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作者:白饭如霜      更新:2019-07-25 05:57      字数:3574

三月的第一个周末,高佳妮在广州机场等到了刚从洛杉矶回到国内的唐在云,他发现她站在面前的时候十分惊讶,但仍神色温存、不疾不徐,仿佛这是一次两人期待已久的会面,唯独和他相处了二十几年的高佳妮,能够看出他内心澎湃的张皇与恼怒——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这里被逮个正着。

人只要在这世上活着,就一定会留下行走的痕迹,就像蜗牛身后的涎液,懂得如何追踪的人,只要一点点信息,就可以抓到自己的猎物。

在到达厅迎面和高佳妮相见那一瞬间,唐在云大概就是这样想的——他是高佳妮的猎物,以前是,现在也是。

尽管年届半百,唐在云仍然是女人的恩物,他肩宽臀窄,风度翩翩,像少年一样纤细而强壮,两鬓有微白,却不显憔悴,反而带来一种意外的高级感,形象顾问为他在意大利、法国和北美一套一套挑好的衣服,每一季空运到家门,直接入衣帽间,严丝合缝地穿戴起来,无可挑剔。

又会玩,在阿拉斯加海钓,阿尔卑斯山滑雪,帕劳深潜,大西洋城豪赌竟夜,越野车横穿沙漠二十一天,拼着快没气也要被四个尼泊尔导游架上珠峰。

只要是玩,唐在云就精通,而高佳妮宁愿把每一分钟都拿去工作,从这一点来说,高佳妮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佳侣。

她只是偶尔会想,唐在云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她在背后夙夜劳心,只手撑天,自己能不能玩得这么爽利洒脱,天马行空。

高佳妮给了他十秒钟反应,而后上前,径直挽着他的手臂离开机场,无论彼此之间心理上已经有了多大的距离,多年的举止习惯仍让他们俩的夫妻相呼之欲出——只不过,很难说那一瞬间高佳妮是在示威还是在缅怀。

在她的眼角余光,一位身姿高挑的女郎从另一侧出口快步走远,她推着一个二十寸的rimowa头等舱登机箱,艺术家萧青阳的私人定制版,和唐在云随从帮他拿的那个同款,全亚洲只有四个,定制买家就是唐在云。

一先一后上车时还叙着寒温,车子开动,中挡玻璃屏风降下隔离了司机的耳目,高佳妮便话锋一转。

想是已经想得清清楚楚的了,说得也一样利落,两人分居,逢年过节也不必聚会,人到中年往后,只要功成名就,就有充分的自由,长辈已老,儿女尚小,谁也辖制不到你。

唐在云吃了一惊,但不说话,端坐椅上,双手放在腿中间,头微侧着,像在看窗外又像在凝神倾听,这是他一贯的姿态,不乐意,但也不反对——有时候是半推半就,有时候是无可奈何。

他只是嘀咕了一句:“非得这样吗?”

高佳妮慢慢说:“非得这样。”

她望向自己双手,十指指甲被剪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边缘和指肚平行,没有红蔻丹、蓝蔻丹,骨节稍嫌突出了一点,很硬,像是主人的个性。

这一句话不必说,但如鲠在喉,非说不可:“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谎言,这就是非得这样不可的原因。”

唐在云再度沉默,他没有为自己争辩的意思,或许他也太了解妻子了。

他没有争辩的余地。

就一对夫妻之间的谈判来说,不太可能有人比高佳妮做得比更杀伐决断,清晰明白了。

她继续说——从下车那一瞬间开始,唐在云想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去哪里,跟谁在一起,怎么过下半辈子的生活,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保证自己不会再通过种种比私家侦探还要缜密高明的手法去追踪自家老公的行踪,她说,她不再需要这样做,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

唐在云微微动容,但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部分。

高佳妮说,她绝不离婚,除非唐在云愿意交割一切明面暗面的财富,净身出户。

她一面说一面在手机上给丈夫发送了一份财产清单,和应对任何事一样,她有备而来。

婚姻是一种经济关系,他们的婚姻尤其如此,数百亿的公司市值、庞大的产业数字、错综复杂的投资和人脉资源关系,一旦婚姻解体,这一切都要进行盘点分割,两人都要大伤元气。

“不能让我们两个人的事影响公司,更不能影响阿洛。”

唐在云听到这一句,终于扭过头来,他脸上并没有失落或愤怒,反而露出一种类似于好奇的表情,平淡地说:“真的吗?你担心的原来是儿子?”

他们下车前已经谈妥了基本的条款,达成一个shakehandsdeal,两人确认即可,不需要连线律师楼全班人马通宵夜战、大动干戈,多少年的夫妻了,这是最后信任的全盘支付,赌的不是心心相印,而是千丝万缕的利益相关。

接下来他们便无话可说。

这一晚他们住在四季酒店顶层套房,这显然和唐在云原来的计划相去甚远,窗外是广州珠江新城的灼灼夜景,一座大城,辉煌、盛大,象征人类的光荣与骄傲,但广州、纽约、伦敦、北京,夜景都千篇一律,就和所有爱情的开始结束一样。

在餐厅吃完饭,两人回到房间,高佳妮开了一瓶修道院红颜容,他们俩都喜欢左岸的酒,年轻的时候喝不起这么好的,但总是一起喝,筋疲力尽时不去睡,深夜对坐,就着你一言我一语,浅酌慢饮说过去将来,这样的场景闪烁着纯粹的欢乐光芒,在多年以后仍牢牢扎根于记忆之中。

人生若只如初见。年轻人遇到些许不如意,就爱这样说。

真正有资格这样慨叹的人倒是又不提了,因为知道没意义。

她给自己和唐在云都斟上酒,坐下,而后说:“我截个胡,女朋友没有不开心吧。”说得平心静气,就像面前的人是一个普通生意伙伴,调侃一两句之后就要切入正题。

唐在云没有回答,他的手机放在一边,反扣着,坐姿僵硬,很不舒服,像是沙发不舒服、灯光不舒服,他向来都喜欢住四季的餐厅、四季的套房,但今天晚上处处都显得不舒服。

这让高佳妮恻然,她尽量想让自己说话语气不那么像在讽刺或责备,轻声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了,陪我喝一杯没有那么难吧?”

唐在云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是这样。”

“嗯?”

男人的语调像是不可思议,梦游一般:“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第二天一早高佳妮飞回北京,唐在云留在了广州,他们之间的协议在说再见那一刻已经生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至少高佳妮希望这是行得通的。

唐在云说的那句话,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回旋不去,简直顽固得像那些年轻人爱听的洗脑神曲。

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她不知道。

但仔细想一想,她其实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什么真正相爱的人了。

叶蓁蓁的早修课进行得很顺利,六点游泳,八点半上课,长的要到下午两点,短的也要到十二点,上课的地点就在客厅或书房,说是上课,其实并没有上课的样子,来的人都很放松,有的一边吃一边跟她聊天,有的一边喝茶一边和她聊天,有的干脆硬聊,既没有课本也没有教材,主题也不一定,完全视来者觉得应该跟她聊什么,又怎么个聊法,要聊多久。

头三个月换了六个主要讲师,叶蓁蓁都不认识,连续一两周一个主题,讲心理操纵的实用技巧、时尚业内幕和前景、现代艺术史、本年度市场营销互联网趋势、沟通技巧和最近的股市情况,中间穿插了几位嘉宾,话题就比较天马行空。每个人下课的时候都给她开一个补充学习清单,各种中英文的视频、音频在线资料,长列表的大厚本书,光看名字都让人流眼泪。

一开始叶蓁蓁还没心没肺的,人家吃她也吃,一问三不知的时候也不以为耻,书也不看,心想反正也不存在考试拿结业证书,基本上来说,她是一上课就盼着下课,尽管下午去spencer那里也是被形体教练各种虐,但至少不用怎么动脑筋。

偶尔没课,高佳妮让她陪着自己出门走走,那对叶蓁蓁来说形同放假,不知道多高兴,高佳妮当然知道她的心情,说了好几次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六一儿童节放了一天假,第二天叶蓁蓁回去,上楼的时候在公寓大门口和房间门口各发现一个陌生人,都是精干洗练的西装造型,眼神锐利,仿佛在站岗,她还不明所以,结果进到客厅之后,赫然看到一张常规而言只会在电视、杂志,以及富豪颁奖礼上才会出现的面孔,正在那里坐着,准备跟她探讨一下人工智能在老龄化社会的应用场景,以及由此带来的投资机会。

叶小姐的内心当场就尿了一裤子。

这一堂堂课,花的根本不是钱,而是高佳妮深不可测的人脉,后者才是千金难买、可遇不可求的资源。

她战战兢兢上完课,等那位大佬一走,她就冲过去问高佳妮,这个助理培育法图的是啥?是不是忒贵了一点?有这个必要吗?

高佳妮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又不是个个助理都救过我的命。”

还反将了叶蓁蓁一军:“要么每个月拿八万,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么游泳上课,全都听我的,选一个吧。”

根本没法选。

但她还是有意见:“高姐,这么填鸭真不行,我哪儿学得了那么多啊,信息量太大了,超载死机的话,跟没学又有什么区别?”

高佳妮完全同意:“确实没指望你几个小时之内能学到什么东西。”

她伸手拍拍叶蓁蓁的后脑勺:“但至少你现在是一个天天和大人物共进早餐的人了。”

叶蓁蓁没明白:“那有啥用?跟大人物吃再多早餐我也没法变成大人物啊?”

高佳妮微笑:“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