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六章 扶苏千秋,则墨千秋
作者:暗夜拾荒      更新:2019-10-05 23:07      字数:3617

金钱是妖魔。

资本的价值在金钱时代达到至高,其易保存,便携带,不惧灾,通万物。

在后世,人类为了发掘比土地更优质的统治资本耗费了数千年时光,直至金钱展露头角,用一顿疾风暴雨似的猛攻,将所有对手斩落马下。

金钱是妖魔。

它的流通特性,增值特性,膨胀特性等等与生俱来的属性让原本至高的王权成为笑柄。

皇帝收集不了全天下的金钱,连绝大多数也占据不了。

在金钱的世界中,交易才是久存之道,而统治只是其中的一种手段,甚至都不是最好的手段。

慎行完全理解不了这种概念,无论李恪如何解说,他都是一头雾水。

李恪唯有无奈摇头。

“老师,您可知机关的价值?”

“价值?化腐朽为神奇,转凡物为神骏?”

李恪登时哭笑不得。

“机关又不是神迹,哪来这许多神奇之处。”他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得,“老师,世之机关唯有一用,那就是效率,制造的效率。”

看慎行一脸懵圈地强打精神,李恪只能努力挑选最通俗的说辞。

“制造的效率多种多样,如轻减人力,可以解放出人口,再如减少次品,可以降低成本。以土地为本的王朝重视农业,而以金钱为本的王朝,更重视商业和工业。”李恪顿了一顿,轻声说,“工业,墨家举世无敌!”

慎行终于听到了最感兴趣的东西,振声问:“你要发展工业?”

“工业的发展,王朝的转变都不是朝夕可成之事,只凭我一人一派,发展不了工业。”

“那你是要……”

“播种。”李恪摆出一个笑脸,站起来,“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四季也。子墨子穷尽一生做了春耕,让世人知道了机关之伟,我便做那夏种之人,将工业的种子埋下去。人民富闲了,商业发展了,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工业之妙,当天下皆以为工业更佳,那才是瓜熟蒂落,秋收之时。”

慎行一脸兴致盎然,索性下车,凑上来问:“你欲如何做?”

“播种之事,农人尽知。我要寻一块平整之地,翻土,曝地,埋种,培秧。”

慎行烦燥地瞪了李恪一眼:“不许隐喻!”

“唯!”李恪拱手应诺,“平整之地,在公,在正,在治世安宁,在法度森严,所以墨家要归秦,还要做大秦的忠臣良将。”

慎行点了点头。

“取地,便是我要统御一方,翻土,便是大兴土木,将那一方建成苍居模样。”

慎行思虑片刻,问:“法家……”

“地里有虫卵,杀虫不正是曝地之责么?”

慎行大赞道:“非法!”

“扬墨,非法,推行新事,破除老旧,此曝地也。”李恪正声说,“接着便是埋种和培秧……”

“似你这般做,工业之秧破土之时,天下必将动荡不宁。”

“所以我需要盟友。”李恪冷声说,“始皇帝不是合适的盟友,他太智慧,太强势,容不得悖逆反抗。但他会死的,他死之后,二世嘱谁?”

“嘱谁?”

“我管他二世主谁,事实上,我只需要扶苏。若始皇帝不选,就别怪我将他选的二世打落玉陛,自立新主!”

慎行眯起了眼,郑重问:“为何是扶苏?”

李恪叹了口气:“老师,工业发展有悖于王权,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而以天下有识之能,此事也瞒不过他人的眼睛。”

慎行唯有点头。

“我与扶苏相识于十三,至今五年。此人非是雄主,也不见得就是明君,但他至善。”

“何为至善?”

“路遇不平之事,他拔剑。豪绅欺凌弱小,他秉公。才士不得重用,他怒斥。友人遭遇不公,他同哀。师姊让他等了八年,他从一而守,敬之如常。赵柏心有反秦之意,他一笑而过,不揖不嘲。此人得蒙氏真传,秉齐法之念,以法以教,信人奋士,便不是雄明二主,也必定是个善主。”

慎行重重叹了口气:“善主可欺么?”

李恪毫不犹豫地摇头:“善主不可欺,但善主爱民。我要做的事情必遭人忌,他们见不得权威流丧,肯定要在工业萌芽便急急扑灭。这世上还有复辟,有野望,有赵柏那般一腔热血,却根本不知道后果的憨包……”

说到这儿,李恪苦笑一声:“大治前必大乱,我若不想把这天下打成死地,能依仗的唯有扶苏的善。”

“可人是会变的……”

“尽人事,听天命,他若要变,我化身恶龙,与这天下为敌!”

李恪背着手,越过天池,望向咸阳。

“望天怜悯,不使善亡。这一场大秦或要被绞成乱麻,但只要保下秧苗,就必定会有秋收。真到了瓜熟蒂落之时,扶苏千秋。扶苏千秋则墨千秋,墨家千秋……我亦千秋!”

……

那一夜,慎行最后一次饮酒,自斟自饮,自饮自唱。

他饮了一夜,第二日就加重了病情,在起身之时昏厥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李恪跪在他的榻前守了三天三夜,六月二十三,墨家九代钜子在平静中撒手人寰,至终也没有留下支言片语。

停灵三日,肃穆三天,严氏令李恪与公输瑾以孝子之身磕头守灵,吕雉带着虞姬操持丧葬,脚步不停。

下葬前夜,早在半途的憨夫及时赶到,而辛凌直到最后也没有离开咸阳。

她恨慎行,对墨家的爱多深,对他的恨……便有多深。

六月二十六,钜子入葬。

依照慎行的遗愿,他的墓在墨翟座下,右手偏远。

整个葬礼极简。墨家有节葬之意,所以慎行的葬礼甚至比一般农家更为简单。

憨夫掘墓,李恪捧尸,他的棺木是吕雉送他的那床绒衾,那是整场葬礼之中唯一称得上贵重的东西。

短短两个时辰,覆土,下葬,三百墨卫肃立两旁,严氏领着众女墓前凭吊,与憨夫一道赶来的葛婴与留在不咸的霸下乘员们一言不发,憨夫在土封前沉默叩首,咚,咚,咚,咚,血流满面。

李恪面无表情地站在墓前,柴武和古临从远处出现,都是捧着满怀的竹简。

“世人庸碌!”

李恪全无预兆地突然说话,声若洪钟,舌灿金雷。

“世人庸碌,皆见著书立作方愿称子,何其愚昧!我师慎行,其饱学,其才具,天下尽知,然因世人之愚,至死,亦不曾称子!”

他怒睁着眼睛,眼角微跳,声音沙哑,显然是真的怒极。

“自腹?子后,墨家已有四十年无子了。墨家堂堂世之显学,四十年无子,便是如我师般敏慧,只因无书,亦不可称子!”

“墨家需要一子,老师知此,故才以病弱之躯,穷其所学,在卒没之前,成此书卷!此书当为墨典,书名,十义疏注!”

李恪从柴武手上接过首卷,猛地抖开。

【墨家有十义,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

扬扬洒洒的字迹,每一笔都承载着李恪与慎行的论辩。它们不是慎行写的,又真是慎行写的,至少是李恪与慎行一同写的。

这里记载着慎行的心血。

各种妥协,各种退让,时隔两千年的两种思想激烈碰撞,最终才形成了这部通考古今的十义疏注。

李恪说它是慎行之作,心中全无半点愧意。

他对葛婴说:“婴,疏注乃老师遗作,诸墨当人人颂读,并使之传扬于世。从今以后,老师称子,为与鲁慎子与法家慎到相别,称墨慎子。”

葛婴高举双手,恭接书卷:“唯!”

“墨慎子十义疏注,兼爱者,仁爱世人,亲近及远。同志者不相负,同行者不相敌。”

“兼爱者,仁爱世人,亲近及远。同志者不相负,同行者不相敌。”三百墨卫同声高唱。

“非攻者,维统则护,分裂则敌。治世者华夏一,行乱者分天下。”

“非攻者,维统则护,分裂则敌。治世者华夏一,行乱者分天下。”

“尚同者,上行下效,尊纳卑谏。主不听者不尚,从不谏者不用。”

“尚同者,上行下效,尊纳卑谏。主不听者不尚,从不谏者不用。”

“尚贤者,不避亲眷,不远仇敌。不敬上者不智,不思下者不贤。”

“尚贤者,不避亲眷,不远仇敌。不敬上者不智,不思下者不贤。”

“节用者,量入为出,不崇铺张。持金货者不奢,据珍宝者不靡。”……

朗诵卷首,焚书赠师,燎绕的火苗把干薄的书简舔得焦黑,扬起明焰,把李恪的脸照得雪亮。

“婴。”

“请钜子吩咐。”

“秦庭恩典,墨钜子有少良造的高爵,抽空去籍地走一下流程,你将那爵位继承过去。”

葛婴愕然:“钜子,那爵位……”

“墨家归秦,则秦恩不可轻负,但是秦爵皆以功赏,如这般恩赏若是挂在我身上,只会叫人嫉恨,徒惹一番嫌隙。你亦是钜子,由你继承,恰到好处,去吧。”

“唯!”

吕雉搀着严氏走到李恪身边:“墨慎子故去,我儿是要出山了么?”

“是啊……要出山了。”李恪站起身,从吕雉手上接过严氏,“媪,我要去咸阳了,或又有很长时间不能侍候您。瑾儿三人此番陪您一道回去,就先不随我去咸阳了。”

严氏皱着眉:“你此番出仕,三房妻室一个也不打算带?”

“不好带,在安顿下来之前,她们跟着我不见得安稳,还不如在您跟前侍候着,也能陪您说些话。”李恪叹了口气,思虑良久,“媪,儿有一言……”

“何事?”

“我希望,你们立刻搬去苍居,最好一个也不要留在外头……”

严氏吓了一跳:“此番如此凶险?”

“算不得甚凶险……”李恪拍着严氏的背,意有所指,“猛虎有肉,而我甚饥,这一趟,不过就是虎口夺食而已。”

……

始皇帝三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李恪下山,墨家归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