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把剑,左一脚右一步地踩着泉水中凸起的石头,迎着晨光朝霞往外走。
十几个穿着朴素白衣的姑娘和妇人三三两两地靠岸捣衣,笑语呢喃,周身是尽态极妍的奇花异草。
更有人放声高歌,或低吟浅唱,此起彼伏回荡于整个狭长蜿蜒的山谷,泉水淙淙应和。
她们的肌肤白净细腻如同山头千年如一日的堆雪,她们的嗓音温柔婉转如同谷间自由欢快的黄莺与流水,乌发如云,笑靥如花。
“阿衣,怎么不去练功。”见她来到这,她们都好奇地打量她。
“桑末姐姐,”莫如衣掠水飞到她身边,只有族长一支和长老才能习武,是以其他人见到她这轻功都惊呼了几下。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容色秀美却有些气血不足的苍白,额上覆着一层薄汗粘着发丝。
她一手扶着腰,身形纤弱而大腹便便。
“你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歇着?”莫如衣扶着她,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一边道:“褚大哥也不陪着你。”
桑末笑了笑,掩去一丝莫如衣看不懂的黯然与无奈,轻声道:“他忙。”
想想也是,莫如衣叹了口气。
褚大哥是长老之一,事务繁忙,尤其最近他们好像还在商议什么……想到这,她又气鼓鼓地撇撇嘴。
“怎么了?”桑末望着她。
“没事。”莫如衣笑了笑,又起身跑远了。
桑末唤了她几声,她的背影眨眼就消失在石壁拐角处。只得长长叹息一声,抬头呆呆望着头顶广阔的青空。
这一走便溜出了圣泉谷,路过石碑那棵大梨树时,窜身跳了上去。每次她跟爹爹还有长老出来时,看见这水灵的梨子就想摘下来,可总要顾忌着自己未来族长的身份,不然范长老又要拉着脸说“成何体统”了。
现在她自己出来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她一蹬腿就贴着树干上去了,刚摸到一只梨滚胖的白梨,树枝一晃,这才发现背面还坐着个人,露出一角碧蓝衣袍,深如海、澄如天。
枝叶一摇,他转过头来,醉眼迷离。莫如衣想起从前听人说过的剑眉星目,原来是这样,形容得真好。
她不曾这样近地对着一个男子,不由心慌意乱,低头离远了些。
“女侠买梨子吗?”他轻笑道。
女侠?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喊她。
“阁下是什么人?这梨树是你的吗?”
“我先上来的,自然是我的。”
莫如衣一愣,她从小到大来来回回见过这树多少次了,又是长在她家门口,怎么能这么算呢。
但她毕竟是未来的一族之长,只好温顺道:“那你卖多少钱?”
章宗炼看了看她,笑道:“女侠英姿飒爽,整棵梨树我都拱手奉上。”说罢抬手摘了一只梨递给她。
莫如衣愣愣去接,谁料他手腕一翻,就是不让她碰到。她下意识出招与他相斗,蓦然发现他路数与泉经异曲同工。
两人都不禁讶异,逐渐有意识地拆解彼此的招数,由玩闹变成了切磋。
章宗炼是玄古派的大弟子,正阳已至四重,同辈中难得敌手。而莫如衣自幼勤修泉经,虽不及他精深,也相差不大。
正是棋逢对手,一瞬间对于武学的心意竟能相通。
“师兄,这边都没什么人家,且先吃点野果充饥……”
有人来了,两人这才停手,却相视一笑。莫如衣晃了一下神,转头去看是谁。
转头的一瞬间心里寻思:我为什么要对他笑?他又为何对我笑?
再想下去,心底竟浮现一丝奇异的感觉。
一个女子拿着两只水囊背着斜阳走来,见到树上多出来的一个人,愣了一下。
章宗炼和她跃下树来,对她抱拳道:“在下玄古派章宗炼,这是我师妹冼璋华,敢问女侠尊姓大名?”
“我,”她顿住,知道外面有许多人对圣泉谷天灵族趋之若鹜,况且玄古派是族内禁忌,这两人出现在此恐怕不是巧合。
不过自己的名字未曾外传过,说出来他们也不认识,便道:“我叫莫如衣。
冼璋华一直打量她,她不习惯被人这样看着,便也瞧着她。只见她一身淡黄衫子,衣摆随青丝在夕阳下飘摇,甚是秀美艳丽,眉目沉静得近乎温柔。
“不知莫姑娘是哪里人,怎会在此?”冼璋华问道,她双眼深幽,让人看不出情绪。
莫如衣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了会,毫无头绪,反问道:“你们要去哪?”
冼璋华与章宗炼对视一眼,章宗炼道:“敝派出了些事,因祖师与圣泉谷有些渊源,故来求访圣泉谷。没想到在此被迷阵困了好几天……”
他倒是坦诚。
圣泉谷谷口其实没什么奇阵,只是有片瘴气会让人产生幻觉,所以才找不到入口。
莫如衣走了几步,背对着他们道:“我是到昆仑来玩,总听到别人说圣泉谷,便来看看。”
她第一次对陌生人说谎,十分慌张,因而背对他们。
“不知姑娘是哪里人?”冼璋华上前追问。
“师妹。”好在章宗炼阻止了,莫如衣舒出口气。
“罢了,我们也进不去,不如四处历练一番。”章宗炼道,“莫姑娘,我看你也进不去,不如与我们一起走吧。”
莫如衣只道他是在激将,转头对他嬉笑道:“我虽进不去,但身手可不差,刚刚可没输给你。”
章宗炼一愣,笑道:“是,是。”
他眼中有细碎的微光浮动闪烁,更是光彩照人。
冼璋华看了看他们,含笑道:“你们才认识,却好像很熟了似的。”
风起,笑意却微凉。
莫如衣没注意,只是心上一热,又转身低下头。三人便一路同行,她和章宗炼摘了几只梨带在路上吃。
有一回她把最后一只梨切成三份分给他们,章宗炼摇头笑道:“梨是不能分的。”
莫如衣喜欢冼璋华这样性子的女子,有点像桑末姐姐。
可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她从来没有看清过她们。
且歌且笑地走了几天,一路行侠仗义。莫如衣渐渐知道许多这大千世界的无穷妙趣,虽时时怀念圣泉谷的山山水水还有族人,却也越发庆幸自己出来了。最庆幸的是……
她与章宗炼情丝暗生,只是谁也不轻易说破。她整日抓心挠肝,章宗炼却很洒脱,一心琢磨着到处开酒楼。
莫如衣以为他志在从商,便想着以后回到圣泉谷,用泉水酿出的酒来讨他欢心。
圣泉直接喝起来和一般泉水味道差不多,但用来做饭酿酒就会有许多神效。
先人曾特意总结镌刻在石壁上,是天灵族世代相传、人人都会的手艺。
一日到了洛阳,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白影转瞬即逝。
章宗炼见她脸色突变,警惕起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出来很久,爹爹长老一定要骂死她了。
可是,她又着实不想回去,不想离开……
进了厢房,莫如衣才道:“章大哥,你之前说玄古派有事,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着急有什么用?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每日这样也乐得逍遥。”
莫如衣轻垂眼帘,道:“其实……”
章宗炼看着她,静静等候下文。
“其实我,”她鼓起勇气,坦白道:“我是圣泉谷的人,因为被不喜欢长老管束所以偷溜出来。那时候刚认识你们,不敢跟你们说真话……”
半晌沉默,她偷偷抬眼瞧他,只见他仍然微笑看着自己。
她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变得很柔很软,一时什么都忘了,就这样一直与他对视着。
“怎么现在愿意说了?”他低声问道。
莫如衣叹口气,不免有些忧惧,道:“我刚刚好像看见范长老,只怕他要抓我回去……”
“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章宗炼道。
见他一副从容而坚定的神情,她不禁动容,轻声道:“他武功高深,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
章宗炼一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回去,总之不会和你分开。”
莫如衣一怔,眼睫忽眨,不由和他一起笑了。
越笑越是大声,越是开怀,越是敞亮,几乎笑出了泪。他低沉的笑声托着她清脆的嗓音,交缠不分。
直到夕光浸漫了满室,微微有些冷,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冼妹妹说去买点东西,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章宗炼转头看向窗外,也有些奇怪。
入夜后,莫如衣还是悄悄出来了。凭范长老的武功不会让她察觉,必然是想让她主动认错。
她从小就知道胆小怕事不行,虽然章宗炼那样说,但岂能真的让他为自己如此。
想起今日,心中又是一片柔情蜜意无限,连这漆黑幽寂的夜晚也如青天白日般朗朗融融。
她四处走了走,循着天灵族的特殊记号到了郊外一处树林。
林中一个鬼影也见不着,偶听鹧鸪声清,不知名的野鸟振翅扑打,莫如衣不禁有点害怕。
月上中天,才看到长老过来。她乖乖跪下认错,耷拉着头被训一顿。
本以为长老定要带自己回去,没想到他草草训斥几句后就问道:“你怎么把魂玉也带出来了?”
“如衣不敢忘记练功。”
世人都道净莲魂玉是神器,因而趋之若鹜。其实它只有在天灵族手里才能有些用处,在别人身上反而只是吸人精血的凶器。
“这么大了还如此任性,快随我回去,全族都被你弄得惶惶不安……”
他话音未落,忽然风声一紧,一把铁剑从头顶刺向他们。两人大吃一惊,急忙避开,来者是一个穿着宽大黑袍的蒙面人,左手持剑。
剑招既快且狠,招招致命,毫不留情。莫如衣第一次遇到这样凶险境地,但因长老在身边,心中只有兴奋新奇而无恐惧。
只是奇怪,她初出茅庐虽然到处拔刀相助,但未曾结过什么仇家,怎么这人好像和自己有深仇大恨似的?
她没料到今夜会碰上敌人,便没带武器。此时手无寸铁,对方又如此狠厉,不敢贸然直对,只能以守为攻。
那黑衣人突然扬出一把细沙,莫如衣叫了一声,只觉双目刺痛,顿时不能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