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此之前，程小白多少听过一些季三公子的传闻。

其实全公司上下对这个名字是有点讳莫如深的，毕竟能在这行立足的大多属于人精，察言观色是基本功。因为裴莫回避的态度，同事们一向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偶尔江望秋或冯天真说漏嘴，也不过一句：“好精致的扇子，又是季三公子送的吧？”语气三分认真七分随意，透出一种心如明镜的了然。

18年重阳节，在十月中旬的某天。午后有安保公司荷枪实弹运来一只首饰盒，指名赠予裴枕书裴小姐。为首的吴秘书态度恭谨，他双手递上锦盒：“裴小姐。”

裴莫并不伸手去接。她是典型的江南人，文秀，纤细，拂云般的细眉颜色偏浅，面无表情时并不过分显得严肃，只是神色淡淡的，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漫不经心。她问：“这是什么？”

吴秘书解释：“今天是您的生日，季先生特意准备了礼物让我送来。”

说着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翡翠项链，十足的贵气逼人。每颗珠子都有拇指粗细，通体圆润，色泽幽绿，程小白不过隔着人群远远一瞥，都觉得沉沉似一汪碧水，直教人溺毙其中。

——据传这条项链是光绪年间留下来的古物件，估值过亿，所以闹出的阵仗才会那么大。

周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包括程小白在内，大家都是生平第一次面对如此价值连城的礼物。这简直像电影里才有的情节，荒唐的五陵少年，一掷千金换缠头，买一段恣意青春、一抹朱唇弧度上扬的笑靥。

只是作为这份豪礼的馈赠对象，裴莫的反应有点过分平静了。她说：“好没道理的话——他母亲戴过的东西，平白无故转送给我算什么意思？”甚至不肯多看那项链一眼，转身道，“拿回去吧，我不要。”

“裴小姐。”吴秘书只得赔笑，“这毕竟是季先生的一份心意。”

“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裴莫低下眼睫，嗓音虽柔软，态度却坚决，“你若非要留在这里，我现在就砸了它。”

“裴小姐，来之前季先生专门吩咐过。”吴秘书的态度也很坚定，直言道，“东西既送给了您，或留或卖，便是砸碎了听个响，都全凭裴小姐您的喜好。”

两人互不相让，幸亏冯天真站出来打了个圆场。她掐灭手里香烟，冷不丁冒出一句，打破了这僵局：“哎呀，小裴，真是对不住。”上前极为自然地握住裴莫手腕，使了个眼色，笑道，“想想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我居然从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

言下之意太明显，吴秘书趁机劝道：“是啊，裴小姐，您是知道的，先生带您从来不曾有过半分亏待。这几年但凡能给的，他都给了。”

小心翼翼打量裴莫的脸色：“您就给先生一个台阶下吧，之前他是真给气着了……这几天他咳嗽得厉害，因为您不在，药也不肯吃。”

他说得情真意切，裴莫一时笑了，并不搭理他，扭头对冯天真道：“我本无辜，怀璧其罪——他将我捧杀至此，还要我感谢他吗？”

隔着憧憧人影，光影明灭，程小白记得分明，当时裴莫的语调里难掩悲凉。

明明被捧在心尖上宠爱，虽说这份宠爱不甚光彩，可钱是真的，珠宝玉石、华服霓裳都是真的。自己选择的不劳而获，又有什么理由说身不由己呢？

程小白不解。

后来程小白在租房时遇到一位专做娱乐版面的记者室友，即所谓的狗仔。两个人半夜相约出去撸串，室友抱着啤酒罐直骂娘：“没日没夜跟了费楚然两个月，以为能扒出点猛料，结果什么都不能发。”

费楚然是个偶像团体出身的大热流量艺人，程小白咬着一串烤玉米，傻乎乎地问：“为什么？”

室友起身捞起一串蜜汁鸡翅，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讲给她听：“做咱们这行是要守规矩的，有些料可以爆，有些金主则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掐指举例道，“譬如你们暮山传媒的裴莫，圈内人人知道她是季三公子圈养的一只金丝雀，可这么些年过去了，外界能听见一点风声吗？”

猛地从室友口中听见上司的姓名，且用词还是这么直言不讳的“圈养”，程小白怀疑自己脸上的笑容可能垮了那么一下。她慢慢转着玉米棒，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季……三公子，他是谁啊？”

室友简直难以置信：“不会吧，你居然不认识他？”转念一想，“也是，这个人低调得很，什么新闻都不让放，也从来不在公开场合露面。”

便借着酒意为程小白仔细科普，其实又有什么好细讲的呢？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句话：致宛科技创始人，季氏生物的董事之一，家世显赫、权势滔天，以及，虽已婚却在外养了一个裴莫而已。

这真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无非情/色，无非名利。若不是那晚室友喝多了，凑过来继续说：“我还有一个猛料，是我师父之前私下和我吐槽的，你要不要听？”

婚内出轨都见怪不怪了，这一行还能有什么得以被称之为猛料？程小白喝了一口啤酒，抿去嘴角白沫：“……你说。”

室友压低声音，讲了个囫囵大概。原来季清让14年曾订过婚，对方并非现在的夫人郁慈瑛，不过这桩婚事最终以失败告终。裴莫则是在15年正式跟的季清让，后来见过她的人私底下都在议论，说裴莫的那张脸，五官竟然和季清让之前那位未婚妻有八分神似。

这个爆料实在过分狗血了，类似十年前韩剧里流行过的替身梗，程小白理完思绪，差点喷出来：“噗……真的假的？！”

室友耸肩：“真真假假，谁又敢深扒呢？但这个圈子向来无风不起浪，既然能传出这样的流言，总归有它的原因。”

是啊，程小白无所谓地想，不管什么隐情，说到底这是段有违伦理的关系。一个浪荡风流，一掷千金；一个年轻貌美，甘愿拿青春换一份锦绣前程。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难怪陆梓君评价裴莫，说她手段不堪——这是怎么都让人不齿吧？鸟笼里的金丝雀，把自己精心包装成一份礼物，留下周围人的冷眼群嘲，只是想起那串据说价值过亿的翡翠项链，谁又能保证那些冷眼里真的不带一点嫉妒呢？

不过当事人乐意的一场荒唐罢了。

于是两年后，带着这点听到的传闻，程小白挂断电话，在南湖区派出所的接待室里踱步等待季清让的到来。若说好奇，她自然是对他存在一定好奇的，但程小白更清楚，这个人的长相、年龄一切都无关紧要，大家亟需的，是他能将裴莫捞出来，挽救公司这场危机。

并没有等待太久，甚至在季清让走进来的时候，程小白第一眼就分辨出了他，因为他身边还跟着那位眼熟的秘书。

可她实在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