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要离开弗国？”

莎莉带着疑问的眼光看他，眼睛里似乎有不舍。

“是的，我要跟我奶奶一起回中国。”

“我不明白，我是说我知道中国有叶落归根的传统，但是为什么你奶奶会选择要现在回中国，而且为什么你一定要跟着回去？”

陈安没回答。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陈阿婆这些年越来越想念国内的家，不管这儿的生活有多安逸；而上次的试飞让陈阿婆忽然明白，孙子已经长大，不再需要她了。

“是你奶奶让你跟她一起回去的？”

“不是。”陈安回答，“是我自己想跟她一起回去，就好像当初是她带着我来。”

“所以，你可以说走就走，这里完全没有任何值得你留恋的，是么？”

莎莉的眼睛透着询问，或者还有些其他东西，陈安一时分辨不清楚，两人无言分开。

莎莉找到托马斯：

“你知道陈安要去中国么？”

“是回，”托马斯纠正，“对他还说，是回中国，而不是去中国。”

“所以你们这群人是无所谓朋友在不在身边的，是么？”

托马斯明白她话中潜在的含义，却不做过多的解释：

“是的，我们本来就分散在世界各地，所以谁在哪根本无所谓。我知道你们没办法认同我们，就好象我们也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别人会对某个空间产生这样大的眷恋。”

莎莉冷笑一声，她难得这样冷笑。

她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悲伤，只是少了一些表情。

这时候电话响起。她看了一眼，没有名字，但这号码非常熟悉，一个会让她在一秒钟知道对方是谁的号码。

她不想接这个电话，不想见电话那头的人。他们已经有几年没有联系了，可是电话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

一个断了，一个再来。

她还是接了电话，用平和的语调说话，就好象她的表情。

“有事么？”她说。

“你还知道我是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有事么？”她又说。

“你的爷爷九十岁生日，希望你过来。”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在我登报的当天，你们也已经公开发了律师函。”

“那就再发一封，如果你认为有必要。”

莎莉的倔强与多变，多数传自于她的父亲。内森.卡尔文。

莎莉出现在卡尔文的家族聚会上，并没有引起多大轰动。

一是因为这个老财团的内部事务向来不对外公开。恐怕时至今日，外界连他们家族到底有多少身家，国籍，住所等都一无所知。外界知道的，只是他们想让外界知道的；

二来是因为，他们有他们的沟通和处理事务的态度。他们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只要是家族继承人决定的，全族都会赞成，况且还有族中几个长者把关，其他人乐得坐享其成。

他们的教育和涵养，让他们不会把时间和经历浪费在不该浪费的事件上。

可是时隔八年，莎莉再次出现在家族聚会上，或多或少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你想让我回来当继承人？”在亨力的书房里，莎莉问。

这书房是莎莉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这里的任何物件都与小时候没有差别。房子在海边，所以家具摸上去永远都有些潮湿，整个空气中荡漾着红酒的清香。

名画、壁挂、醉眼的吊灯都在外头。这房间里只有莎莉母亲的画像。

内森喜欢这种感觉。莎莉也喜欢。

“戴维也已经二十多岁了，我没有回来的必要。”

“你的这个弟弟……不管你有多少个弟弟，家族永远只选择最合适的那一个。”

这是家族传统，莎莉当然明白。

“如果我说我没兴趣呢？”

“如果现在是你跟那混球离开的时候，我会认为你没兴趣；如果是你四处游玩的时候，我也会认为你没兴趣。”亨力顿了顿，“可是，当你开始顺应社会运转，考入最好的大学，并且开始抨击我们的时候，我就不那么认为了。”

莎莉没说话。

“当你在天空中出现，又整合了老克里和利文的两个烂摊子，我就知道你到底还是我们卡尔文家的女儿。你改变不了，不管你有多么痛恨我们，或者你自己。”

莎莉还是没说话。

“道理不用我说，你都懂。既然改变不了什么，为什么不回来帮助自己的家族呢？”

内森又加了一句：

“你应该明白，金钱的力量是无穷的。”

莎莉听到这里笑了：

“我跟你打个赌怎么样？你赌赢了我就回来。”

“好。我很好奇你会拿什么当赌注。”

莎莉坐了下来。那是她母亲最喜欢的蓝色藤椅。

“你说，金钱的力量是无穷的。我认识个朋友，他最近要离开这里，去他的国家，中国。如果你能让他转变注意留在弗国，而且不伤害任何人，就算你赢，怎么样？”

“你是说，陈安？”

“你知道？”

“我不可能不知道。”

“那你答应么？”

“我可以答应。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我们家族不跟外族通婚。这点你要考虑清楚。”

莎莉笑了：

“当然。我也要提醒你，一般的金钱和地位的吸引对他没作用。”

两人成交。

莎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让自己的父亲出手，事实上她都不确定是不是对陈安有感情。陈安对她有多重要？她完全没掂量清楚。

她只是潜意识中有那样一种感觉：“不想他离开。”

或者，别人不能因为无视她而离开。

她第一次看到陈安是在校园里：那是一个腼腆可爱的男生，没什么特别。只是一个漂亮女生坐在他自行车后面，两人谈笑风生。

借着童话一般的校园风光，那画面实在太美。

那女孩也实在太漂亮，漂亮到女孩子都会心动。

他们笑得那样开心，那样单纯无邪。

她知道：那是两张没有受到世界任何伤害的脸。

她头一次羡慕妒忌别人。

本来他们之间没有联系的纽带，但偏偏有人惹事杠上了他，偏偏她又看到了那辆“小燕双飞”。

但现在的她还不愿自己出手。

而能把一切事情做成而且完全无形不留痕迹的，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值得她完全信赖的，只有她父亲。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默契。内森当然也明白。

过了几天，陈安果然说推迟了回国的时间。因为陈莲偶感风寒，却病得很严重。陈阿婆不得不暂时取消了行程。

而这些天又发生了其他一些琐事。

原本跟国立大学学历互认的国内某高校，两者之间忽然断绝了关系，以至于陈安回去后的大学学习将被中断。——这一点陈安无所谓，但是陈阿婆很在意。

托马斯得到了宇宙发射中心总负责人的职位邀请。

这个职位已经被中心内外部争夺了好一阵时间，各派角逐的白热化连外界都有所耳闻。没想到掌权者竟请来了外来的和尚。

外界评论：航空航天管理局的这个做法，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但托马斯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在群里说：

“我没有任何行政管理经验，他们竟敢把橄榄枝抛给我。”

“可你有足够的专业能力，而且你对太空的兴趣超过任何人。”群里有人回答。

“有这么明显么？大家都看出来了？”

群友都笑了：“你说呢！”

认识陈安那么久，托马斯第一次向陈安提出请求：留下来吧，帮我。

“你真要去那个中心？”陈安问。

“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会不知道。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我没兴趣帮他们做事，可是他们的目标跟我完全一致。我没办法拒绝。留下帮我吧，反正你回国也没什么打算。”

陈安叹一口气：“我考虑一下。”

那天陈安在宿舍，忽然沈曼过来找他：

“丽芙那边，过两个月就要进行最后的选拔了。你真的不再去看望她？”

陈安当然知道那边选拔的激烈程度，三十个舞者，原本都是全世界最具备天赋而且从小开始练舞的，最终只有三个会被留下作为极乐舞传人，其他的将全部被淘汰。

“她现在各方面情况怎么样？”陈安问。

“挺好的。她的老师说她没了你的骚扰又开始潜心练舞了。只不过我看她情绪是过于……”

“过于什么？”

“过于稳重了。”

“稳重不好么？”陈安问。

“好么？”沈曼问。

陈安就不答话。

他走在校园，以往与丽芙的欢声笑语重又浮现在脑海。

他登到高处，仰望四周，那么多美好的习以为常的景象忽然间让他心生无限留恋。

他知道这叫做离情别绪。

一个人一旦处在离情别绪中，看什么都会带着自带色彩和光芒。

可是他真的有点割舍不掉。他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对某些空间会有那样深沉的眷恋。

懂得道理，和真正体会，隔着一整个世界。

陈安忽然有些头疼。

他知道这是想太多的缘故。

他正准备回寝室休息，忽然一个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嗨，还记得我么？”中国话。

那应该是一个准中年人了吧。虽然看着非常年轻，但是稳重的气质、坚毅的眼神，神姿英发，这一切都透出他的年龄绝不会低于三十，甚至三十五以上都有可能。

陈安觉得他似曾眼熟，但是又完全跟自己的记忆中人对不上号。

他打开了记忆检索卡。——这也是他自作的一个档案系统。他以为不会被他发现，因为从未有人发现过。

谁知那名男子笑了：

“还需要借助其他工具才能记得我是谁？这可不像我认识的小安啊！你的记忆力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么？”

陈安笑了，关了检索卡。

听对方唤自己小安，陈安就把回忆放到了更为久远飘渺的幼年中去。

“真想不起来了？”那名男子还在笑。

“你是，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