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怜辛
作者:勿醒世      更新:2019-07-29 23:01      字数:3156

自打这座城墙,连着这背后城郭在荒野里升起,这条边境线,太平至今。这城中日子,虽说比不上中原腹地的雨露滋润,却也养人,偶尔有外族商贩在此驻足,自然也就能见许多中原也许一辈子瞧不上的稀奇玩意儿,也别有一番趣味,所以这城里居民,大多豪爽。

这每日间的新鲜事儿,例如谁家姑娘瞧上谁家小子,在每个晨间,就借着贩夫走卒的口口相传插科打诨,成了一天的消遣,姑娘往往羞红了脸,却也不似中原讲究的大家闺秀那般羞得不愿出门,反而是极有边塞风格的,指着那些胆敢当面议论的莽汉子就是一顿骂,偶尔内敛一点的,也是跺跺脚便算了。家里老人见惯了,自然也劝慰着,在咱这地方,这哪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看上就看上,那两厢情愿就直接凑桩喜事儿,若是一方不愿那也就是大方一笑,若是有谁能直接上男方家里把人绑了去,那就是天大的新鲜事儿,城里大老爷们儿茶余饭后都要津津乐道这城里新出了个女侠。

只是这豪爽是这一方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娘胎里带出来中原的书卷气始终是没有丢掉,这也造就这家家户户孩童大都多少懂一点诗文,城中几名先生,大都白发苍苍,皆是从中原来到这边塞小城,一教便是数十年,这城中大多数人家,两代人都是同一位先生,见到先生都执弟子礼尊称老师,于是父子成师兄弟,也是有趣的紧。

昨夜城中月圆,今日新鲜事自然是不少,谁家公子小姐同游了凤凰桥,临了分别,在那桥头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七步未成诗,眼波倒似是酿了一壶神仙醉。可这今日传得最多的,却不是这昨夜花灯事,而是另一件大事。这事从那无名阁楼丫鬟嘴里传起大半个早市间,已是满城风雨,只因这事儿说得,是那无名阁顶住的那只金丝雀,今个儿要出了自打来到这城中就没离过的奢华笼子,去往城外祭拜什么人。这么一个消息,顿时让这城中炸了锅,谁家爷们儿不想亲眼瞧一瞧那位,据说连某位皇亲都亲自携了几大车子礼物从中原一路风尘仆仆来此,只为见上一面的女子。既然每能丢掉娘胎里的书卷气,那这书生的爱美之心,自然也是没有丢掉,即使家中早有家室,远远看一眼,也不碍事嘛。

“师傅,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给师叔买双结实点的鞋子,你看师叔每天对着口钟撞啊撞的,僧鞋成天在地上磨,也是可怜。”人群里,小和尚一手抓着吴醒世衣裳下摆,一手合十,不停地碎碎念,还要应付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眉头拧起来就没松开过,东倒西歪着实有些狼狈,若是经过一些乞丐多的地方,还要从怀里那瘪瘪的钱袋里掏出两枚铜板救济一下。

而吴醒世,则还未从宿醉里缓过神,一边用手不耐烦的拨开人群,一面在小和尚光头上敲,“我倒是想给那秃子买双好鞋,你这么乐善好施,我还有个屁的钱买好鞋啊。”眼看着小和尚怀里的铜钱不断减少,自是一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肉疼,表情倒是像极了昨晚被他喝到哭爹喊娘的店小二,果然,世事因果报应。

小和尚松开吴醒世衣服,揉了揉脑袋,理了理僧衣,开始向吴醒世说起撞钟师叔教的种种佛门妙理,偏偏步伐不乱,顺带从怀中掏出吴醒世啃剩下的半个包子扔给了路边明显是饥肠辘辘的野狗。

好一个佛门弟子,吴醒世翻了个诺大白眼,一手拎起小和尚往肩头一放。一老一小两个秃驴成天在寺里折腾他,成天是就着念经声下酒,听着念经声醒酒,这还真算是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吴醒世也恼,但也从来不怒,这一老一小两秃驴,已经是他人生最后的两宝贝,能忍就得忍,不能忍?谁他妈说老子不能忍?不能忍老子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苟活,早就上天与那仙人说说道理去了,这人生苦难都受了个遍,总要讨点利息回来。

酒徒寺里一共就这三口人,成天撞钟的老秃驴,衣食住行绝不离开那口钟,化了一块贼小的地,就做了牢。迷迷糊糊的小秃驴,每天守着醉生梦死爬着或是走着回来的吴醒世,偏偏极不厚道的每天都睡着,如果吴醒世尚有力气,就把他背回去,如果吴醒世不幸是爬着回来的,那么师徒二人就这么在寺门口,一个趴着,呼声震天,一个坐着,流着哈喇子。

吴醒世师徒在一番讨价还价外加耍尽无赖后,终于以一个满意的价格给小和尚的撞钟师兄买了一双勉强还算是质量上乘的鞋子。想溜去喝酒却没有成功的吴醒世,在小和尚准备开口再说一说撞钟师叔昨夜传授的佛法的时候,聪明的选择了妥协,被小和尚拽着衣角,走向城门,准备回那间困他十年的寺庙。

就在这两人走到城门口时,忽然被背后的一阵喧嚣给止住了脚步,这条出城长街的那一头,一辆奢华的马车驶了出来,赶车的不是马夫,却是个水灵的丫鬟,马车周围是看热闹的人群,一层围着一层,外面的还在不停地往里挤,生怕是错过什么。

小和尚一手提着刚买的新鞋,一手挠了挠脑袋,转头望向吴醒世,约莫是想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守着这么一辆马车。吴醒世眯着眼睛,望着那马车帘子,似乎是能看出那帘子里是个什么人。而这一边,驾车的丫鬟看着前方道路上的两人,一个小和尚,一个看起来就潦倒的邋遢人,那邋遢人偏偏还就死死的看着自己这边,暗暗骂了一声登徒子,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自己这样子,就来这儿丢人现眼,还这样不知廉耻的一直盯着姑娘看。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围观的人也终于看出了不对劲,前面那小和尚和邋遢人,仿佛是着了魔一般,愣是站在了马车的必经之路上不动了,一个望着另一个,另一个望着马车。这马车虽然是不快,但是若是这样挡在马车前,惊了马,说不准就要被马踏个重伤。就在有人试图上前拉开两人的时候,倒是马车先停下了,而那两人依然是不动。

“师傅,我们这样好像是挡了别人的路啊。”小和尚挠了挠头,随即放下手中新鞋,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车上丫鬟只觉得这小和尚有趣,于是打量起来。小和尚见吴醒世依然是没有反应,于是扯了扯他衣服。于是吴醒世终于移开目光,捡起新鞋,拉起小和尚,也不让开路,就那么转身走了。

“好像是挡了。”

“和尚?乞丐?”吴醒世身后,那马车里悠悠然传出声音,三分笑意三分苦,剩下的都是道不明说不清。

“妓女?”吴醒世停下脚步,似是对身后人讲,又似是呢喃给自己听,那语气里的意味,是出奇的一致,三分笑意三分苦,剩下的,说不清道不明。

再没有下文,马车停着,直到前面两人走远了。接着出了城门,而旁边的围观人,尽是一脸茫然,这金丝雀竟然还像是跟这邋遢人是旧识?真是稀奇怪事,这明天早市,又有的谈资了。人群终是在马车消失后慢慢散去。

城外,一处山间,马车停在两座坟前,车帘拉开,那人群嘴里的金丝雀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在那坟前就那么坐下来,丫鬟递上两杯酒,就退开了。女子接过酒杯,喝下一杯,另一杯缓缓地浇在面前,终是有一些不知名的水滴跟着酒一起浇了一地,这倾了城的金丝雀,从背后看过去,仿佛刚从这坟冢中出来一般,一般的萧索。女子喝过那一杯酒,仿佛有了莫大勇气,俏脸染上两抹惹人妒忌的红晕,偏偏挂着似坠未坠的半滴泪,从袖间取出一只墨绿的玉箫,箫声呜咽不能鸣,偏偏是五分的决绝,五分的有力。不远处,一块石头后面,卧着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吴醒世,出乎意料的没有就着箫声喝一壶,只是静默的听着,似乎是错过了多年的故事,就藏在这箫声里。小和尚坐在吴醒世声旁,抬头看着吴醒世仿佛有些陌生的脸,忽然希望这时能有撞钟师叔的钟声穿过山林响起。

闻钟声,烦恼轻嘛,这一远一近两个人,虽然互不相见,偏偏都是苦不堪言嘛。好奇妙的默契,就像撞钟师叔讲的,心有灵犀,虽千里亦相通。果然,能跟师傅扯上关系的,没有什么人是正常的,撞钟师叔是,这位姐姐是,自己也是。

女子忽然的止住萧声,叹息一声。那两座坟的另外一边,一个年轻男子骑着战马,正看着这两座荒冢。同样的悲,同样的决绝,却比女子要强烈百倍。女子起身想要说写什么,马上的男子挥了挥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女子转身走向马车。

“陆炬,你生在中原。”马车缓缓回城,似是沉重如此中人的心情。

“陆怜辛,”男子调转马头,背道而驰“你姓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