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温姩之死
作者:弋灵尽      更新:2019-07-29 06:44      字数:3285

蓬莱殿。

宦官侍从尽数被屏退,安静地在殿外驻足,没有人敢去出声打扰殿内的人。

慕承半垂着眼眸睨了眼不远处坐着的人,漫不经心开口:“你倒是能找到朕。”

案上茶盏中的茶水已经冰凉,慕恒也不在意,将茶盏送到唇边轻呷小口,淡声道:“皇嫂故去后,皇兄平日里不常至蓬莱的,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臣弟愿为皇兄分忧。”

大殿中央的波斯地毯上的花样夸张而艳丽,一脚搁着一尊三足青铜海兽香炉,正徐徐往外吐着烟岚。

慕承掌中摩挲着一对青藤玉佩,身子往身后倚了倚,他今日着了身玄色常服,收敛了几分帝王威仪,神情之间似乎有几分散漫随和。

“程嵘递上的折子,说柳元闵鱼肉百姓,为害乡里,罪当重责。”

他抬手拾起桌上的奏折,冲着慕恒地方向摆了摆,轻拍在他面前:“你瞧瞧。”

慕恒面色从容的接过奏折,一眼扫过,心中了然:“大半都在说柳氏一族的过失,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慕承看向他:“你以为此事,与程家有无关联。”

“若只是单单一个柳元闵,成不得事,程相与这件事有无牵连,皇兄当真不知道吗?”

慕承眼尾似乎往上挑了挑,笑意不明:“那你可知,程嵘这一道折子上了后,随之而来的奏折几乎要填满了朕的御案,无一不是附和程嵘,替他说情的。”

他被气笑:“柳元闵什么人,有几分能耐,这帮人示弱不见,一个个只想着如何替程家开脱。”

慕恒的目光从岸上的奏折上划过:“那萧家呢,萧相如何?”

慕承冷哼一声:“还能如何?还能指望着萧裕附和温家不成。”他眸光一闪,“你说说,柳元闵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置。”

慕恒沉吟:“柳元闵伏法,然到底程柳二家关系密切。即便如程嵘所言,对此事毫不知情,也逃不脱一个管教不力的罪名,皇兄可以此小惩大诫,以警示后人。”

慕承微眯了眯眼,“那便是合了萧裕的意思,”他不知道想着些什么,话已至此,便止住了,看向慕恒的眼神仿佛也有所变化,“上次朕将萧家女赐给你做端王妃,你不愿,当着群臣的面朕也不好勉强了你。”

他语气悠悠:“可端亲王府的王妃,必然得是世家名门之女,朕本想着,荣懿太妃出身萧家,若是让你取了程家女只怕惹得她不喜,才有意在萧家给你寻一门亲事,所以上回之后,即便你拒绝,朕依旧派人留心着。”

慕恒已经察觉到他话中的危险意味,下颔微绷,目光在板控制与慕承对上,随后便听见他轻飘飘吐出几个字符,稳准地砸在他心间,令他眼皮一跳。

“无心插柳,可似乎打听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消息。”

即便早有猜测,可这话实打实传入耳中,慕恒依旧身子一僵。

果然,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慕承语气徐缓,似乎有些感慨:“萧相倒是真正疼惜这个女儿,为了她免受流言困扰,趁其年幼便将她送出了府,不可谓不用心良苦,这些事儿,慕恒你应当最清楚吧。”

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慕恒才完全回过神来,他颔首:“萧裕对那位女子动了真心,自然对二人唯一的孩子视若珍宝,费尽心力护其周全。”

早在萧家老妇人寿诞那日,萧裕便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

他是萧家的家主,但萧家断不是他的一言堂。那时候他刚擢左相,登上家主之位不久,旁系的兄弟对他虎视眈眈。那些个深宅之中的勾心斗角与阴谋算计,绝不会比后宫中少。

他将花予带回萧家是形势所迫,可在那之后,他若是连自己都无力保全,又该拿什么去保全他和花钰的孩子?大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他这个家主的位子并不稳固,也只有稚子心大,看不分明。

慕恒地指尖从玉佩上凹凸的纹理上一一摩挲而过,神色平淡:“萧裕虽迫于形势,不得不将花予之名从玉碟上去除,可她骨子里终究留着萧家的血。”

似乎是一瞬间的事,他的目光像是掺了浮冰,有些阴鸷:“慕恒,你需不需要我来提醒你,温姩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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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温姩已经是弘文馆中的才女。

通辞赋,明六艺,性子也讨喜,刚来时有些羞怯,可后来与众人熟悉之后,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沉默寡言。

她说话温温柔柔的,像是四月晨风,能软到人心坎里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还有一对小小的可爱梨涡。

以往弘文馆中多是男子,直到慕晚到了入学的年纪,弘文馆中才多了道亮丽的风景。

那时候慕恒觉得,弘文馆中的日子,除却隐藏在墨香中的文治功课,似乎多了些吸引他,引得他为之神往的东西。

那种懵懂的,陌生的感觉,突如其来,他毫无防备,便已经陷入其中。

他会趁着课上的机会偷偷看她,看她持着狼毫在纸上写下灵动诗篇,偶尔夫子出了些刁难人的韵脚,她会微微蹙着眉头,一手撑着下颔,凝神细思。

温姩在课上一向专注,从未注意到他的目光,这令得他庆幸,可又有几分莫名的失望。

就像是期待着什么东西,有些远,却不至于没个盼头,总叫人惦记着。

直到某一日他偶然瞧见假山后的慕承和温姩,那种惦记被彻底粉碎干净。

慕承比他年长好些岁数,那时候高过他整整半个脑袋,更何况是本就娇小的温姩,站在他跟前,堪堪只能够着他的肩膀。

她半垂着脑袋,鬓边垂下的碧玉璁扫过她的耳尖,发出泠泠的声响。

慕承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轻笑“耳朵怎么这样红,”他语气带了些调侃的意味,只听着便知道他今日心情极好,“可是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半刻还没缓过来?”

温姩抬手揉了揉红润的耳尖,声音小小的,又软又糯:“太突然了,阿耶和娘亲从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

慕承闻言,朗声笑道:“那又如何,你是父皇为我钦点的王妃,还能有差错不成,即便你往日不知,现在也知道了。”

假山的位子一向偏僻,少有人至,他似乎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激动和欣喜,牵过她纤细白嫩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感觉到了吗,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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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不久,先帝驾崩,温姩是他的妻,位主中宫,帝后琴瑟和鸣,即便每年都陆续有适龄的官家女子被选入宫中,依旧没能影响到二人的感情。

一时之间,帝后伉俪情深,被传至大成各个角落,无人不拍手称颂。

没过多久,温姩有孕,慕承大喜,祭天地列祖,大赦天下,为皇后腹中的孩子祈福。

可天不遂人愿,分明有那么多的人悉心照顾着,依旧没能使孩子平安诞下。从那之后,温姩便消瘦了些,人恹恹的,总少了几分精气神。

慕承想着,大概是丧子之痛难以平息,便温声安抚她:“日后总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你莫要太伤心难过,伤了身子。”

如此之后,温姩的精神才稍有好转。

可温家的事,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的。

慕承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温姩惊慌地推开他寝殿的大门,脸色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大概是听闻消息便匆匆赶来,衣裳有些凌乱,发髻也散开了些,周身无一处不狼狈。

她直直地跪俯在他跟前,眼神空洞而呆滞,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唇瓣止不住地颤抖,泪水在一瞬间蓄满了眼眶。

她嗓子有些哑,反复地质问他为什么。

那时候他即位还不算太久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震怒,不肯辜息温家的任何人,除了温姩,他本想着温姩这几日身子骨弱,便打算瞒她一时,未曾想她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消息。

她听闻此讯时,已经是一个满门被诛的消息。

慕承没想到她会突然知道,以至于她寻上门来,前朝杀伐果决的君王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向她解释,分明心中已经一遍遍告诉自己,谋逆之事不可姑息,可对上温姩的满脸泪痕,他却依旧开不了口。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温姩并没有哭闹。

除却最开始的质问,再没有多说半句叫他为难的话。她听不进任何人的劝,直到后来,双眼布满血丝,嗓音喑哑,再也哭不出来。

“臣妾自知父兄有过,不敢叫冤,更不敢辩驳。”她哭了太久,累极,倦极,却依旧执拗地不肯瘫倒在地,咬着唇,一字一句,犹若泣血。

“可株连重罪,臣妾为国母,不敢徇私枉法,为温女,更不可苟延独活。”

慕承眼皮狠狠一跳,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可出手却依旧晚了一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时便已经下了必死的心,持刃的动作快得几乎他都没能看清,只能看清不过片刻,殷红的血便已经在白玉砖上蔓延开来。

丝丝缕缕的血,流入地面凿刻的龙凤浮雕的间隙之处,将原本恢宏大气的图样勾勒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