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先生
作者:勿醒世      更新:2019-07-29 23:01      字数:2395

“书生有脊梁骨吗,先生。”

“人人都有脊梁骨。”

“那我们读书做学问,脊梁骨会硬一点吗。”

“不会。”

“但你不许不读书。”

烧了三天三夜的火,宫阙成灰,你又是为什么,跟你的国,一起在烽烟里,烧了三天三夜。吴醒世坐在寺门前,远远看着山脚下的屋舍,六十六家灯火,就有六十六家人,记不住你,何苦来哉。吴醒世摸摸手心,戒尺打过的感觉在心里住了这么多年,每次一做错事,那老头子就隔着天地隔着阴阳打一板子。

“我好像做不到,老头子,我不读书好多年了。”酒壶滑落,吴醒世就这么在寺门口睡去。脚下这里,原本不叫酒徒寺,原来这里有个老秀才,和一间学塾,后来,老秀才死在那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里,原本应该被推平重建的学塾,莫名其妙的保留下来,多年后,又由吴醒世张罗着,改建成了酒徒寺。山下人间改换了门庭,山上吴醒世,守着书塾,喝着酒。早已无人记得,老秀才烧了三天三夜的脊梁骨,在铁骑踏进城门的一刹那,飞舞成灰,葬与一方山河。吴醒世那年外出游历三千里,归来时,听闻消息,绕了新城走了三天三夜,他没有瞧见老头子的脊梁骨,但偏偏,到处都是老秀才的脊梁骨。当年十万大军,对垒四十万,战到最后一柄战刀卷刃,大将军陆流亲自,结果了最后没了双腿依旧爬着冲锋的最后一人,将那把战刀带回将军府,那些沙场悍卒,没有陆流的命令,选择了葬掉每一具尸体,不分敌我。当年连同老秀才在内的文官数十人,静坐殿前,亡国,即便,他们的皇帝,早在城破那一日,跪地求饶。

人间不缺脊梁骨,缺的是,压不碎的。

“朕的宰相,做吗?”

“老头子的皇帝,在那一跪间,已经死了,老头子的国,已经破了,如何为臣?”

“国破山河在。”

“老头子死了,学问在,胸中的浩然气,已经后继有人了。”

“魏徽只有你这一个先生。”

“从此以后,他就是新的先生了。”

魏徽看着眼前的奏章,顾不平战死,没来由想起老秀才,不知道老秀才可曾后悔过,教了自己这样一个学生,曾经的魏王世子,如今的大魏皇帝,当年跪着求父皇绕过老秀才的是我魏徽,看着老秀才殉国的,也是我魏徽。生在帝王家,从来都由不得我魏徽,如果当年之事再来一次,领兵篡位的,还是父皇,冲锋陷阵的,还是我魏徽。魏徽留下了老秀才的书塾,老秀才如今的名号,是大魏帝师。老秀才当年送的四个字,顺其自然,依旧挂在御书房,风一吹,依稀间,魏徽能看见,手拿戒尺的老秀才,挨板子的吴醒世,一旁偷笑的自己,开怀大笑的陆炬,还有那个不停为吴醒世求情的,大辽太子,许镜。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终日喝酒的吴醒世,不知去处的许镜,正与他对垒的陆炬。可惜,老秀才的戒尺,这次,管不了了。

我魏徽能做的,从你那里学到的是,如若大魏城破,死皇帝不死百姓,我大魏也有脊梁骨,我魏徽也有你教的一口浩然气。

“先生,被人欺负了,应该报仇吗。”

“以仇止仇而已。”

“那用什么说服自己。”

“如果你没有错,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杀了他?”

“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伸手,挨板子。”

陆炬倚着树,吹着笛子,那一年第一次挨板子,老秀才反而笑得很开心,那些年,自己也能笑得很开心,看着吴醒世挨板子,能幸灾乐祸,能和魏徽较劲,能在魏徽和吴醒世看陆怜辛的时候,揍他们一顿。

只是当年那一箭,生仇了,父亲死在城门外,生仇了,许亢有仇,陆炬有仇。

以仇止仇而已吗?谁让你道理讲一半,谁让你要先走一步,该死的都得死,只是老秀才,我陆炬要杀的,都是奸臣,只不过,顾不了奸臣背后的大魏河山了。大不了让你再笑话一顿,大不了让你后悔有我这个学生,反正除了吴醒世,数我最能折腾,就像当年扯了隔壁秀才的胡子,踹了隔壁小屁孩的屁股蛋子。陆炬没来由的开怀大笑。

真怕,会有像你一样不怕死的,要跟大魏河山一起烧个三天三夜。这么多年了,挨过刀子挨过鞭子,再没遇见什么东西能告诉我我错了。当年挨了那一板子,大致是知道我错了,可人间由不得你改。

“爹啊,再给我讲讲呗,方才回家不是还说了那么多话吗?”许殷雷摇着许镜臂膀,再没了挨先生训诫的不快,不是真想再听爹讲什么道理,而是很想再见见,方才说话讲道理时,那个仿佛就是道理本身的许镜。

“你爹哪有那么多话,要是有话,至于还让娘在这儿给你补衣服吗?”角落妇人语气嫌弃,手上动作却行云流水,目光瞥了眼许镜身上布衣,不知什么时候划开一道口子,“脱下来,给你补补,这么大个人呢,跟小东西一样,也不知道顾顾衣服。”

“诶,好。”许镜憨憨一笑。

“君子正衣冠。”多年前,老秀才对着昏黄油灯,手里拿着许镜磨破的衣服,缝补,一点书生样子没有,倒是像极了街角持家的妇人。

“老头儿,读书人还要学缝补做饭的吗,不是讲君子远庖厨吗?”吴醒世在一旁嘻嘻哈哈,许镜默不作声。

“我称不上君子,你们两个小东西,就更称不上了。”老秀才嘿嘿笑,差点扎了手。这个贵为一国文臣之首的书生,没有府邸,没有仆役,衣服缝的歪歪斜斜,朝服陈旧,可整个朝堂,文官武将,无论何人,见到那一袭破旧朝服的主人,皆是尊称大先生。

“你们几个啊,要把自己不当读书人,才是读书人。”一摸一样的憨笑,又透着股狡猾,怎么看怎么贼眉鼠眼,吴醒世不屑,许镜却记得很清楚,甚至如今,笑容里,也是老秀才意味。

“就知道笑,当年就是你这笑,害我苦了这些年。”妇人狠狠瞪一眼许镜,看了看依旧吊着许镜臂膀不依不饶的许殷雷,“你要是随了你爹,一辈子嫁不出去。”

镇上少有女娃念书塾,多是勤习女工,而作为镇上一等一绣娘,妇人却放任女儿念书塾,即使常常绣到深夜,抬头看看明月一轮,恍惚间能看见当年初遇,许镜立于巷口,对她歉意一笑,可晴朗的天咧,有风拂过妇人发。大概就是别人讲的,书生气象,挺好,羡慕的紧,那咱家殷雷,也要有这气象。

许家有女,要如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