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发生之前，说起来像是扯谈，而发生之后说起来，又像是段子，因为实在是超出了常识，但它们往往也就是这样真的发生了。

苏桐做好了一应准备之后，利用杨子意实时输送的大量投资者峰会现场照片，以及姑娘们的各种美颜自拍，注册了五个不同风格的女性角色微信号，所有号的朋友圈都只有三天可见，但每天发的内容要兼顾深度和臭美，其间平衡煞是难以平衡。

这五个号准备好之后，他带上两个同事，各拿几个手机，就在举办会议的酒店大堂里焊住了，前后坐了整整两天，通过摇一摇，搜索周围的人，以及利用部分自己的通讯录信息交叉匹配，成功地通过了一共三十三个投资人的微信验证，在一轮聊天之后，筛选出了具有进一步跟进价值的七个，在连续两天半的主动沟通攻势之下，有三个人主动向他发出了见面的邀约。

这整个操作一条龙下来，走的是凤求凰路线，苏桐所用上的沟通技巧也堪称教科书级的“如何跟陌生人迅速打成一片”，但真正厉害就厉害在他整个过程里硬是没有半点打擦边球的地方，除了破冰时稍微哈喇几句，切入正题后从头到尾真是硬核在聊专业，那些最后锁定见面的投资人，也都真的被他所提的项目撩起了兴趣——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说的。

三十几个人里，之所以只有七个人被筛出来，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能量或者资历不够，而另外一些呢，则是因为品行不合乎要求，他们刚和顶着美人头像的女性化id说上几句话，就会要求：发张性感点的照片来看看。

苏桐的反应是一言不发，秒删人家联系人，王建平看了看他带回来的那些对话记录，跟着也感叹了一下人心不古，与此同时他也指出，苏桐本来就是利用男人生物性里对美好异性的天然兴趣去的，人家这样反应，似乎也在预期之中，否则他大可以用自己的肌肉**自拍，何必大费周章装美人呢。

苏桐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他的看法是，动物性大家都有，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重点在干什么和说什么，一个投资人的专业性，应该压倒他的动物性，否则他也不会是一个好的投资人，太容易被诱惑和利用了。

这样的人无论外面笼罩着什么光环，都不必去结交与合作，结交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一边说一边脑子里突然就浮起陆天明的名字，一种暗流涌动的懊恼不服便随之而生，如果说世上真有因果，那陆天明这样的人，怎么又能走到今天这么高高在上的一步呢？

他对自己的话有了些许质疑，本来爆表的慷慨激昂突然就有点见短，恰好这时杨子意来了，让王建平转移了注意力，否则难免纳闷，苏总你说着说着就沉下脸去了呢？捏紧沙包大的拳头这是想揍谁？我先出去一下你不要追过来啊。

杨子意去这个峰会，是因为陆天明受邀做开场演讲，她跟过去履行助理的职责，接下来就没必要出现了，之所以硬在峰会呆满了两天，主要是为了帮苏桐拍照片，以及帮他去观察被锁定的那些鱼处于什么状态，是出水了——离开会场了呢，还是放水了——上洗手间去了。

她自打认识苏桐开始，从来没有这么密集地跟他互动过，几分钟一个微信，一会儿一个电话，哪怕完全是为了做事，但只要看到他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闪耀，听到他秒接电话说喂的声音，世界就淡淡地被一层玫瑰色的雾气笼罩着。

她坐在那儿，随时关注电话，而每隔四小时，就会听到手机闹钟响起来，提醒她吃药。

一把把药片，抗抑郁，抗焦虑，跟钥匙，笔记本电脑，口红，钱包一起，都是包里的必备，绝对不能缺少，而且更重要。

没有钥匙进家门可以住酒店，没有笔记本电脑可以用手机移动办公，没有口红，最多就是不涂。

没有这些药，天地就会倒转，随时随地叫人喘不过气来，活不下去。

此外还有什么？三个月一次复诊，每两周见心理医生做咨询。

每个心理医生都告诉她，你的环境对你造成了极大压力，是你一切心理不健康症状的来源，你必须要脱离那个环境，才能有可能痊愈，否则不过是依靠药物，勉强支撑。

那个环境是什么样的呢？

工作方面，任何人来看都是值得欣羡的，比同级别，同学历的人多一倍的薪水，优越的福利待遇，已经预交过，随时可以报名去就读的一流mba课程，几乎没有限制的年假，跟老板随时说随时可以走，陆天明坐商务舱商务座，她跟着出差的时候也是如此。公司的人知道她和老板关系不一般，背后说什么想什么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当着面可是客气得很，什么事都开绿灯。

还有呢？

还有不时有意无意搭在肩膀上的手，蹭过她腰部，在膝盖上拍一拍，以及无时不刻存在于四周的窥视与试探，等待着她什么时候放弃抵抗，跟着恶龙腥臭灼热的鼻息，一步一步滑到更深的地狱里去。

在她住的地方有一个小的保险柜，保险柜里存放着被陆天明撕破的胸衣，上面有他的指纹，有银行接收转账的截图记录，有跟她谈赔偿方案时的录音。

那些是她坚守自己底线的保障，支撑她鱼死网破的决心。

那一天还没有来，她不知道哪一天会来。

在那之前，唯一能让她不吃药也觉得安定的时刻，就是在苏桐身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样子，因此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尽可能创造和苏桐见面的机会，哪怕要为四平无偿工作，哪怕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大半个北京城舟车劳顿跑创业园，都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今天也是，会场那边刚结束，她推了公司同事一起去吃饭的提议，过四平来了。

一进来就听到了他和王建平的对话，站在门边笑：“苏总，听你这意思，是有鱼上钩啊。”

这几天杨子意尽心竭力的帮忙，都不是分内应该的工作，苏桐也看在眼里，说不感激是假的，晃晃手机：“有三条大的。”

把这三个人的履历一报，杨子意跟着眼睛也亮了：“还都挺靠谱啊。”

其中一位名叫常笑书，是国家队的，大国企旗下服贸投资基金的副总裁，他所服务的基金这几年都在主力投带互联网元素连锁实体企业，有教育业，也有服务业，两年前投的一家今年ipo上市，势头很好，这会让他在这一方面增加信心，愿意持续投入，很多时候人莫与天斗，势比力重要得多，顺势的，往往就能顺理，再成章，眼下四平的项目，推介得好，对常总来说就是一个顺势的项目。

另一位名字叫何定谋，是中国最早的私人保健品集团创始人之一，股份比较少，公司后来卖给有外资背景的大品牌，他套现上岸，实现了财务自由，而且认识非常多在中国改革开放早期就发财的人，个人财富虽然不足以自己撑起一头天，但利用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以及独到的眼光，他找到了最合适的用武之地，那就是在不同项目和基金之间斡旋牵线，几年下来，成绩斐然，有几个独角兽公司的早期融资意向，都经由他手去到了合适的人那里，在江湖上成为了著名的掮客。

最后一个杨博，在一家叫做明冠的小投资公司当投资总监，这家公司名不见经传，杨博本人也很年轻，朋友圈充斥着踢足球，泡夜店，到处去旅游的信息，而从账号和名字出发，从网上找得出来的资料不多。

江湖之大，是分层的，顶层的人，你刻意去找他们的信息，除非能锁定可靠的私人渠道打听，否则人家要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么能听得到的都是市井间八卦，一万句话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两级互通，上层固然如此，而底层的籍籍无名之辈呢，就连被人传八卦的资格都没有，也不会有什么人对他们有兴趣。

最容易雁过留名，人过留影的，是处于中偏上阶层的那些个中流砥柱，离玩淡定隐世这一套的真大佬还有一段差距，但人生过半，资历填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也已经颇能呼风唤雨了，重要的是，他们自己还非常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一点。

于是他们才会频繁地出来接受采访，到各种论坛露脸，演讲，甚至去大学或者机构讲课，出书的，除了极少例外，常笑书和何定谋都是这个层次的典范，杨子意一看履历，差不多也就明白他们分量了。

唯独最后一个杨博，按理说应当就是无名之辈——总监这个头衔，偶尔可能真金白银，但在投资这个无风起浪的行业里，有时候也和一个尿泡相似，轻薄肤浅，不戳都会破。

杨子意在这一行也有段日子了，因此有疑问很正常：“这个杨博有什么特别吗？”

“本人？没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为什么要跟进他？”

杨子意是苏桐招进万邦的，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无论期间发生过什么事，当他们相处的时候，特别是在她就工作发问的时候，原生关系就会发生微妙的作用，把他们带回到最初的情境中去——他是教导者，而她是学习者。

“你看看他朋友圈转的一个公司公号文章，有一个近三年明冠投资项目的清单，其中他们重仓的项目有八个，分布在文化，娱乐，医疗服务这三块，你仔细看一下这些项目，能不能发现特别的地方。”

杨子意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也不是很重仓啊，都是几千万几千万的。”

“相对他们的机构规模，算重了，没有让你和idg比。”

杨子意点点头，干脆坐下，摸出自己手袋里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做任务了，苏桐加了一句：“给你半小时。”

这当口王建平在旁边把轮椅推来推去，听着他们两个对话，越看越觉得是一对璧人，情不自禁就想着要么给人家独处创造一点机会。

他打定主意，推动轮椅，溜着墙根就悄悄往外走，还没靠近门就被苏桐叫住了：“王总，你上哪儿去呢？”

“哎，我，我去打杯水。”

“我帮你打去，我刚好也要喝水。”

出门的时候还瞟了王建平一眼，意思是你别费劲了，一边又纳闷，我的红杯子呢。

他一天到晚忙成狗，好好坐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其实很少，就是坐在里面，大部分时候有在喝咖啡，只有在好不容易自己想起来要喝水的时候找杯子，一找不见刚要琢磨这事儿，多半又被人拉走了，所以他的红色杯子去哪儿了，始终是个模模糊糊的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