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庭被押回了监房。他再也睡不好觉，一会儿耳边响起杨观海临死时惨叫的声音；一会儿眼前浮现出赵树春白花花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使他心如油煎……

他悔，他后悔没有听母亲、妻子的话，没有听义弟黎明和押解自己的学生的话，如果当初听了他们的劝告，远走高飞，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他恨，他恨自己太愚蠢、太轻信也太自信了。他总以为“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他哪里知道阶级斗争的残酷、险恶？现在他才知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他屈，他感到万分的冤屈。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国民党，连一个普通的国民党员也不是，怎么硬诬陷他是国民党的小头目？他不招认行么？吊起毒打、压杠子、跪碗渣、灌辣椒水、烧红的烙铁烙……他再也受不了啦！

他怨，他怨恨老天爷对他太不公平。他献身教育、行善乡里，一直资助八路军抗日，他资助掩护过很多革命干部，他培养的学生不少人都成了革命干部。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有功于乡里、国家和民族，为什么让他落到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他想到了逃跑，但是各处都在开展土改运动，到处都有民兵站岗放哨，严查行人，况且大雪茫茫，封阻道路，能往哪里逃？

他想到了自杀，但是年迈的母亲、孱弱的妻子和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实在让他放不下，他不能死啊！但是，他又不能不死，不自杀也活不成，杨观海和赵树春的下场不是正在等着他么！

妻子来看他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自杀。

在一个风雪之夜，瑞庭佯称去厕所大便逃了出来。他足踏厚厚的积雪、冒着暴风大雪向着家乡方向蹒跚跑去。他想看一眼老母亲和可怜的孩子们，然后再死。但是，当他跑到张家坡的西坡的一棵歪脖老榆树跟前时，实在走不动了。他也知道即使他勉强跑到村子里，去哪里找自己的母亲和妻儿？站岗的民兵早就把他拘捕了，哪能容他自杀？

他在歪脖老榆树下徘徊了很久，雪地上留下了他无数杂乱的脚印。人到死时越想活，但是他又没办法活。他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不得不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是啊！他刚刚活了4o个春秋，有好多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他能甘心离开这个世界么！他上有七旬老母，中有病弱的妻子，下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大儿子刚刚9岁，小儿子还正在吃奶啊。这一家老小正等着他来养活，他能死么？但是他又不能不死，他的眼前浮现出同案人被枪毙、被活活打死的惨景。他能幸免么？……

他感到万分冤屈，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国民党，连一个普通的国民党员也不是，怎么硬诬陷他是国民党的小头目？他不招认行么？逼供信的残酷刑讯他再也受不了啦！他非常后悔，后悔当初没听妻子劝他躲躲的话，后悔没听民兵的话逃跑。在黄家村小学时，骑自行车只需一个小时就可跑到昌黎。而如今大雪封路、距铁路很远，村村在搞土改斗争，他往哪里躲？去往哪里藏？他恨自己太天真、太轻信了。现在他才知道阶级斗争的残酷和险恶，可惜为时已晚。

他曾幻想过参加土改运动的一些老长、老朋友能站出来为他说句话，他哪里知道，他们有的害怕受到牵连缄口不言，有的被打成“右倾”，成为“石头”被搬掉了。

他想起了献身教育、行善乡里和追随**抗日的岁月，想起了他的很多成为**的党政军干部的同事、同学、下级和学生……，他悲愤地仰面呼喊：“苍天啊！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有功于乡里、国家和民族，为什么让我落到如此下场？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他冤，他屈，他悔，他恨，泪水如涌泉般流下，在胸脯前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他还想跑回家去，看一眼可怜的老母和妻子，亲一亲可怜的女儿和儿子们，他离家还不到3华里啊。但是来不及了，北花台方向火把通明、人声嘈杂，追捕他的民兵就要迫近。他高喊了声“苍天啊苍天，我死不瞑目啊！娘啊，不孝儿去啦！”这悲悲惨凄厉的声音划破寒冷的黎明前的黑暗向远方荡去。他悲愤而深情地又望了一眼故乡，就把自己吊在了歪脖老榆树上。他就这样走了，直到3o年之后他的冤情才得到昭雪。

为了营救儿子和丈夫，王老太太和秦氏多次哀求村干部保释瑞庭。

“他大叔，你知道你大哥是好人，求求你，把你大哥保出来吧！”王老太太哀求杨驴子。

“他是啥**好人，他是国民党！”杨驴子横眉立目、大声呵斥，“你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许乱说乱动！”

“他大婶，你知道你侄儿是好人，求求你，让大庆把你侄儿保出来吧！”王老太太哀求大庆妈。

大庆妈冷若冰霜、眼皮没挑，只用鼻子哼了声。王老太太走后，大庆妈向儿子谈这件事。大庆听了恶狠狠地说：“保谁也不能保王瑞庭！他要是活着回王庄，将来咱们就麻烦！”

“表弟，你表兄是啥样的人你是知道的，你想办法保保他吧！”秦氏哀求治安员任知荣。任知荣长叹数声，表示无能为力。

王老太太和秦氏盼着瑞庭的好朋友——李楚、黎明、岳天这些**大官救救瑞庭。可是，根本没有这些人的音信。王老太太偷偷的骂道：“这群没良心的，都见死不救躲得远远的，把我们过去的好处全忘掉啦！”她们哪里知道，这几个人已经被当做“石头”被搬掉了，现在正被审查。

杨观海死后不久，又不断传来瑞庭的同案人被打死、枪毙或自杀的消息，其中就有秦氏认识的一个名叫赵树春的教师被枪毙了。赵树春曾在花台小学当过教师，和瑞庭交往甚密。

听到这些消息，王老太太和秦氏坐卧不安，唯恐瑞庭出事。秦氏急忙找本村治安员任知荣打听丈夫的情况。任不说话，只是打咳声，似有难言之隐。秦氏预感到丈夫出事了，又急忙偷偷跑到北花台打听，才知道丈夫在赵树春被枪毙不久就上吊自杀了。王庄和北花台村之间有座小山丘，叫张家坡，坡上有棵歪脖老榆树。瑞庭就是吊死在老榆树上的，尸体掩埋在附近的堰沟里。

秦氏回家后立刻找村干部，要求把丈夫的遗体运回村里埋葬。杨驴子和大庆不理不管，任知荣领着几个民兵把瑞庭的遗体抬回来。那是一个月淡星疏的寒夜，村人把瑞庭的遗体抬回停放在王老太太住处大门口。一个民兵进门来通知王老太太和秦氏，说：“你们可以看看，不许哭！看完就埋。”秦氏让国珍带着四个弟弟呆在屋里，和王老太太急忙扑了出去。

秦氏揭开盖在丈夫身上的麻袋片，在月光和白雪的映照下，见丈夫双目怒睁、舌头半吐，脖颈还勒着绳子，满胸脯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婆媳俩不顾禁令，抚尸放声大哭。国珍姐弟也在屋内随着大哭起来。

“我的人啊！我的天啊！你让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可怎么活呀！…”“我的儿啊！我的屈死的儿啊！你扔下我们这一堆可怎么过呀！…”

“爹啊！爹啊！…”

老弱妇孺悲愤凄惨的哭声回荡在深沉的夜色之中，铁石人闻知也要落泪。不少乡邻在一旁不忍卒看，他们流着泪摇头叹息。有几位婶子大娘奔过来哽噎着劝慰王老太太和秦氏。杨驴子走过来，厉声喊着“不许哭！”令人把王老太太和秦氏拉开，又令人把瑞庭的遗体抬到河滩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