中了。

“求求你,请告诉我吧,琪娅拉小姐!”

“我……——”

如影子画一般的针叶丛林,悲伤和愤怒,还有那“绝对无法饶恕的东西”——

这时候——

“好啦,停止停止!”

“就算这样层层逼问,也不可能问出什么好结果吧?”

欧德莉娅和维捷露娅在危急关头重新为琪娅拉的精神套上一个圈圈,陷人了毫无条理的漏*点之中的哈丽埃特也清醒了过来。

“啊……”

事到如今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的哈丽埃特,这次却仿佛逃避似的抬头望着天花板。

“对不起,琪娅拉小姐……我……”

“不……真的稍微吃了一惊呢。”

面对有气无力地说出这些话的两人——

“何止是稍微吃惊,简直是吓得打颤呢。”

“竟然向火雾战士询问契约的事情,明明在外界宿工作过,也太粗心了吧。”

左右两个发饰又再次责备道。

就这样,两人开始觉得很难再开口说话了。过了几秒钟——

“我先回去师傅那里吧。”

琪娅拉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会马上再回来看你的。”

哈丽埃特停顿了一拍,然后点了点头。

然而——

等琪娅拉再次回到病房一看:

“哈丽埃特……小姐……?”

床上已经空空如也了。

萨雷在身体状况安定下来之后,也听琪娅拉说了这些经过。

包括放走了她的事情在内,琪娅拉对自己的失误感到相当失落。于是,她认为至少也该好好说明一下状况,就把刚刚发生的小事情告诉了师傅:

“现在,他们两位都在附近搜索……不过菲蕾丝小姐说希望很渺茫。”

“我想也是。”

萨雷半带笑容地回答道。因为他很容易能想像到“约定的两人”满怀兴奋地跑出去找人的样子。虽然琪娅拉说是到周围去搜索,但实际上那也只是顺便而已,主要的目的肯定是两人出去散步。

为了让别人认可共同作故而提供帮助,为了获得信赖而加以援手……用这种严肃正经的想法来衡量他们的行为实在是毫无意义,他们两人从来不会显露出那种严肃的表情。不仅如此,他们明显是在享受着夏威夷的早晨、阳光、雨露、树木、海滩、小鸟和花草。但是,也不仅仅是单纯的天真烂漫。他们双方都留下了对目前事态的准确分析。

“对火雾战士和‘使徒’为了不让自己的感觉发生混乱,在本能上是不会过度对人类的气息加以注意,所以在面对没有害意的人类时,反而很可能察觉不到呢。”

“虽说如此,我们也不会迟钝到连一个受伤的人从隔壁房间离开了也察觉不到的地步。大概是拿到了什么灌注有遮断气息自在法的器具吧?”

把这些话正确地转述了出来之后,萨雷终于放弃了躲进床单的做法。他向旁边那二为一体的神器“莲格”和“扎伊特”看了一眼,向搭档确认道:

“假如真的拿着那种东西的话,那到底是谁为她准备的?”

“在这个地方的话,恐怕也只有[革正团]了吧。”

如果哈丽埃特所说的话是真的话……那就意味着,跟其中一方的当事者有血缘关系的人,在目击了那次事件的真相——由原来的同伴发起叛变和互相残杀的来龙去脉——之后也依然幸存了下来。那并不是能以一句“运气好”就能解释过去的问题。明明处在一个有可能清楚了解状况和整件事情经过的立场上,在之后也依然平安无事地生存下来继续活动……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她的哥哥,就连她自己也跟[革正团]有联系——只有这样想才更为自然

“明明是从父母亲那一代开始在外界宿工作的啊。”

“也就是说,‘母亲是被使徒啃食而死的外界宿成员’……这个身份本身,就成了不让周围人对她的立场产生怀疑的最佳隐身衣了。”

听了两位师傅的对话,欧德莉娅和维捷露娅疑惑地问道:

“说起来,在跟海魔战斗的期间,也亏她能一直瞒过去没有暴露身份呢。”

“对呀对呀,先不说外表像不像吧,难道认识哥哥和她自己的旧知交连一个都没有来吗?”

两人稍微想了一会儿——

“根据那个女人说的话,应该的确是有亲密的人在袭击时被杀死了。”

“之后,她就利用自己从当地不断输送情报的立场,对派遣而来的讨伐者进行监视,或者是以邀请的名义进行操作……就是这样吗?在哪个意义上还真是能干得可怕呢。”

作出了一个推测的回答。

“……”

平时一般都会插进一两句中肯看法的琪娅拉,并没有加入到对话之中。只是语气软弱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做法到底有没有错。

“……为了把哈丽埃特小姐的心情拉拢到我们这边来,我是不是……至少该回答一下她的问题会更好呢……”

看到徒弟的后悔表情,萨雷轻松地笑了笑,说道:

“那种敷衍性的话,我看是不可把烦恼中的人阻拦下来的吧。而且,要说有错的话,也应该是作出了模棱两可的指示的我吧。”

“对,而且对火雾战士来说,订立契约时的状况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甚至可以说是一道禁忌的秘密之门……没能说出口,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反应啊。”

“是的……”

她的回答缺少了一如既往的干脆感。

连续发生了这么多冲击性的事情,而且对少女来说也全都是第一次碰到的状况,她内心的疲累,已经很容易可以从脸色上看出来了。

(没办法了。)

(是啊。)

跟搭档交换了心里话之后,萨雷向少女伸出了一只手。

“琪娅拉。”

那是最近自己认为已经不应该再这样娇纵她而放弃了的习惯。

“……啊。”

琪娅拉的表情立刻高兴了起来。她马上把椅子搬到床边,然后用自己的双掌包裹住他伸出来的手,坐了下来。绷紧的脸颊也放松了下来,微笑道:

“很久没有这样了。”

“我知道啊。”

萨雷只回答了这一句,就闭上了眼睛。

他经常用这种手贴手的形式,让作为徒弟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情绪不安定的火雾战士静下心来。比如通过战斗打败了“使徒”,看见了变成火炬而消失的人类,被日常的事情伤害了身心等等……刚开始的时候,那只是在了结事情之后带着她走路而采取的行动。但是,少女却似乎把这当成了能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的自在法。

从左右的发饰中传出了混人了苦笑的声音。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离不开师傅的徒弟呢。”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手,在有的时候握一握也好啦。”

琪娅拉也知道自己的不成熟,所以什么都没说。只是通过感受着他那虽纤瘦却硬朗、虽修长却强壮的不可思议的手,慢慢让自己静下心来。不知道这只手能存在到什么时候……那是跟她昨天第一次亲身体验到的恐惧同根的安宁感。

檀香山的雨非常短暂。

不知什么时候,阳光已经从阳台射了进来。

在位于螺旋阶梯最深部的[革正团]地下基地的一个房间里,三个男人互相面对面地坐着。

“是不是稍微冷静了一点呢?”

其中一人,是在桌子上写着东西的“红世魔王”——“征辽之睟”萨拉卡埃尔。

“啊啊,给你添麻烦了。”

“实在抱歉。”

另一个“二人一体”的存在,是火雾战士“空里百裂手”克罗德?泰勒,和跟他订立契约、并赋予他异能力量的“红世魔王”——“觜距之铠仗”凯姆。

这个房间,是萨拉卡埃尔的私人房间。

宽广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可是却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坚固的书架。那种类繁多的书籍按照字母顺序收藏在书架上(书架上还贴有每个字母的铭牌),就好像大都会里面的图书馆一样。从种类上来说,既有羊皮纸的纸束、也有书卷之类的,多种多样,让人感受到主人收集历史的漫长和覆盖面的广泛性。

现在,身为其主人的“魔王”,正在一本新装订的书上沙沙地写着流畅秀丽的字迹。

这时候,他的书写似乎终于告一段落,书本被啪嗒地合了起来。然后,他就向着克罗德抬头望去。视线中并不包含任何怒气和责备之意,反而给人一种宽容和慰劳的感觉。

“那是没办法的事。我想谁也不可能预测到会出现那样的事态吧。”

“虽说如此,这毕竟是我的责任。”

“啊啊,真是的,什么都是我们的错啊,可恶!”

克罗德以率直的态度、凯姆则以说脏话般的语气表达了内心的反省。那钢铁般的健壮身躯,看起来仿佛有点丧气的感觉。

萨拉卡埃尔并不会用毫无意义的苛责来打击同志的士气。只是对过去的事进行检讨,然后准备以后的行动。

“不管怎么说,在已经列入今后作战的规定事项的火雾战士歼灭行动中,我们遭到了失败,同时还出现了棘手的……嗯,出现了棘手的‘敌人’,这已经可以说是危机性的状况了。”

感受到包含在话语中的确认含义,克罗德马上以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因为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而有所动摇,但是我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当然,这次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一定要撕成碎片!”

“很好。”萨拉卡埃尔也点头回应道。

“虽然以这样的形式迎来了作战的最终阶段,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变更了。如果要再次安排那么大规模的工作的话,就毫无疑问会引起各个港口的外界宿的怀疑。细微的伪装工作,这次也已经是极限了吧。”

“也就是说,要一局定胜负吧。”

听了克罗德这种简洁的表达方式,萨拉卡埃尔又再次点头:

“嗯,不管怎样,除了在制压部队离开之后、新的敌人到来之前的现在之外,我们就没有别的行动机会了。所以就算条件变得苛刻一点,基本方针也不会有所改变。虽然有违我们的本意,但现在还是采取对作战领域提高警戒,发现敌袭就奋起迎击的被动战术吧。在‘方尖塔’起动之前,我也会跟大家一起参与警戒工作。”

“明白了。”

“啊啊,当然要干了。”

这时候,响起了一个敲门的声音。

“请问可以进来吗?”

那是刚才以自在法逃到了这个地下基地的女性的声音。

克罗德稍微绷紧了脸,而萨拉卡埃尔则装作没看到,回答道:

“请进。”

然后,两人以视线互相示意,宣告了对话的结束。

“失礼了。”

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房门的人,原来是哈丽埃特.史密斯。对于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客人、以及那个人正是[革正团]的火雾战士这一点,她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动摇,然后稍微行了一礼。

克罗德也仿佛在用帽子藏起视线似的低了低头,离开了房间。

“那么,我先回去房间吧。”

“嗯,在正式行动之前,请好好休息一下身体吧。”

克罗德背对萨拉卡埃尔走了几秒钟,跟哈丽埃特,以[革正团]的联络员身份跟她接触的克罗德,仿佛很感慨似的说道:

“终于来了吗。”

“是的……我并没有后悔。”

虽然察觉到了她回答的声音中渗透出来的逞强意味——

“是吗。”

但是克罗德却并没有点破,直接走出了房间。

仿佛对房门关上的声音感到某种安心感似的,哈丽埃特轻轻吐了一口气。

萨拉卡埃尔站起身子迎接了她。

“欢迎你,同志哈丽埃特?史密斯。”

他似乎对刚才的微妙对话没有特别在意,只是看见来到房间的哈丽埃特的打扮,面带困惑地笑道:

“实在抱歉,我这里就只有这些凑合能穿的……而且还是上了年代的男人衣服。真不巧,我们这里全都是男的。”

“不,我在外面也是‘那样子’,没有问题。”

哈丽埃特把手按在衣服的胸口上,向他表示这样已经足够。

她现在穿在身上的,是一件浓灰色的修道服。因为是一件宽松的连体衣,所以也不像萨拉卡埃尔说的那样,没有太明显的男女差别。反而是大小方面有点问题―能用腰带调节的下摆就先不说吧,袖子长出.来的一大截她也只有默默忍受了。对几年来一直穿着西装的她来说,这种松垮垮的感觉的确很不舒服。

看到她这副穿不惯衣服的样子,萨拉卡埃尔以微笑回应道:

“好啦,请坐吧。”

萨拉卡埃尔并不是让她坐在桌旁,而是请她坐到接客用的沙发上。

好几年没有人坐过的坚硬感,和一粒灰尘也没有的洁净程度,让人深深地感受到这个地方的特异性。环视了一下这个图书馆般的房间——

“好厉害的……数量呢。”

哈丽埃特不由得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嗯,的确是很庞大的数量。”

萨拉卡埃尔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干脆地肯定道。

“虽然为了掌握这些东西花了一点时间,不过也的确很值得……这简直是人类积累至今的智慧结晶呢。”

“……是的。”

哈丽埃特不禁对自己提起的这个话题产生了一种难耐的羞耻感。

因为身为人类的自己连这些智慧的百分之一都不具备,而身为异种族的他却正好相反——这两方面都可以说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先不说是否拥有强大力量,光是作为现世中一个有思想的存在,就已经在深度和广度上遥不可及了。

也不知道萨拉卡埃尔是不是看透了她的内心,他端正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眼注视着眼前这位同志,然后闭了起来。

“在先前的战斗中,我们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对于长年充当我们的协助者、而且还刚刚成为同志的你,做出那样的……首先我要对这件事向你道歉。”

“咦,啊!”

哈丽埃特慌忙用松垮垮的袖子藏起包着绷带的手。

“这个……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伤。由于认识范围外的事件遭受伤害和影响这种事,对我们跟‘红世’相关的人来说是经常会有的。”

“不,虽然这么说,但毕竟委托你诱导他们的人是我啊。”

“可是,封绝被解除这种事,对谁来说也都是预料之外的事情吧。”

“不,即使这样也还是——”

“可是,我……”

“——呵呵。”

“……!”

察觉到彼此都在固执地进行着否定,两人不经意地笑了起来。

萨拉卡埃尔在笑意中掺进了一丝苦涩。

“没想到我们[革正团]对封绝抱有的忌讳和厌恶,竟然会成为这样的绊脚石,还真是够讽刺的。”

(我、我们……)

听了他不经意说出口的话,哈丽埃特的内心不由得涌起一阵感动。

对他来说,只要对自己的思想有所共鸣,种族什么的根本就毫无关系。以同胞的“使徒”杜古为首,连本应是宿敌的火雾战士“空里百裂手”克罗德?泰勒、以及自己这个只能算是被啃食对象的人类,他都会当成对等的同志来看待。

(明明是这样,我却……)

对他所感到的这种愧疚感——

“同志萨拉卡埃尔。”

哈丽埃特毫不犹豫地说了出口。受到了这样的对待,如果不明确地报告出来的话,就等于是对他这个存在的无礼行为,甚至可以说是侮辱——她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情似的,萨拉卡埃尔收起了笑容。

“我继承了亡兄的遗志,为了报答救了我性命的恩情,一直都在为[革正团]提供协助。自从直接听你说明了具体思想之后,我的这种心情就更强烈了。”

“是的。”

“不过……”

哈丽埃特鼓起勇气、挤出了声音说道:

“还是不一样。推动着我内心的意念,并不是像你这样的远大理想。”

“这是怎么回事呢?”

萨拉卡埃尔并没有感到不高兴,只是采取了倾听的姿态。

哈丽埃特从修道服的怀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在那张黑白的、似乎稍微偏离了焦点的照片上,是面露开朗笑容的少女时代的哈丽埃特,和另一个跟她十分相像、表情一本正经的青年。

萨拉卡埃尔对这个青年非常熟悉。

“是你的兄长……同志哈利.史密斯呢。”

“是的,不过,并不仅仅是这样。实际上,它原本并不是这么寂寞的照片。”

在青年和少女的中间,有一段非常不自然的距离。同时,从这张照片的整体来看,兄妹也似乎有点过于向中央倾斜了。

“本来,是一张更热闹一点的照片,还照进了许多快乐地欢笑着的人们。”

“……原来如此。”

“照在里面的人们,有的被啃食而消失,有的在战斗中死去而消失。就是在跟你们——不,是在跟我们[革正团]的战斗中。”

哈丽埃特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哥哥之所以还在上面,是因为他并不是被啃食而死,而是被原来是好友的火雾战士杀死的。那个火雾战士也……虽说是误会,不过当时却把什么都不知道的我骂成叛徒,最后被同志克罗德杀死,消失了。”

在她注视着照片的眼神中,晃动着一种既非悲伤也非憎恨的感情。

过去曾经互相畅怀欢笑的朋友们和兄妹……可是现在,朋友们在战斗中丧失了存在而消失,哥哥则作为被朋友杀死的证据而一直存在于照片上,差点被朋友杀死的妹妹由于幸存了下来而站在旁边……对她来说,这张照片简直就是一幅地狱写照。

(可是。)

完全理解了她的心境的萨拉卡埃尔,却对于她一直保留着照片的事实、以及那种勇于面对的意志力,涌起了一股赞叹之情。可以看出,在她的眼神中正燃烧着无法单以留恋来概括的剧烈火焰。于是,他无言地等待着接下来的话语。

没过多久,哈丽埃特抬起了脸,宣言道:

“我是为了探寻和了解兄长为何要这样做的原因,才加人[革正团]的。只不过是为了我一己的理由。”

这是宣布自己是卑微渺小之人的宣言。

“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资格以建立‘明确的关系’成为远大理想的[革正团]一员吗?也有资格把你称呼为同志吗?”

经过一段对她来说非常漫长、可是实际上只相当于萨拉卡埃尔一次呼吸的沉默时间后,回答在耳边响起。

“不仅仅是有……而且是正因为这样,你才是值得被称为同志的存在啊,哈丽埃特?史密斯。”

“咦?”

在暴露了自己的儒弱之后,得到了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哈丽埃特不禁吃了一惊。

而萨拉卡埃尔则以一副理所然似的态度继续说道:

“因为这是拥有意志之人的集合,各自的立场不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啊。而源自于立场的理由,也同样如此。可是,在向着同一个理想奔跑的时候,原来的立场就会成为过去,理由也会转化为向前奔跑的力量。存在于现实中的东西,就只有向着同一方向共同奔跑的‘同志’……对我们[革正团]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理由,而是志向。”

萨拉卡埃尔停顿了一拍,然后接着说道:

“而且,你并没有把‘自己是身为人类的无力存在’这一点包括在‘这样的我’之中,而只是以所抱有的志向大小来评价自身。这种理性正是成为[革正团]一员的唯一资格。面对那样的你,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会拒绝呢?”

“……谢、谢谢你。”

哈丽埃特无法正视他那清澈的视线,因为她竟然少见地害羞了。虽然至今为止她也被人称赞过好几次,但是这种自认为是懦弱的想法,却得到了别人如此明确地肯定,还真是头一次。

而萨拉卡埃尔则向着她低垂的脸投以微笑——然后嗖地站了起来。

“同志哈丽埃特?史密斯。”

“是的。”

哈丽埃特忽然发现,被这样称呼的愧疚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萨拉卡埃尔并没有俯视对方,而是自己也抬起头来,说道:

“现在你失去了可依靠的地方,成为了我们同志……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了。因为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不会被误会成威逼你提供协助的谎言和诱饵。可以请你听一听吗?”

“是什么呢?”

感觉到他语气中的严肃态度,哈利埃尔也摆正了姿势,站了起来。

“是关于同志哈利.史密斯的事情。”

“!”

“对,是你的兄长,也是在你之前充当密探的前任者,在世界的夹缝中不停挣扎,痛苦不堪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我们值得信赖的同志。”

至今为止,哈丽埃特在跟[革正团]的接触中,无论是通过克罗德转达、还是直接从克罗德口中,都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次他们对哥哥个人抱有的印象和态度。正因为如此,她就只能通过唯一获得的有关哥哥的情报——也就是有关袭击的事实关系,一直在思考和探索着哥哥的行动中所包含的意义。

(值得信赖的同志,哥哥……)

那个问题,终于要在现在这个时刻——的确,现在的自己对[革正团]来说根本没有交易的意义,除了同志这个身份以外,就毫无存在价值——如果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正因为在现在这个时刻,萨拉卡埃尔才说了出来。

“关于是什么原因令他做出‘那种事’这个问题,我是无法回答的。因为我并不知道曾经存在于那张照片中的交流究竟达到了哪个程度。”

他的话语,无论何时都充满了理论性。

“可是,关于他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才决定要协助我们,以及他向我说过些什么——这些事我都能告诉你。而更进一步的……关于他的想法和采取行动的意义,就只有由你自己去发现了。这样的话,也没有问题吗?”

“是的。”

哈丽埃特坚决地回答道。

“很好。我有东西想让你看一看,请跟我来吧。”

萨拉卡埃尔点了点头,然后迈出了步子。

“我就先从你们的母亲……托玛希娜?史密斯夫人说起吧。”

“母亲……的……?”

他所打开的门扉,在哈丽埃特看来就好像测试勇气的关口一样。

哈利和哈丽埃特的母亲——托玛希娜?史密斯。

在美国出生的她,由于某种因缘而进人了西海岸的外界宿工作。然后,在那里跟一位男性同事相恋、结婚、生下了孩子。这样的经历在外界宿里并不少见,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同伴们也为两人祝福,她们也过得很幸福。

然而有一天,一场出人意料的灾难却在她们一家的头上。

为她们祝福的其中一位火雾战士,在美国的内乱中死去了。托玛希娜的丈夫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悲伤,最后采取了当时的外界宿也偶尔会出现的某种异常行动。

由外界宿的成员——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的人类进行的契约。

托玛希娜的丈夫为了给朋友复仇,成为了火雾战士。

火雾战士一旦订立了契约,就会失去当时作为人类所拥有的各种关系。

托玛希娜的丈夫当然也不可能逃脱这个世界法则的束缚。

由于契约的关系,他被周围的人所忘记,扔下妻子奔赴战场,死去了。

托玛希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失去了丈夫的记忆,之后那个丈夫还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在订立契约之后,“一个男人”告诉她自己就是丈夫,你只是忘记了,不过这是事实。

但是,被如此“唐突”地告知这些事情,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也没有任何实感。

然后,在男人死了之后,她也理所当然地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面对被告知的事实、以及作为知识的事实和感觉之间的差距、还有世界法则本身,她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和恐惧感,更陷人了自责。明明什么都没感觉到,但正是因为什么都感觉不到,才让她陷人痛苦之中。

年幼的哈利对母亲所受的这种痛苦记得非常清楚。

关于父亲的事情,他一点也不记得,只有一个印象就是——对母亲说了一些多余话的火雾战士。虽然也记得他抱起过自己,也说明过他是自己的父亲,但就算这样也不可能接受下来,所以一直都以为他在一个人演戏。

所以,即使他不在也完全没有感觉。

只有母亲的烦闷和痛苦越来越严重这一点,让他非常难受。

不久之后,对托玛希娜的憔悴感到担忧的朋友们劝她移居到夏威夷去。并不只是因为那里的稳定气候和美丽的大自然可以休养身心,同时还带有事务上的理由——因为当地历史短浅的外界宿需要一些经验丰富的成员。

于是,在朋友们的说服下,托玛希娜踏上了夏威夷的土地。在新的土地上跟两个孩子的生活,终于给她带来了精神的安稳和生存意义。

然而她的平稳生活,却由于紧接着出现的灾难而很快迎来了终点。

托玛希娜遭到了“使徒”的啃食,死去了。

当时的夏威夷由于地势关系,只会偶尔才遭受一两次袭击,可是在这种并不频繁的战斗一幕、捕食中的一环之中,她却不幸地被卷人其中,被啃食而死了。

成长为少年的哈利,没有忘记“母亲的存在被啃食而死”这个状况,依然保持着记忆。因为他作为母亲的助手而置身于外界宿,长期接触“存在之力”,同时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也知道得相当清楚。

那就跟他的父亲在那位火雾战士朋友死去后也依然维持在记忆中的现象一样。于是,他也跟父亲一样为母亲的死感到悲伤,痛恨着啃食了她的“使徒”。

因此作为一个必然的想法,当时的他心里已经出现了成为火雾战士这个选项。而他自己也把这个可能性放在脑海的一角。

可是,一个事件,一点误差,却让他愕然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哈丽埃特——那么爱着母亲也被母亲所爱哈利的妹妹——竟然忘记了母亲的存在。

她作为外界宿的小帮手,只负责做过一些杂活,而且也没有被告知“这个世界的真相”。已故母亲的“希望她作为普通人生活下去”的愿望,却带来这样一个极其可悲的结果——正是母亲的爱,让她忘记了母亲的存在。

他第一次这样子从外侧去看待过去的自己。

这种“不自然”的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东西,难道就是“世界的真相”吗?

这种“什么都不知道,全都忘掉”的姿态。

至今为止,他也看到过好几次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那一幕光景。现在,他终于通过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异样感,亲身体会到那种感觉了。

本来应该存在的椅子,并排在一起的碟子不见了。平时由母亲来扭发条的那个时钟,也出现了延迟。在叫醒母亲之后再来叫自己的妹妹,却若无其事地只来叫醒自己,然后开始做起早餐来。只有母亲才懂得怎么栽培的庭院里的花儿,也枯萎了。

他的日子,变成了被回忆紧紧束缚着身体的拷问。

然后,他为了逃避那些日子而调动到美国大陆,在进行内乱的事后处理时,却发现了某个思想。那是一个所有人都嘲笑和厌恶的、认为是疯狂之举的思想。

也就是,建立“明确的关系”——

“然后,他第一次跟我们的接触,就是在八年前。”

萨拉卡埃尔的脚步声,在铁板上传出了沉重的回音。

在他私人房间的最里面,有一条代表了这个基地特征的大型螺旋状走廊,两人正在沿着这条走廊向下走。

天花板上布满了无数的电缆和管道,左右的墙壁也早就没有了门扉。

哈丽埃特一想到自己正在逐渐接近基地的核心部分,就难以压抑内心的紧张。

“的确,我并不记得母亲的事……虽然作为知识的话是知道有这么回事。”

哈丽埃特一边说,一边确认自己所处的立场。

“可是,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件,那哥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真相’,让我能够感觉到这一切呢?他明明知道那种痛苦,为什么还让我加人成为外界宿的一员,令我能感受到大家的死呢?”

“他曾经这么说过——”

“我所怀抱的痛苦,跟重视珍惜的心情是一样的。正因为很重要,所以在失去母亲、被当成没存在过的时候,我感到很痛苦。哈丽埃特是不是应该让自己对确实存在过的人们的记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断地一点点从手中滑落,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呢?我希望她能正视这一切。希望哈丽埃特这样,也希望所有人都这样,能如实地看待一切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对于这个把痛苦掩埋起来、当作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继续运行下去的世界,我实在无法忍受。我觉得,任何人都应该在接受这个重要存在的前提下生存下去。所以我要把覆盖着世界的这层面纱……如果那是朋友的话,那么就连朋友我也要排除掉。然后,对于最重要的真相,作为自己的痛苦,作为他人的怨恨,我都会全盘接受下来。”

“——好了,我能转告你的事情,就是这么多。”

一言不发地走了好一会儿的哈丽埃特,终于轻声地回答了一句:

“谢谢……你……”

<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