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乔在洞里住了下来，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回春雨楼。她平日就深居简出，因而也没有人在意。

玲珑不是每天都来，隔三差五的。她不会收敛气息，每次朱乔早早就能听见避开。

她一直待在洞里练功，或许是因为离他很近，体内那缕真气运转飞快，又心静如水，修炼起来如虎添翼。

冬天的山林光秃秃一片，只有几树像被寒风吹红的红梅。她每天折两枝摆在洞里，香味给冰洞增添了些生机。

有时候饿了，便徒手抓只獐子来，在洞外拿匕首剥皮烤了，再用从春雨楼拿的调料一洒，大快朵颐，比楼奴的伙食好多了。

洞里太冷，又不能运功驱寒，就算她从不畏寒也生平第一次用上了棉被。

朱乔才发现棉被竟然很暖和，这种温暖和安全是运功带来的热度完全无法替代的，让人想在里面沉睡一辈子也不醒来。

一恍到了春节，整个金陵都在严冬中喜庆热闹起来，不过朱乔对这些尘事毫不关心。

一次她吃完饭，刚要出去，却被侍女召去见楼主。朱乔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地到了议事的厢房。

暖香缭绕，屋子里除了宋天霖以外，还有一个人。

朱乔偷偷瞧他一眼，想起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中秋在国公府见过的。

“快向陈总管行礼。”宋天霖道。

朱乔依言对他拜了一下，道：“拜见陈总管。”

“姑娘快快请起。”陈总管甚是慈蔼，往旁退了几步，亲自扶她起来。

“春节将至，皇上特意命老奴来请姑娘进宫过年，这会便动身吧。”

朱乔忍不住诧异抬头看向他，陈总管笑眯眯的。

宋天霖在一旁意味不明地笑道：“你这丫头真有福气，能让圣上另眼相看，还不快点谢恩。”

朱乔愣了一会，期期艾艾道：“这，朱乔身份卑贱，何德何能……”

陈总管笑着对她作揖道：“皇上金口玉言，说老奴要是请不到姑娘，也就甭回去了。还请姑娘发发好心，好让老奴交差。”

陈总管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圆脸，笑起来十分喜庆，朱乔受宠若惊之余不禁觉得他亲切可爱。

“那，容我回去收拾一下……”

陈总管摆手道：“不用收拾，宫里什么都有。”说罢便带着她出门，上了门口的轿子。

一打开轿门，只见里面两个宫装俏人跪拜道：“奴婢淡烟、奴婢屏幽拜见姑娘。”

朱乔吓了一跳，僵在门口进退维谷。

见没有动静，她们两个抬起了头，看见朱乔的相貌都吃了一惊。来之前听陈总管透露了一些风声，却总是将信将疑，没想到当真这么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其中年纪稍长的淡烟先反应过来，对她道：“外面冷，姑娘快进来吧。”

朱乔这才愣愣进去，这轿子比上次和谢微尘一起坐的还要宽敞舒适，中央大香炉里烧着清香，淡渺而温暖，和外界完全两个季节。

“姑娘喝茶！”

“姑娘吃点心！”

“姑娘……”

“够了，”淡烟见朱乔窘迫，打断了热情的屏幽。“一点规矩都没有，吓着姑娘了。”

屏幽缩着肩膀不敢再言语了，朱乔不忍，道：“没事……”

淡烟道：“奴婢们都曾受过良妃娘娘的恩典，因而乍一见姑娘有些激动失礼，还望姑娘莫怪。”

朱乔摇头道：“没事。”

淡烟拿了一块面纱递给她，道：“姑娘相貌……还是戴上面纱吧，以免引人注目。”

朱乔温顺地戴上，窗子开了一条缝，她就透过这狭长的缝望着外面。

心却跑到了数里外的山林冰洞。

天空有点阴霾，一片冷灰中飘着朦胧的烟霰。巍峨肃穆的皇城逐渐显现在眼前，红墙金瓦如拔地而起。

进了重重宫门，渐渐看到了穿着朝服的大臣和内侍，还有养尊处优的后宫内眷。

一直到一座暖阁前才停下，淡烟屏幽左右扶着她出来。

外面冷风一吹，把朱乔吹得清醒了点，才确信这不是梦，她莫名其妙地到了皇宫。

两边寒梅红如泣血，在玉阶前凌乱铺了一层。内侍恭敬行了礼进去禀报，然后便引她进去，淡烟屏幽不再跟上。

暖阁不大，有些昏暗。龙涎香温暖湿润，帘缦慵懒地层层披拂，让人昏昏欲睡，她陡然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是一个执剑的少女，一身白布短打，身形纤细娇柔，在缤纷落花里望着驻足于指尖的蝴蝶巧笑倩兮。

朱乔心中错愕不已，那少女外貌与她别无二致，只不过气质截然不同。她肃杀冷峻如深秋严冬的枯叶，而那少女则灿烂明媚如阳春盛夏的娇花。

那，就是良妃莫如衣吗，竟然真的相近至此，连她自己几乎都无法分清。

“你来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将她从惊愕中拉出，她才注意到坐在案前的朱启临，正含笑静静打量她。

“拜见陛下。”朱乔叩拜。

朱启临放下笔道：“快起来，以后私下不必行此虚礼。”

“是。”她起身，仍低着头。

“把面纱拿下来，坐吧。”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

朱乔依言取了面纱过去坐下，坐立不安，无比拘束。

朱启临仔细看了看她，皱眉问道：“怎么还穿着薄衣，不冷吗？”

“小的内功好，不怕冷的。”她说，心上忽的起了丝异样的感觉，从来没人这么关心过她呢，除了公子。

“那也不行，”朱启临摇头，语重心长道：“你现在年轻感觉不到，我从前也是这样，现在老了，百病缠身。尤其你是女孩儿，更要注意。”

他说着拢了拢身上的赤狐皮衣。

朱乔一怔，桌上点着一盏灯火，在这寂静昏暗的小暖阁里，他就像一个亲切和蔼的长辈，谆谆指点着她，哪有什么楼奴与皇帝的身份之差。

“上次匆忙，我想听你说说从小到大的事，可以吗？”他声音温厚。

朱乔迟疑，悬月楼毕竟是个隐秘的组织，即便他是皇上，也不好多说。

她为难地摇头道：“不好说的。”

话一出口朱乔便后悔了，她竟然敢违抗皇上！

皇上肯定会龙颜大怒地说“大胆”之类的话，朱乔头皮发麻。

谁知朱启临煞有介事地小声道：“那你偷偷告诉我，我绝不告诉别人。”

朱乔愣住，几乎被皇帝这副返老还童还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

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也算性情中人，便都告诉他。

朱启临对悬月楼没兴趣，只询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她便一一细说了自己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还有武功修为。

“我们冬天要跳进冰湖下面捉鱼，至少要抓十条，不然就没饭吃。抓多了剩下的就能自己吃，所以我最喜欢冬天了。”

朱乔啧了啧嘴，冬夜里的烤鱼，即使没有任何调料，果腹的温暖也是一种极大的满足与幸福。

“夏天就不太好了，天天在外面暴晒，每年都有几个中暑而亡的。我后来出来了才知道原来晒太阳会变黑，怪不得小孩子会白一点，我还以为人长大了都会变黑……”

她说着不禁低笑，公子好白呢。

血腥残酷的都被她略去，她比手画脚，有时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朱启临这样愿意耐心听她说话。

朱启临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目光从一开始的欣喜激动，慢慢转变为疼惜和……愧疚。

朱乔停了下来，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了。满屋沉默，气氛好像突然变了，她说错了什么吗？她盯着桌角，额头温暖得出了汗。

“这么多年，你吃了很多苦。”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淡。

朱乔一愣，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她不知道什么是苦，因为从来没尝过甜。

“能够活下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她说，“小的觉得现在就很好，不觉得苦。”

朱启临顿了顿，道：“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生活。”

朱乔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远离打打杀杀，像其他的大家闺秀一样，每天游园赏乐，觅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高枕无忧。”

那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连想也想象不出来。

朱乔想了想，道：“世间有千万条路，不可能每一条都走一遍。小的觉得现在很好，不用换。况且，也不是想换就能换的吧？”

朱启临久久不语，朱乔有点惶惑，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笑叹道：“她也这样说过呢。”

朱乔一怔。

“那年朕出征前夕，她就坐在这跟朕说话。”他微微笑着，言笑晏晏如同就在昨日，眼中却闪烁着泪光。

顿了一会，字字如泣血道：“等朕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尾声哽咽，包含着巨大的仓惶与悲凉。朱启临低头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首，朱乔看着那金灿灿栩栩如生的龙头，颜色没有崭新的那么鲜亮，黯淡无光，失去了吞吐山河的浩然锐气。

一切都会改变、老去，直至消失，即便是天之骄子，也拗不过日月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