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在六界共主修炼的地盘作乱，肯定不是泛泛之辈，凡人前来求她一个小仙帮忙，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视而不见，又良心不安、夜不能寐。如此心境折腾月余后，以沫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那个妖怪谈谈，实在谈不拢，再去找六界共主帮忙。

以沫来到重华居住的洞口，对着黑漆漆的洞口，礼貌试探：“重爷，沫山地仙前来拜访……重爷？请问您在家吗？”她的声音在洞内回响，她侧耳去听，身子也微微侧向洞口。方觉得重华可能不在家，洞内传来一阵急速纷乱的鸟鸣，随后黑色的鸟猛涌而出，硬是将她推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玉涔迷迷糊糊地起身，抬头看到黑压压的鸟群已去，而鸟群的中央，浮抓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

不好！

以沫紧忙腾云追赶，未及半空就被鸟群发现，它们折回来愣是把以沫脚下的仙云啄散，她从半空落下摔得连滚几圈。身心皆受打击，瘫坐在重华居住的洞口。

也不知过去多久，重华提着水罐子从外归来看到半睡半醒、倒在自家洞口的女子，不满地用脚踢醒了她。

以沫睡得迷迷糊糊，勉强睁眼看到面前有个高大的黑影，他靠向自己，犹如闲庭散步，黯色的长袍右衽立领，腰间系着纯黑的腰带，上面用银线勾勒出精致的纹案，挽袖上夜鸟蟠云，如夜飞行，身形欣长，厚缎长靴在袍下若隐若现。与生俱来的威压，让人忘记逃跑。若不是黑蛟九天，定也是仙外邪魅，他微凝而又淡漠的黑瞳映着她。

以沫莫名害怕，抽搐般站起来：“……重爷，你的晚饭被一群黑鸟抢走了。”

重华闻言，匆匆进洞查看，再出来时面色低沉，以沫险些以为自己会成为晚饭替代品，连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我还帮你去抓回来……”

“带路。”重华打断她的话。

丘以沫是土生土长的地仙，要知道什么东西在哪自然闭着眼睛就能找到。她被重华一路要挟去到黑鸟巢，内心是十分拒绝的。

“前面就是了，我乃一介小仙，先走了。”以沫话音刚落，好几十只硕大的黑鸟正敛翼冲来。她心下大惊，忙抱着头。重华却是眼神一沉，拔剑迎了上去。

以沫吓得往前跑，脚下几步打滑，低头竟看到是踩到了已经腐烂的枯骨。她十分诧异，沫山的黑鸟何时变得如此猖狂了？抓走村中少女的不是重华，而是黑鸟。

重华看到以沫一个劲往前冲，狠狠挣脱这群黑鸟束缚去追赶以沫。可是丘以沫光顾着逃跑，脚下踩着枯骨导致身子前后摇晃，重华为了扶住她自己往后仰了些，后背旋即被扑过来的黑鸟划开口子，鲜血直流。

“你给我站住！”重华看到以沫竟然还想往前面走发了怒。

然而还是太迟了，以沫惊了一下，步子顿住的瞬间，脚下原本的黑土化作黑雾飘散，她随着枯骨直直往下坠。或许是因为惊慌害怕，以沫竟忘了腾云，任由自己掉入下方的长河，半晌才再次浮出水面，抬头看着重华在半空中和无数的黑鸟作斗争。

以沫有些慌了，大声喊道：“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回去我给你烧饭便是！”没想到却被打斗中的重华莫名其妙瞪了一眼。

黑鸟不靠近以沫了，以沫遂认为这些黑鸟应该是怕水，眼看重华坚持打斗，她掏出手中水葫芦装水，打算来个水淹鸟巢，可是水葫芦容量实在太大了，还没等到装满，重华已经浑身是血直直坠落到河中。

嫣红的血顺着河水丝丝缕缕散开，黑鸟终于满意飞走。以沫盯着满身是伤的重华，吞了吞口水。她实在不理解，为了一顿晚饭，至于搭上性命？算是重华运气好，遇到她这么有良心的地仙。她将他拖回洞中，运功换药喂食，就像带孩子一般把他救了回来。整整三天三夜，她没有合过眼，最后摸着自己的心跳迷迷糊糊入睡，睡前还在想着，她的良心是会跳的。

以沫再次醒来时，目光正对着重华黑色的眸子，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以沫惊坐而起，而重华依旧躺在她身旁。

虽然她是个地仙，但也算个未出阁的花姑娘，如此干柴烈火躺在一起，传出去名声岂不是毁了？以沫想要责备几句他，可是一低头就看到重华后背的伤口，原本嫣红的血液已经变得黝黑，森森白骨藏在还未完全结痂的血肉中。

重华淡淡说了句：“我就快死了。”

“你别吓我！你别死啊！你不是黑兕么？怎么被鸟啄一下就不行了？”以沫感受了一下重华手心的温度，冷得可怕，忙脱了外裳盖在他身上：“沫山山崖处有续命草，我现在就去摘！”她转身便跑，洞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重华干咳了几声，盯着洞外的雨，心中情绪莫名。他觉得这丫头应该是真的傻，世上哪有续命草，顶多是让人苟延残喘多活几日罢了，遑论黑鸟伤只是诱因，他原本就是在沫山养伤。

他昏昏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是七日后，身上依旧盖着以沫的外裳，以沫正蹲在一旁煮着什么。

“什么味道，真难闻。”他故意降低音嗓，没有惊吓到以沫。

以沫闻声从壶中倒出一碗，转身喂他，他有些嫌恶地别过脸，丘以沫将水往前送了送：“如果你觉得不需要我照顾，我就回自己的地仙庙了。”

他瞪她一眼，到底乖乖喝了。外头下了好几天的雨，还未手势，‘哗啦啦’地往山间泼，以沫告诉重华，是六界共主处理了黑鸟窝，为了洗洗干净仙山才需下雨一个月。

……………………………………….

自从这位重华大爷醒后，丫头以沫就彻头彻尾成了他的下人，帮忙换药烧饭，必要时还需讲故事解闷。但大多时候重华喜欢一个人待着，重华就识趣地跑到山洞后方的溪水处坐着。戕厉毕竟是妖，身为地仙的她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以沫从袖中掏出个白馒头，放在溪水旁的木牌边拜了拜。

“你在拜谁？”

这是重华头一回走出山洞，以沫惊讶地看了看他，认为自己的药加上还魂草，终于是把重华治好了。

“是谁？”重华又问了一句。

以沫叹了口气：“是那位姑娘，你为了救我，把你的晚饭忘了，她的死是因为我，我在此立一块牌子，时不时都能来拜一拜。”

重华淡淡地‘哦’了声：“她是我抓来炼丹的。”

以沫闻言默默地往溪水边挪了挪，比起直接被吃掉，炼成丹药更痛苦，他的丹药没了，说不准哪天就把自己炼成丹药，便说了句：“外头风凉，你还是回去待着吧。”

重华感觉到以沫的疏离，故意道；“我同我一道回去，我要听故事。”什么时候……他变得这般模样了……

以沫无奈，只得跟着回去。她问华大爷这次想听什么故事，重华选了凡间的故事。以沫在地仙庙中呆了那么久，必然听过不少故事。

于是，以沫给重华讲了一个凡人男女的爱情故事。末了还总结道，凡人爱恨情仇轰轰烈烈，短短几十年能折腾出那么多花样，当真让人羡慕。而重华大爷从头到尾都没有改过面部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过这也正常，对于活了这么久的黑兕来说，让他如何理解连他零头都不到的爱恨情仇。

故事完了，重华和以沫的关系缓和许多，重华也把自己元神受损的真相告诉以沫。本以为从此之后日子会好过了，第二日醒来，重华消失了，他借了一个凡人男胎修养元神。

重华将以沫炼成丹药的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他变为男婴生在重家，以沫便跟了过去。

其实以沫完全可以回地仙庙，可她又担心如今的重华一无所知，术法也没有，万一出个意外死了怎么办？丘以沫啊丘以沫，怪就怪自己太有良心，最终隐了身形，只让重华一人看到，从小到大陪在他身旁。

她看着重华一点点从爬到走到说话，凡人短短二十年的寿命，眨眼即逝。

因为重华自小就能看到以沫，也没有害怕她，将她当做心中的神仙姐姐。以沫总是和重华讲各种各样神奇的故事，不知不觉中他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说书生。

朝夕相处二十载，身为重华的凡人愈发喜欢以沫。他明知以沫是神仙，还是趁着一个讲故事的夜晚吻上她的额头，将心底压抑很久的情愫说了出来。

以沫当时是懵了，她扯了扯嘴角愣是笑不出来：“你是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凡人都是这么冲动不顾后果的吗？”说这句话时，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心底一直被压着的枯枝蓦然间抽芽开花，带着春草破土而生的欣喜和慌忙。可更大的害怕也在同时间压卷而来，她不怕凡人的重华，而是恢复妖身的重华。

为妖时的重华太难被琢磨，遑论一仙一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

重华自然不清楚以沫拒绝他的原因，只觉得确实如此，他过不去多久就会死，而她还活着，如何才能长相厮守，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趁早忘了她。

……………………

重华娶妻那日，以沫就躲在屋顶，仰面望着圆圆的月亮。北月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身边站了一个人，可是仔细看的时候就不见了。热闹了整日的重终于静了下来，只有红灯笼影影绰绰地在风中晃荡。

她的视线愈发湿润模糊，仿佛回到掉落长河中的那一日，他在上头和黑鸟决定并不是为了救那个女子，而是为了保护掉入河水中的她。她从他转瞬即逝的目光中读到执迷不悟，瞬间变泪流满面。她想哭喊出声，谁料家奴的奔走呼号声先她一步：“不好啦！小公子发狂啦！”

以沫心下一凉，忙从屋顶翻身跳下，踢破窗户越入，看到重华新夫人的脖子抵在墙角，满眼通红。眼看新夫人快要断气，以沫上前拉扯阻止。

可是重华失了心性，和她动起手来，两人从院里打到院外。打斗中以沫看到重华口中长出了獠牙。一时失神，肩头被抓了一下，撕掉一大块血肉，疼得她动作一顿。趁机跃上云头逃走了，以沫一手压着伤口追了上来。她追了没一会，便两眼一黑，从云上掉了下来。

以沫醒来，是被一个叫做岚殇的猎妖师摇醒。他认出来以沫是地仙，并用了身上仅剩的仙药救了她，见她醒来后，问了句：“你的伤是黑兕所致？”

“是，我正在找他。”以沫担心自己昏迷太久，撑着身子站起来。

岚殇道：“我一直在找他，二十多年了。”

以沫警惕道：“你找他做什么？”

岚殇面色一沉，紧紧握着手中长剑：“他抓了我长姐去炼丹药，此仇我一定要报。如今我已是九钱猎妖师，他逃不了。”随后又对以沫笑道：“没想到路上还让我遇到地仙，真是天助我也，要不要一道？”以沫庆幸自己多问了一句，她决定不能让这人找到重华，便愣愣道：“好、一起。”

想到重华的伤还没有，如今心性又失，以沫便故意对岚殇道自己是地仙，她可以带路。这一带，就绕路走了半个月，直到岚殇开始怀疑以沫，想要自己到处找找时，以沫只得无奈往山洞走。

比起让岚殇先找到，还不如一起找到，她还能帮重华一把。

他们来到山洞附近时，已经恢复心性的重华临风而坐在山顶眺望，他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以沫仰起头，眼底泛起浓浓的酸意，她正想着怎么去提醒重华逃跑，岚殇已经念起咒语，长剑临空而起，正瞄准重华。

以沫心尖一抽，迅速腾云飞向山顶，扯着嗓子大声地喊：“重华！重华！”风把嘴边的每个字夺了过去，她的泪一颗颗地落下来，只知道不停地喊：“重华！快逃！”

岚殇半晌才反应过来以沫和黑兕是一伙的，不禁怒火中烧，加速念咒。长剑破风飞去，他等待着刺穿重华心口的一瞬。没想到以沫忽然掉了方向，那身子生生挡住了长剑，整个人被带着狠狠撞上石块，堪堪落在重华脚边不远处。

方冷静下来的重华惊吓般跳起来，黑色的鬃毛和獠牙在一瞬间生长，正要朝以沫脖子咬去，发现山脚下还有个更大的威胁，便撇下她跳下山。谁知道以沫伸手死死抱着他的腰一同跳下山，心口的剑被一寸一寸地往后推，汩汩鲜血把重华黑色的毛发染红。

重华尚有一半人形，双脚死死抠在地上，因为被束缚的原因，发出长长嘶鸣。

声声惊魂，刺穿时间银河，在无边黑暗中活生生扯开道白昼。

以沫忍着疼，拼尽所有修为封印了重华的妖力。他昏倒在她的怀中，侧脸染上点点血迹，眉头微微皱着，像极了他们在长河时的狼狈模样。以沫拿手指蘸了心口的血，在河边的木牌上结了个阵，又吃力地扶着重华站起来，咬唇颤抖着对他说：“重华，我带你回家。”

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封印他的妖力，带他回重家。

岚殇见以沫挡剑，呆了许久，待他回过神来再次念咒，以沫早已带着重华化作一道白光离开。岚殇还想追赶，才发现脚下的木牌上被下了法阵，他半步都移不得。

……………………

重华被送回重家，再次醒来已经恢复意识，不过他对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记得，也总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至于是谁，他说不清，这也是导致他终生未娶的原因。

重华为人时，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回到家中后没多久的一日，他在自家的院子中挖出来一个大缸，待到翻过来，里头竟然躺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少女。众人忙着报官，唯独留下重华一人。他抚摸上少女的脸颊，异常冰冷。少女忽然睁眼对他笑了笑，他的心中像是笼着烟雾般不甚明朗，只觉得少女一笑，他的心便如被荆棘抽打般生痛，低声问道：“你是谁，是人是鬼？我是不是应该认识你？”

丘以沫望着他摇摇头，只是笑。

她胸口的剑伤还在抽搐，法力散尽，已经离死不远了。她原本想藏到地下好好休养还能续些性命，兴许能撑到重华变回妖身想法子相救，现在看来都是奢望，待到晨光一照，她将魂飞魄散。好在重华没事，虽然他忘了许多前世，也忘了自己，可她一点也不悔。

重华又问了几句，见怀中的小丫头不回答，他便命人今夜好生守着，明日再请猎妖师来看看。可他离开的时候，总觉得不安，像是预感到即将失去某些珍爱的东西般，莫名地惶恐无措。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看到以沫的脸庞，似乎有晶莹透亮的泪珠泛着月光流过。

天明后，众人便只能发现缸中白骨一具。

身为人时的重华抑郁而终，元神修补完后，重华变回妖身想起一切，方痛不欲生。以沫明明还能再撑下去，是他亲手杀了她。身为妖的重华平素最看不起的就是神仙，却在恢复记忆后不久跪到六界共主前，求他收了自己的魂魄去动用契约纸，只有那张纸能救回魂魄四散的以沫。

画面来到竹庐时，北月的身子颤抖起来，她看到垂纱后方的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出，那模样温温润润的，带着一丝神仙特有的自傲，举手投足间俱是让人臣服的气场-------是竹贤。

只不过镜中的竹贤打扮随意，眸子中也没有如今的城府。他先是劝说重华如此行为不值得，他虽然有动用契约纸的能力，却仅仅是六界共主候选人，来沫山也是为了纳凉，并不想收人魂魄还愿。然而重华再三要求，竹贤看着一旁香烛既然燃尽，便妥协了。他答应收了重华死后的魂魄，并在重华死后，将重华身上属于以沫的修为取出来，如此一来，以沫就能依靠修为和契约重生了。

重华千言万谢离开后，香烛燃尽，画面的角落正在走过来一个红衣女子，只不过关于重华这个人的故事即将燃尽，画面淡去，北月没能看到女子的模样，只听到异常清润的嗓音，道了句：“不愧是未来的六界共主，就连在山下修养还不忘替人还愿。”

不知为何，第一直觉告诉北月，那人便是师傅一直在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