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吧”
“不必了”
没来由的雨，没来由的醒，吴醒世记不清楚这是多少次梦到这两句话，低头念一句佛号，转念一想，佛祖可能没兴趣为他这满脑子红尘牵绊的人排忧解惑。
“信你有个屁用”骂骂咧咧往佛像下吐了口唾沫，干脆起身，小和尚的口水依旧淌到了地上，撞钟老秃驴依旧打坐，雷打不动。
人呐，各有各的快活，小秃驴睡得香，老秃驴坐出一个心安，一想到这个，心就像是蚂蚁爬一般的奇痒难耐，再转头看看佛像，愈发的不顺眼，几步走到庙门口，手里提着白天剩下的最后一壶酒，嗅了嗅，干脆丢在一旁，清醒的很，半点不想喝。
酒鬼不喝酒，清醒不清醒。
“陆怜辛，魏徽那小子老是瞧你，没安好心。”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啊，我瞧我媳妇儿，天经地义，别人瞧，就不是这个理了。”
“所以你就揍了尚书大人那孙子，还给人家弟弟一块儿揍了？”老头子揪起吴醒世的耳朵，挥挥手示意陆怜辛回避，陆怜辛埋头一笑，吴醒世这次得褪一层皮了。偷偷望了眼吴醒世，后者龇牙咧嘴，送了老秀才一个大大的白眼。
“大先生，您下手轻点，揍坏了还是您自个儿心疼。”
可是吴醒世没挨揍，老头子拎着他架了把梯子，上了屋顶，那晚的月亮，是比今晚圆一点，老秀才拎了壶酒，示意吴醒世坐下，于是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最后老头子干脆懒得看吴醒世，翻了个大白眼。
“陆怜辛是个好姑娘，老头子我也很喜欢，你这点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老头子我清楚得很，揍人你不会挡个脸你?这么多年你跟我学了个啥，亏你还最早跟着我，老头子我一身治国平天下的学问半点没学到，连揍人这活也没学到半点皮毛，你说你还有个啥用？”
“真不揍我？”
“我啥时候揍过你，要是揍你你能聪明点，你看我不揍死你。”
“那幸好。”
“老头子，陆怜辛是真好看。”
“有多好看？”老头子笑眯眯望着吴醒世。
“这个，嗯，反正就是好看，比其他姑娘都好看。”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两句书上夸人的吧，小兔崽子。”
“老头子，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老夫年轻那会儿，十里八村的姑娘都爱偷偷瞧我，那不是俊的没个边？”老头子喝着酒，酒水顺着胡子流到衣襟上，眼看流到地上，赶紧伸手去接，满脸肉疼，这酒可是好不容易从陆老头家里连骗带哄弄出来的。偷偷背过身把手里接住的酒喝掉，回头吴醒世翻着白眼，尴尬一笑。“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不提当年勇。”
“老头子诶，讲讲呗，真没有喜欢过的姑娘？”
“没有没有，我辈读书人，一心做学问。”
“真没有？”
“有的。”
“那后来呢？”
那晚月圆，凤凰桥头。身畔熙熙攘攘人群都与吴醒世无关，眼里只有桥那头，被家丁簇拥在其中的那人，一如初见。
“跟我走吧。”
“不必了。”眉眼弯弯最能伤人，决绝都在眼，转身也不过拂袖间。
两小无猜是你，红袖添香是你，转身的也是你，手不知不觉崩断琴弦，身旁熙熙攘攘与吴醒世无关，微风拂面与吴醒世无关，白月光与吴醒世无关，万物失色在眼前。
也许，是人言无法形容的绝望和痛，吴醒世只是个普通人，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远，等上一宿，也没再见她回头。
在屋顶的那晚，老头子最后给他讲了个故事。
说是从前有个穷书生，遇上一个富贵人家小姐，喜欢的不行，日日为她写诗作词，穷的买不起宣纸，饿上三天肚子，买来一张，也要立即画上姑娘样貌，再给那姑娘送去，姑娘爹娘知道后，竭力反对，反对这个既无财物，也无功名的穷书生跟自家女儿在一起，最终不了了之，书生远走他乡，再无姑娘音讯，多年后，再回家乡，姑娘已嫁为人妇，门当户对，儿女绕膝。
“这不就是街边摊上那些才子佳人小说里最普通的情节吗，写的还烂，我去代笔销量都准比他好。”吴醒世干脆躺在屋顶。
面前，是老头子的背影。
“这也就是我们啊，天下苍生，我和你，又算得了什么呢？”老头子摇头晃脑，嘿嘿一笑“那些小说接下来是该写书生一朝高中飞黄腾达，回去之后发现姑娘虽嫁做人妇，但过得不好，是不是？”
“狗屁，姑娘没了书生，自会有门当户对的夫君，一样会儿女绕膝，夫妻举案齐眉，听故事别把自己往里代，这世上不是缺了你吴醒世就不行。”老秀才恨恨挥了挥袖子。
“就算你真的功名在身，飞黄腾达了又怎样，姑娘回不去了，也不愿回去了，你也回不去了，再相见不过是五味杂陈，寒暄一番柴米油盐。故乡跟姑娘相会的杨柳树都荣枯了多少次了，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百无一用，是深情。”
“老头子，你今晚话又有点多了。”
“人老了嘛，少废话，滚去陆灵山家里给我再诓两壶酒来。”
“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这会儿敲人家门不是找打吗，别以为你比陆老头官大，他就不敢揍我啊。”
“老头子，那你后来飞黄腾达了，为啥也没再找个姑娘？”
“我跟你说故事说的是我了？净瞎猜。”
“行了行了，别装了，你一难受就喝酒，那会儿我闯祸你喝酒，我生病你喝酒，我还不明白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吴醒世伸脚踹老头子屁股，老头子手里的酒本就不多，又洒了点出来，剐了吴醒世一眼。
“后来？后来就再也不会有那时候的喜欢咯，就像你眼里见过喜欢的吃食，就吃个饱，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就像这头上白月光，你见过了，你可以看些别的，但一到十五，你就知道，躲是躲不过了，你一抬头，满心满眼都是他了。”
“百无一用是深情，不过是句牢骚话，你这一辈子最宝贵的东西，不过就是你看到听到嗅到触摸到时的感觉，那些感觉，越是白驹过隙，就越是历久弥新，你喜欢人家陆怜辛，如果三天过了，有人反对便作罢了，那是啥喜欢，我到今天看花看树看天看云，总觉得处处是那姑娘笑，虽然你我都明白，姑娘早就做了别人奶奶了，不打紧嘛，我偷偷的嘛，有些事情谁也没错，只是老天爷不乐意罢了。”
“如果有一天，你也遇上了这么一天，你不能跟陆怜辛再在一块儿了，你会怎么办？”
“我啊，我不知道啊，我不敢想啊。”
“那对了，那就是真喜欢了。”
“要是那会儿老头子你不在了，我该找谁倒苦水去。”
“呸呸呸，我身体可硬朗着。”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打紧不打紧。”
“兔崽子，这会儿记得起书上说的了。”
吴醒世没喝酒，坐在庙门口，只觉得像老头子讲的，看花看树看天，到处都是陆怜辛的笑，找谁说理去，这般不讲道理的缠绕心头，喝了这些年的酒，寻思着把自个儿灌醉了，就再也看不见这恼人的笑，越喝越是出现，像是胸口越挠越痒，也没人可说，老头子教的儒学解决不了，撞钟老秃驴念的佛经解决不了，前些年那算命道士讲的黄老也解决不了。
求遍诸子百家又如何。
他娘咧，这喜欢才是这世上最霸道的学问，怪不得老秀才学富五车也逃不过。
吴醒世又想起老秀才那句，百无一用，是深情，只觉得朗朗上口说到心坎里了，又觉着不太对，又觉得真有道理。
从吴醒世变成了吴醒世，不过拂袖间。
“陆怜辛，老秀罚我抄书！”
“拿过来。”
“陆怜辛，衣服破了！”
“拿过来。”
“陆怜辛，街口那家的肉包子！”
“拿过来。”
“陆怜辛，隔壁小姑娘冲我笑！”
“滚出去。”
“陆怜辛，我喜欢你！”
“啊？”
最是岁月沧桑磨不去，不过是看见她，听见她。帮吴醒世抄书，字迹漂亮的她，帮吴醒世补衣服，双手灵巧的她，一口咬掉半个包子，烫的跺脚也不吐出来的她，揪着吴醒世耳朵问他和隔壁姑娘谁好看的她。
最是难言煎熬，不过是吴醒世也明白，回不去，找不到，也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