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庚说不出话。
穆笑乙将满地的瓶瓶罐罐塞进化妆包，始终拉不上拉链。她放弃了，起身，面向萧庚，鞠躬：“对不起。”
他呛声：“你在为什么道歉？”
“杀了你的事。”
萧庚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这是可以道歉解决的事吗？”
穆笑乙歪了歪头：“不是，吧。”
他感觉自己又要被卷进奇怪的对话之中，深吸气，即便他早已不需要呼吸：“能请你仔细解释一下吗？”
“这就是一科的审讯方式吗，好客气。”穆笑乙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太会组织语言。我每天注射的药物有两种，中午、傍晚、睡前三剂克制我的感官，早晨……在这个‘我’醒来前，还有第四管用来消除记忆。”
“你的意思是，杀死我的并不是你？”
“虽然我不记得，但我就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萧庚竟然将艰难的问题轻易问出口了：“你为什么要杀我？”
“好歹动一动脑子啊，也对，你已经死了，”穆笑乙恶劣的口气不改，“当然是你作为颠覆势力线人卧底的事暴露了。”
萧庚摸了摸鼻子：“也对。”
“具体过程你也该推理出来了吧？”
“在厕所面前，你和刚刚那样跌倒了，我要扶你起来，你－－”萧庚卡住了。
“我蹲守在男厕所门边，假装摔倒了，你可能在想为什么有个女人在男厕所门口发疯，就过来问能不能帮我。我吧唧一下喷了你一脸神经毒素，踩着摄像头死角躲进女厕所，等你死透了，才扬长而去。”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换一种说法。”
穆笑乙置若罔闻：“证据是不见的喷雾瓶，大概被我处理掉了。因为最近化妆品很难买，一时没有替代品。当然，关键证据是我也出现在了监控录像之中。”
“你一开始就知道？”
娃娃脸解剖官面无表情，口气粗鲁：“怎么可能。”
“那么……”
“但我一开始就把自己列为嫌疑人。解剖官工作守则第一条，所有人都可能是嫌犯，包括自己。第二条－－”
“什么？”
“没有第二条，我临时编的。”
萧庚有些生气了，抿唇不说话。
穆笑乙看他一眼，棒读：“在坦白罪行的我很紧张，需要开玩笑缓和心情。”
“真是看不出来。”
她伸出手：“我在发抖。”
没有理由，萧庚搭住了她的手。她真的在颤栗着。他想握住她的指掌，但她睁开了。
“我和s约好的，不参加暗杀，不对局里的人动手。但你潜入得太完美了，除了出动我这个秘密武器没有别的办法。为了不让我发现自己的罪行，上面让电梯故障，想再次杀死你，但没想到我又把你修好了。那时候我就差不多猜到案件真相了。”
“这很奇怪啊，那种事故只要出一点差错……你也会死的。你不是他们珍贵的实验对象吗？”
穆笑乙耸肩：“活着的我已经没什么研究价值了。如果我死了，计划里的大家就能做很多想做但没法做的事。比如解剖我，解剖我，和解剖我。”
萧庚良久才发问：“那么……楼梯口的暗杀事件，也是什么s的安排？”
“不，他是来救我的……吧。”穆笑乙看向走廊深处，“他不想让我死。”
“等等，你刚刚不是还说上面想杀你？”
“s只是上面的一部分，个人角度而言，他喜欢我。”穆笑乙平静道。
萧庚失语。
花斑猫凑近，嗅了嗅穆笑乙的脚踝。她俯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猫咪的脑袋：“大概，就和主人喜欢宠物的感觉差不多。”
她呼了口气，突然站起。花斑猫警惕地蹦开。“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带我逃出来。”
“因为我对你有责任。”穆笑乙突然看向他泛着蓝光的眼睛，“你不想进局里的焚化炉吧？自由地死在外面比较好。”
萧庚再次在胸口感到了不应存在的悸动。穆笑乙说的一切，他居然就这么坦然接受了，甚至还不由自主说：“谢谢。”
穆笑乙笑了。又是那种柔和、美丽却也悲哀的笑：“对不起啊。”
“不……”
“你之前又死了一次，auferstehung还能维持多久身体机能，我不知道。我允许你在那之前杀了我，我不会反抗的。”
“你只是在执行任务。我没法怪你，”顿了顿，萧庚改口，“怨恨也许还是有一点。但只有一点。”
穆笑乙低下头：“烂好人。”
萧庚吐气：“你性格真的很恶劣。”
“嗯。”
“真的不考虑改一改吗？”
“不要。”
“……”
“开玩笑的。吃的药抑制镇定效果太好，导致我成了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变态。”
“……”
“不愿意杀我的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男人超喜欢这句话的吧？”
“你对男人都有什么样的误解啊！”
穆笑乙诡异地沉默片刻，话语中流露出一丝生涩的执拗：“肯定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萧庚想了想：“成，陪我去个地方。”
“哦。”
“那就走吧。”他拉起穆笑乙，她怔怔的，盯着他的手。他龇牙，“很冰吧。”
“反正我不讨厌尸体，而且已经过了僵直期，手感软绵绵－－”
“够了。”萧庚抬高声调，“那么我走了。”
过了半晌，楼上才传来老板慢吞吞的一声：“记得反锁门。”
穆笑乙认认真真和花斑猫挥手道别。店外还飘着雨，穆笑乙抬手接雨丝：“你和老板不来个最后道别吗？”
“每次见面都是最后一面，不需要道别。”
穆笑乙呼气：“这话挺帅。”
萧庚有点不好意思，去摸后脑勺。
“太帅了，不适合你。”
他叹气：“走得动吗？”
“不要抢我的台词。”
“多谢关心，我目前还走得动。”
“那就走吧。”
“你不问去哪？”
穆笑乙理所当然地道：“屠宰场也跟着你去啊。”
萧庚忽然很想逗逗她：“这算是表白吗？”
“你想要杀死你的人向你表白？抖m吧。但可以。”穆笑乙的娃娃脸还是瘫着，“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吧。”
“……”
“好像这种说法不太对……到你死去为止，我会一直喜欢你，所以我们交往吧。不，你已经死了。我喜欢你，在你这具躯体剩下的时间内，请你和我交往吧。”
“一定要设置这种不祥的期限吗……”
穆笑乙眨了眨眼：“啊，你希望我为你守寡一辈子吗。”
“我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已经结婚了……”
“现在开始？”
“你也太随便了吧……”
“这样对待女孩子的求婚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被杀死自己的人求婚怎么应对都很奇怪啊！不对，刚刚那个是求婚吗？”
穆笑乙不说话了。
萧庚也有点尴尬：“快到了。”
“哦。”
“嗯，快到了。”
“这是什么破地方啊。”
“本市也可能是全境唯一一座游乐场……的废墟。”
“游乐场？就是在书和电影里才有的那种情侣用来合法卿卿我我的地方？”
“……你要这么定义我也没法反驳。”
穆笑乙一脚踹开生锈的铁门，禁止入内的告示牌咣当落地：“好多杂草。”
天还没亮，空无一人的游乐园遗迹静静伫立，阴森森的。
萧庚熟门熟路：“去拉电闸。”
“供电还没断？”
“上世纪的线路。”萧庚拨开长草前行，来到一座小屋前。
穆笑乙抢在前面，又是一脚，门板直接脱落。
“你悠着点……嘛，算了，也没下次了。”
“电闸是这个？”不等萧庚回答，穆笑乙已经拉下了闸门。
电火花闪烁，嗡嗡声响，先是小屋中的荧光灯幽幽地亮了，而后一盏一盏地，灯光向近旁蔓延。
“亮了变得好丑，那些奇怪的装置是什么鬼东西啊。”穆笑乙毫不留情。
萧庚瞥她：“你来过游乐园么？”
“没有。”
“……”
“其实我已经两百岁了。”
“真的假的？！”
“假的。”
“我就知道……”
“九十岁还是有的。”
“能不继续那么没营养的对话了吗……”
穆笑乙露出招牌冷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几岁了，爸爸妈妈有关的记忆其实都没了，醒来我就在局里了。”
萧庚决定换个话题：“我之前抓一个绑架案的时候发现了这里。没事就会来玩一玩。可能这是这个城市我最后喜欢的地方了。”
“你还真是好有童趣啊。”
“我觉得这里很漂亮。”
穆笑乙偏头思索片刻：“还行吧。”
“那你有想玩的项目吗？过山车可能不行，太久没保养－－”
穆笑乙沉默片刻：“旋转木马。”
“哈？”
“旋转木马。”
萧庚喷笑。
穆笑乙向他嘶地冷笑：“旋转木马。”
“好、好，我知道了。”
旋转木马满是灰尘和蛛网，马匹和装饰画上的彩色油漆斑驳剥落，显得分外破败。可穆笑乙却快步走过去，爬上转盘，好奇地伸手去摸马头。
萧庚打开了开关。
还在运作的彩灯瞬间亮起，欢快的音乐大作。
穆笑乙似乎被吓到了，一瞬浑身僵硬。她呆呆地抬头看着闪烁的彩色灯泡，眨了眨眼，竟然有泪水自眼中滑落。
这次是萧庚被吓到了：“喂，你……”
穆笑乙平静地擦了擦眼睛：“没吃药，太亮了，眼睛受不了。”
“那我把灯关了。”
“不要，没有灯的旋转木马就不是旋转木马了。”
“你难道一直很想……”
“啰嗦。”
萧庚噗嗤笑了：“那你坐上去啊。”
穆笑乙想了想：“还是你先吧。我行动起来比较方便。”
萧庚没多想。等旋转木马运作起来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解剖官小姐身形矫健，翻过栏杆跳上旋转的圆盘，脚步很稳，爬上木马在他身后坐好。
“为什么一定要挤在同一匹马上，万一裂了……”
“情侣不都是坐一起的吗？”
“不，会坐一起的只有父母亲和小孩。”
穆笑乙沉默半晌：“哦。”
萧庚只有叹气。没想到，身后的人突然伸出手臂抱住他，脸往他后背贴。他惊得要回头，穆笑乙语气恶劣：
“回头的话我就把你扔下去。”
“……”
她吸了吸鼻子：“一会儿会儿就好。”
萧庚没说话。
结果而言，穆笑乙抱了不止一会儿。木马一轮转停了，她都没松手。“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况下……”
萧庚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你幻听了。”穆笑乙突然蹦下木马，“我们去鬼屋吧！”
“……你还会被吓到吗？”
“不会，我准备吓吓他们。”
十分钟后。
“呀啊啊啊啊啊啊！”
“演技过剩了，解剖官小姐。”
“对，这是演技，我才没有害－－哇啊啊啊啊！”
“……原来你还有那么精力充沛的一面。”
“闭、闭嘴……快点带我出去！”穆笑乙一转头，萧庚突然不见了。她咽了口唾沫，往前走了两步，自言自语，“我一个人也可以出去……可以的……呀啊啊！”
萧庚摘下鬼面，甩了甩头上的灰尘，有点纳罕：“你是真怕啊。”
穆笑乙哽了片刻：“谁让你突然不见了。”
“你那么怕的话，就直接出去算了。”
“来都来了，当然要走到最后。而且我才才才才没有害怕！不就是……不就是假人吗……”她语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
“痛。”
萧庚垂头，看着八爪鱼一样缠着他的某些人：“这话应该由我来说。”
“药效好像彻底过了，穿着衣服皮肤特别痒，感觉要烂了。”
他下意识去摸她的头。
穆笑乙瑟缩了一下。
“啊，抱歉。这也痛？”
她抬眸，抱紧他手臂：“没关系，忍得了。”
萧庚温言道：“那就快点出去吧。”
两人终于走出了鬼屋。
“你不用抓我抓那么紧的，腕关节要脱臼了。”
穆笑乙有点尴尬，嚯地拉开距离：“咳，所以你想来这里干什么？”
“就是想死前再来看一看。”萧庚抬头。天空泛白，细雨终于停了，城市天际线的云彩渐渐消散。他强自振作：“你还想去哪里？”
“摩天轮。”
“好啊。”萧庚迈出一步，突然一个踉跄，直挺挺向前跌倒。
穆笑乙接住他。两人近距离对视，半晌无言。
他很勉强地笑了笑：“看来已经到极限了。”
穆笑乙把喉咙口的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你还要去哪，我带你去。”
“去那个破城堡吧，在墙上可以看到城市全貌。”
穆笑乙把萧庚抱起来，脚步如飞。
“风景不错。”抵达目的地，她难得给了肯定的评价。
萧庚唇舌都僵硬起来，说话不太利索：“资－－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穆笑乙靠在城墙尽头，从后支撑着萧庚的身体，声音很淡：“如果他们来抓我，我就回去。”
“都逃出来了，不离开这里吗？”
她反问：“我还能去哪？”
“你的症状完全没法控制？”
“用精神力也许可以吧，但好累的。”
“你偶尔也努力一下行不行。就当为了我。”
穆笑乙默了片刻，异常老实地答道：“好的。我会努力不被抓回去的。”过了几秒，她低声说：“对不起。”
“不要道歉了。被拆穿身份是我自己的问题。”
“但－－”穆笑乙将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萧庚突然问：“你的病态……没有名字？”
“没有。不用药物控制，我可以看得很远，听得很清楚，嗯，嗅觉也很敏锐，还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很厉害啊，你这家伙。”
“对我来说，这样的体质是诅咒。”
“换个角度想，这也许是神明附体呢。神启者……就这么叫你怎么样，挺帅的吧。”
“好土。”
“……”
“但可以，我接受。”
萧庚突然很想看看穆笑乙的脸：“把我转过来行不行。”
“怎么？”她照做了。
“我已经看不清你了。”
穆笑乙凑得更近：“这样呢。”
“稍微好一点了。”
云彩后的光开始亮了。穆笑乙的脸被一瞬间点亮。她突然垂下睫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归零，嘴唇贴上嘴唇。
高处的晨风暂时停止了呼啸。
“好痛啊，初吻。”她这么说。
萧庚无言看着她，竟然感到遗憾。
“如果我更早认识你就好了。”穆笑乙看上去要哭了。和过于敏锐的五感一同回归的似乎还有感情。
他费力地喃喃：“可你喜欢死人吧。”
“也是。”她破涕为笑，“其实你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嗯，我喜欢你。”
“谢谢。”
“只有这样？”
“我原谅你了。”
穆笑乙哽了哽：“谢谢。我会打倒保安局的。”
“嗯。”
“说不定世界上还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我要保护他们。”
“嗯。”萧庚停顿了一下，“还是想说出来啊……”
他闭目，像在蓄积精力，而后睁开眼，目光虚虚的无处定焦，穆笑乙知道他看不见了，将他的脸往自己这边摆正：
“我在听。”
“穆笑乙，你是我见过的性格最恶劣、最任性、最变态的家伙，还杀了我。”
“嗯。”
“但我还是喜欢你。”
她吸了吸鼻子：“你真讨厌啊。”
“嗯？”
“才恋爱就要失恋，我的初恋也太悲惨了。”
“你还会有第二春的。”
“嗯，”穆笑乙任由萧庚倒向她，“但还是好痛啊。手也好头也好身体也好心也好，都在痛，我已经不知道到底哪里在痛了。”
萧庚的声音几不可闻：“抱歉。”
“但我又好高兴，再痛都无所谓了。”
“嗯。”
“你放心，会有人喜欢我的，我也会有新的喜欢的人。”
“嗯。”
“但我永远最喜欢你。”
萧庚喉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穆笑乙努力地微笑，即便泪水潸然，也露出最好看的微笑：“辛苦你了，现在能好好睡一觉了，晚安。”
太阳升起来了，晨曦温柔地亲吻了他们的脸颊。
※
万物有生即有灭，帝国终结于一个组织的诞生。
其名为塔，汇集了名为神启者的异能携带者。
帝国的崩溃开启了国家纷争的新时代，是赤道崩塌这一灾难的序曲。后世无数史学家试图从经济、从军事、从社会思潮乃至气候抽丝剥茧，检视人类历史这一篇章的源头。
真正的答案也许简单得离谱：
某一天，有个少女坠入爱河，而后她失恋了。
仅此而已。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