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痛苦的呻吟1
作者:风子十七少      更新:2019-07-20 11:36      字数:4634

挨到四月,饥饿的人们已经有人冒险地乘着巨大的木筏到罗转湾海面上去捕鱼。那里有长着翅膀的飞鱼和虎面鱼。还有在海波上侧身就能够掀翻铁轮的蓝鲸,长着暴牙的鲨鱼。危险的海面上时常刮着能够把捕鱼人卷到半空的飓风。德诺人的祖先们曾经有多少人葬身在鱼腹无法计数,多少人被狂风吹走也无法清算,多少条铁轮最终永远地坠落在海底,多少条巨大的木筏被蓝鲸掀翻----雷诺无法阻止虚弱的人们到危险的海面上去寻觅食物。他召集十个部落的头人商量着对策,面黄肌瘦的人们谁也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保障十二万人的食物来源,那是一只巨大的口袋,每天消耗的粮食以每人半斤计算----一天就是六万斤,如果按照二两半来进行计算,每天也得消耗三万斤。十天算下来至少需要三十万斤的粮食,最终人们还只能弄个半饱。

哦,该死的粮食。雷诺用算盘在大殿上不停地划拉----大家唉声叹气地面面相觑。谁也没办法短时间内弄来一千斤粮食,何况三十万斤,要弄来足够的粮食势如登天。最后大家只能强烈地要求把钢索架起来,对岸的军队不见得就能沿着钢索来到森林。保持下来的马帮再不出山,那些骡马肯定会沦为人们屠杀的“猎物”,已经有人打起了骡马的主意。雷诺坚决地让头人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每个部落里的骡马,耕牛都已经所剩无几,德诺人再失去骡马,无异于自己堵死了出山的道路。

今后我们靠什么运输?短时间内哪里能买到这么多马匹?

人都没了要骡马干什么?杀完了骡马又能解决多少人的肚皮?

军队不可能来到固伦,这里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

可是进来了又能怎么办?他们抢夺兵源,劫掠妇女。

大家七嘴八舌的争论形成许多个派别,谁也无法去说服谁。有的人开始大声争吵。有的甚至愤怒地要在大殿中决斗,有的已经站起来摆出了揪住了对手的衣领。雷诺愤怒地最终拍板,架起钢索,穿越德弄江前往高阳镇。

德诺人的祖先曾经把外族人带着武器进入森林列为最大的禁忌,仿佛魔咒般禁锢着固伦森林的灵魂。人们一想到祖训,想到祖先们在神山上发下过的毒誓,不得不顾忌神灵会降罪于人----雷诺担心的不是神灵怪罪和祖宗留下来的遗训,而是担心带着武器的人类抢掠德诺的壮丁,抢掠成年的妇女。五百年前,德诺人跟景颇族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曾经遭遇过无比悲惨的人口流失,族中成年女人和强壮的男人基本上被来自藏区的军队劫掠而去。最后给德诺人的繁衍带来了无可衡量的重创。

他们巨大的炮口如果对着森林----雷诺想到了战火烧到林中时将会发生怎样的惨象。他紧紧地咬着嘴皮,两只拳头紧握着擂向自己的大腿。

“出山”----雷诺最后下定了决心,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到疯狂的海面上再去寻死,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人们在饥饿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要想办法让所有的德诺人活下去----幸福的活下去。他的嘴皮上慢慢渗出鲜血。决定后的雷诺立即召集人们汇集马帮,连夜赶往德弄江边。庞大的马帮没过多久就全部涌到了出山的大道上,黑压压全是欢欣鼓舞的人们----他们在空旷的营地外燃起篝火,兴奋的孩子们跟随着大人的舞步跳起了激烈的“换脚舞”。没人能够阻止德诺人天性中的欢乐,他们在蹦跳中忘记了腹中还消化着凝固的神仙土,胃里残存着泛着泡沫的野菜根----他们越来越激烈地敲打着节奏欢快的牛皮大鼓,铙钹声一阵阵穿透了黑夜。

德诺的壮汉们举着火把跟随着雷诺走上了出山的大道。

“出山了----”,人们跟随马帮唱起了出山调,“德诺人的马儿奔向雪山和草原,马儿身上的铃铛像杜鹃鸟在鸣唱,德诺的男人呵拉着马尾巴摇着鞭,德诺的女人呵望穿了眼”。

固伦森林中响着欢送的鞭炮声,沉寂了将近一年的德诺人终于要架起钢索出山拉粮了,人们在密林和山丘上奔走相告。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向着黑夜敞开----空旷的营盘里孩子们举着火炬在奔跑。大家推算着五天之后,速度最快的马帮就会驼着成堆的粮食向营地中奔来,接着所有的马帮都会按照先后顺序陆陆陆续续地归乡----那天晚上德诺人所有的马帮全部都拉向山外,那是一支如何浩荡的队伍只有德诺人能明白。居住在绝地里的德诺人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马帮,每个部落的马帮又分成若干的支系,所有的马儿一起出动变成了德诺历史上最大的出行队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人们纷纷议论和称赞,很多人奔跑到神坛下去祈祷。人们送走了绵延不绝的马帮后很快又都聚集到宽敞的广场上,那里一下子容纳了数万人的的呼啸和尖叫,他们在广场上燃烧着上千座篝火,彻夜无眠的人们用激情来对抗着一阵又一阵汹涌而来的饥饿感----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那场疲倦而又令人痛楚的狂欢。

大海中捕鱼归来的人们抬着十一具尸体回来时人们依然在热情的狂欢中无法停止,直到面无表情的人们将尸体一具又一具地抬到神坛上的时候人们才止住了脚步。

那天晚上,德诺人在罗转湾海滩上失去了十三条鲜活的生命,有两人永远地葬身在鱼腹之中。抬回营地的尸体引发了亲人们无无比嘶哑的嚎叫和撕心裂肺的哭泣----神坛职事们连夜为死去的“英雄”举行装棺仪式,神坛下竖起巨大的十三棵树桩,每棵枝桩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飘带。人们在树桩下忙碌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每棵树下都围满了死者的亲属----大家手牵着手围着木桩不停地旋转,神坛职事全都来到了广场上举行埋葬仪式,他们用新砍的红杉制成四方整齐的棺材,死者最后用麻布包裹着放了箱子般的棺材里,人们围着树桩展开了无比繁杂的祭祀。到了傍晚,装着死人的棺材被送到了砌着台阶的祖坟山上,最后被大家按照顺序逐一地送进了十三个并排的坑洞。掩埋完泥土后所有人又来到神坛下唱起了哀歌调。哀歌的歌词随兴而发,人们在无比饥饿的夜晚嘶哑地向着辽阔的森林和无际的夜空呐喊----呜咽着的哀歌调一直唱到天明,当天空变成红色,人们沐浴在刚刚升起来的太阳下沉沉地睡去。孩子们偎依在父母身旁,他们的小脑袋仿佛蝌蚪般不停地晃动,最后全都在父母轻慢的拍打中沉沉地睡去。

雷诺连夜组织人们架起钢索,所有的马帮沿着铁索成批次地溜到对岸,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后马帮全部安全地踏上了渴望许久的大道。他们不出所料地被正在炮战的军队阻住。

“前面正在打仗”,一个高个子军官指挥着三十多名士兵站在道路上,他们端着乌黑的步枪站成两排。

雷诺耐心地解释着森林中的德诺人已经断粮两个月了,再不到高阳镇买粮就只有饿死。高个子军官走过来仔细地端详着雷诺----他好奇地看着越来越多的马匹向着关卡涌来,望不到边的马帮仿佛黑压压的乌云铺天盖地而来。雷诺人的射击队组成方阵也来到了关卡上。

“你们是森林中的野人”,高个子审视着雷诺好奇地问。

“我们是德诺人”,雷诺平静地回答。

“就是野人,听说你们是从钢索上飞过来的,马儿也是飞过来的吗?”

“我们是滑过来的”,雷诺用标准的汉语回答,“这是我们走出森林惟一的道路”。

军官困惑地看着黑压压的马队,看着衣着奇形怪状的德诺人,他解释德弄江边所有的地方都已经戒严,现在谁也买不到粮食,所有的粮食都充作了军粮,部队也正在为筹粮着急。省里正在派出大量的汽车前往缅甸和越南,这里已经成为全国的军事要塞,所有军队的炮兵都在此演习。他一边解释一边摇响电话机。接通约两分钟后,军官在电话里乌里呵拉地说了一大通,最后从摆放着电话机的茅芭屋中出来。

“不行,你们谁也没办法通过前面的大道。”

“为什么”。

“惠安桥今天在演习的时候不慎被炸毁了,指挥官正在接受严厉的处分”。

“什么处分”,德诺人忍不住插话。

“枪毙”,军官做出了子弹射入胸膛的动作,口里发出“电电”的模拟声。

雷诺绝望地望着高个子。军官不无遗憾地向他们挥手,示意着马帮顺着原路返回。雷诺不得不代替十二万德诺人认真地询问:“什么是演习,你们不是在打仗吗”。

“是在打仗,西南三省的炮兵都在这里集训”。军官不屑地冲着雷诺眨眼,表情傲慢地叼着香烟。

雷诺只能率领马帮掉回头去,他们沿着德弄江畔前行,一路上寻找着能够弄到食物的地方,但是他们看到的所有村庄全都变成了废墟----他们向着密集的营房前走去,漫山遍野的营房到处是喧闹的军人,他们也好奇地看着黑压压的马帮穿行在苍茫的旷野里,马队的天空上扬着一卷又一卷黄色的灰尘,它们浮在半空像迷雾般地飘移。

第五天过去后,森林中的人们还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马帮的消息。所有留在林中的德诺人正在架着大火煎熬着桦树皮。他们焦渴的盼望在熊熊烈火中慢慢地被焚毁。许多人男人无法忍受又苦又涩又硬又无法吞咽的桦树皮,他们汇集着疯狂地向着大海的方向奔去。许多毫无力气的女人疯狂地阻止着激动的男人,孩子们跟随着大人的脚步像野蜂一样在密林中奔跑。

至少有一半的人们涌向了海洋。

许多人绝望地叹息:马帮出事了,咱们的马帮肯定出事了。

按照往常的时间计算,第一拨马帮回来的时候至少超过了八个小时后。人们的绝望终于再也无法支撑虚弱的身体,因为无法忍受的饥饿有人开始在林中去自尽。自尽的人数在短短的两小时中达到了十七人。固德森林中不停地响着人们虚弱的哀嚎声。

雷诺带着所有的马帮回到固伦森林的那天晚上----饥饿的德诺人在大海中又扔下了二十三具尸体,自尽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三十四人,饿死二十一人。人们围坐在死者身旁,面无表情地合什双手向着天空祷告。

雷诺率领马帮走遍了对岸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一粒粮食。遍地都是密密麻的军营,无论他们跟军官们进行了多么凄惶的乞求和商量,没有一个人能够为十二万德诺人弄来粮食,他们遗憾地表示所有的军粮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批,任何人也不敢接济遭受天灾的饥民。

跟军队的交涉中,雷诺知道所有的国土上正在遭遇着千年未见的饥荒,因饥饿死去的人们已达数千万之多,到处都是躲避战火和逃荒的人们,许多人正在向着东亚辽阔的土地上迁徙,国境线上引发的暴动早已提交到联合国的办公桌上,喋喋不休的长官们谁也无法拯救上亿人的饥荒,国际救援的机制尚不健全,所有的国家都拒绝饥民入境,他们在国境线上出动了大批的军队和车辆。谁也无力来拯救上亿人的食物问题,政府请求国际支援的申请在联合国的桌子上转来转去,没有人敢于在上面签字和盖章,他们发出无奈的叹息只能让那个遥远的国家自己去解决问题----雷诺终于明白了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他率领马帮无可奈何地顺着缅甸的方向行走了一百多公里。

一路上他们亲眼目睹了战场上抬下来一堆又一堆血淋淋的尸体。那些尸体正在被蜂涌而来的饥民们哄抢,最不敢让人想像的是许多尸体在战场上就已经被涌来的人群无情地肢解。人们已经被饥饿逼迫着吞食同胞的身体,那些流出来的血液正在被人们弄到铁锅中煎熬成浓浆。

雷诺率领德诺人勇敢的射击队凭借着三十枝步枪、两只冲锋枪保护着马帮行走了一百多里地后绝望地掉头转回固伦。再走下去他们的马帮肯定会被饥饿的流民冲击,或者被野蛮的军队哄抢----雷诺带领着大家一路上屠杀了六匹马后疲倦地回到了森林里。

“杀掉这些畜牲吧,留着他们有什么用”,雷诺向着神坛跪了下去。八百多匹骡马在他的命令中全都被十个部落人们成批次领了回去,所有的部落开始屠杀骡马----人们小心翼翼地用各种铁锅铁盆接住马血,不让任何一滴掉到地上。

大家把骡马连皮带肉地用烈火激烈地炖着,许多地里刚刚结出的玉米骨头被大家扔到清汤中进行煎熬。许多被人们摘取了叶片的枝条在荒凉的山头上随着风吹的方向不停地晃动。德诺人的钢索又被收了回去----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正在人们嘶哑的呐喊中剧烈的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