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东北土改的故事(一)
作者:碧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004

韶华,原名周玉铭,河南省滑县人。少年参加八路军。日本投降后赴东北,任《西满日报》随军记者。参加过东北土地改革和抗美援朝。曾任《东北文艺》副主编,辽宁省委宣传部文艺处长,辽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他在回忆录《一个人和一个世界》里,回忆了他参加东北土改的过程。我下面就讲他回忆的土改故事。

东北解放区的土地改革,虽然在46年底47年初就6续开始实行,但群众性的大规模的,暴风骤雨式的土地改革**,是在47年冬十月中旬,嫩江省委(原来的西满分局已经分为辽西省、嫩江省和黑龙江省了)在齐齐哈尔召开县委书记联席会议,布置开展土地改革运动。

这时**中央已经移到晋察冀边区。这年的十月十日公布了“土地法大纲”。这是**中央关于土地改革的纲领,是一个宣言书,一个动员令。新华社和新华广播电台一广播,像东北这样的比较巩固的老解放区,很快就行动起来了。

由于分了省,这时的《西满日报》已经名为《嫩江新报》。社长是孙泱。为了报道土地改革,报社领导把我派到嫩江省北部的嫩江县。再往北就是黑河了。当时火车只通到齐齐尔以北的讷河县,嫩江县不通火车,邮寄新闻稿子很慢。为了迅报道土地改革运动,孙泱让我带了一部电台,一个报务员,一个译电员。这样写了稿子可以用电台回报社。

我出的那天是十月三十一号。坐火车到讷河,换马车走了三天才到了嫩江县。这是一个小县城。县委书记叫解云清,是冀中人,县长叫李潜,是从冀鲁豫边区来的,我们以前认识。我在县里住了两天,电台架设在县委。

县委建议我到嫩江四区,这又是嫩江县最北面的一个区。这时正是天寒地冻的“三九”天,李潜说:“你穿这套\-行头\-下乡是要把你冻死的,你就别想回齐齐哈尔了!”他给我另“装备”了一套:领了一件翻毛朝外的老羊皮袄,一顶貉壳帽子,一双“犴达罕”(四不象)皮底、狍皮靴筒。我穿上后照了张相,觉得像个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猎人。

次日县委派了一辆爬犁,把我送到四区。虽然省委召开的“县委书记联席会议”还没有结束,土地改革的具体任务还没有布置下来,但有了“土地法大纲”,农村的基层干部和群众已经行动起来了。

我坐爬犁路过一个小屯子休息,顺便打听了一下,这个屯子一共才十一户人家,属于“地主富农”被抓起来的有十三人,也就是说,平均每户抓起来一个人还多。

我到了四区。区委书记叫郑平。吃过晚饭,他向我介绍四区土地改革的情况。他说:“群众已经轰轰烈烈地行动起来了,现在到处在抓地主富农,罪大恶极的,由群众开斗争会。怎么处理,群众说了算。现在不是提倡”贫下中农打天下、坐天下。贫下中农说了算,群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嘛……“这时区政府和区委的院子里已经关了三百多人,我问他还可能抓多少,他说:”我们还打算再抓六百。“我想,这个区一共才六千人口,再抓六百人,平均每家抓起来一个半人呀!现在他们院子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再抓起来六百人往哪里关呢?当时附近有很多土匪在活动,还有几个苏联十月革命后逃过来的白俄村庄,他们也有武器。果他们里应外合搞一次暴动,区中队这十几个战士是抵挡不了的。但我没有说出自己的顾虑。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是工作之大忌,况且我只是个记者,是采访来的,没有说三道四的权力。

第二天晚上,我到附近一个村子参加了一次农民会。参加的都是土改中表现积极的骨干分子。他们在研究明天要开的这次斗争地主恶霸的大会。为了压压他们的威风,决定会上要打死六个地主恶霸分子,办法是当时流行的“乱棍打死”。他们拟定了要被乱棍打死的名单。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有什么罪恶。但既然“贫下中农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群众要打死他们,想必都是罪大恶极的人。我作为记者,只是听会。

第二天上午,全村群众集中在一个场院里开斗争大会。原来计划乱棍打死的六个地主恶霸分子被五花大绑押进会场。由农民会会长主持会议。

先拉出一个罪犯,由一个贫农进行控诉。他不仅是地主,残酷剥削贫苦农民,还在伪满当过村长,伙同日伪抓“国兵”,要“出荷粮”,罪恶滔天。这个农民控诉后主持会议的会长问:“对他怎么办呀?”下面呼喊:“乱棍打死!”于是事先准备好的几个青年组成的棒子队,便把这个犯人拉到附近一个柳树林子里,一阵沉闷的“卟通卟通”,那人就挺尸了。

接着又拉出来一个犯人,仍然是由一个贫苦农民控诉其滔天罪行,之后又是主持会议人问大家:“怎么办哪?”下面响应:“乱棍打死!”这人立即被拉到那柳树林子,又是一阵沉闷的“卟通卟通”的声音。

我当时虽然感到胆战心寒,但理智告诉我:“他们都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分子,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千万不能怜悯他们!”我还到柳树林边去看那“乱棍打死”的现场。

农民控诉第一、二人罪行的时候,听起来还有些内容,轮到第三个人,控诉词就有点空洞无物了,好像有点“无限上纲”的意思。当主持会议人在控诉之后问:“怎么办哪?”回答:“乱棍打死”的人也不那么多,声音也不那么响亮了。

当事前准备好的第六个犯人被拉到场上的时候,我一看是个青年,顶多十**岁。他战战栗栗地被拉到场上,脸色十分恐惧,我想:他多是个地主子弟,要犯罪行也还没有时间呀!会不会农民领导人中要“斩草除根”呢?我只是那么一闪念。此时一个农民进行控诉,我注意听着,含含乎乎没有听出什么实际内容。这时主持会议人问:“怎么办呀?”下面没有人回应。主持人又问:“怎么办呀?”还是没有人回应。连问了三遍,没有一个人回应。这时如果有三、五个人回答:“乱棍打死!”这小伙子就没命了。在主持人问第四遍的时候,会场上死一般沉寂。我感到全会场的心都在紧缩,在战栗。人们想:如果说“乱棍打死!”良心会受到谴责,如果说:“他没犯乱棍打死的罪……”在那样的急风暴雨的群众运动中,人人都要当积极分子和主恶霸划清界限,谁有这个勇气呢?这时会场中间一个老农想说又不敢说;不说又不忍心,于是用稀里胡涂地小声地像嘴里含块豆腐似地说:“我看他也没有什么,饶了他吧……”声音很小,似是说给他旁边的人听的。但是全会场的人都听到了。既然有人说了,于是会场上几乎是全体人一阵呼喊:“饶了他吧!饶了他吧!饶了他吧!”比刚才回应:“乱棍打死!”要响亮多了。因此,这个青年就被释放了。直到现在,那场面、气氛还鲜活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