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墨。天空是黑色的深渊。

那深渊的底部却突然传来了微光。

趴在舵轮上打盹的优妮卡第一个现了这一异象。她睡意顿消，惊叫起来：

“光！”

“是啊，上帝说，要有光！”乌鸦正同奥汀一起跟小山一样的图纸酣战，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

“有光！真有光！”优妮卡兴奋地跳了起来，脚在地板上直跺。

奥汀先反应过来，抢到环形视窗前，瞪着前方夜空里出现的一片浮动的微光。

它似扭曲的花墙，流动着五彩的光。它轻轻地浮动，似雾，似海面，似皱缬的轻纱，似最轻柔的梦，美得令人无法喘息。

优妮卡摸索着关掉了照明。整个舰桥顿时浸在黑暗之中，只有夜空里那一片光芒，愈加明显地在眼前浮动，变幻。

“极光？”乌鸦不知什么时候也飞到了奥汀肩上，望着那一片美丽的光芒，喃喃地说。

“极光？我们飞到极地了？”奥汀用难以置信的语气惊呼。

优妮卡还没来得及反驳。天空又生变化。

毫无征兆地。微光突然消失。天地瞬间全黑。但一瞬之后。黑暗地最远处。陡然跳出一颗钻石般地亮点。放射出利箭麦芒般地尖长光线。直刺眼底。

“钻石环！”乌鸦惊呼。

顿时。旭日喷薄跃出。霞光万丈。天空地背景一下子换成青灰色。宁静。肃穆。而又庄严。

天亮了。

“天亮了！”优妮卡欢呼雀跃。

“真美。”奥汀也沉醉在这壮美的日出景象中……

“狗屎！”乌鸦突然大煞风景地尖叫起来。

“乌鸦！”两人同时气愤地想叫乌鸦闭嘴，但他们只叫了一声，便呆住了，视线死死地胶在环形视窗前下方。

那里，飞艇的前方，黛青海面上兀然耸起一座孤岛，匕一样的角峰正恶狠狠地向飞艇撞来！

“要撞了要撞了！”乌鸦猛扑翅膀，恐惧地尖叫。

“快转舵！”

“救命！”

“往左往左！”

“往右往右！”

“船在下降！”

“该死的！晶石用完了吗？晶石用完了吗？”

“要撞了！天哪！要撞了！”

“上帝！佛主！太上老君！救命啊——”

尖叫声突然凝固在喉咙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盯着无情逼近的峰尖。

峰尖那么地近，近得奥汀都可以看见那丛长在石缝里的灌木，看到红色的浆果在枝间摇颤。

刹那间，天地一片寂静。一切都停止了运动。

“扑通——”奥汀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心跳。

“嚓喇喇喇喇喇喇喇喇～～～～～～”

耳朵里灌满物体折裂的巨响，爆豆一般成串成串绵绵不断。伴随着这连串巨响的，是整个船体的剧颤，仿佛生了大地震，地板，舱壁，天花板，甚至连空气都在战栗，倾侧，翻倒，旋转……

奥汀被大撞击甩飞出去，皮球一样撞在舱壁上，然后弹落在地。

优妮卡死死抱着舵轮，下半身悬空飞起，两条腿在空中胡乱踢蹬。

乌鸦撞上了天花板，跌落到柜子上，又被弹回空中，与乱飞的砂桶撞在一起。

飞艇呻吟着硬擦过角峰。峰刃像一把锯齿刀，在船侧拖过去，拉开了长长的口子。

飞艇战栗着，摇晃着，蹒跚地划过角峰，斜斜地向峰后的海面冲下去。

乌鸦从砂桶下钻出来，飞扑到环形视窗前一看，惊恐地直叫：“拉起来！快拉起来！”

优妮卡：“拉起来？”

乌鸦：“拉起来！”

来不及了。船艏就像箭簇，曳着整个船体，狠狠地向海面斜扎下去。

“完蛋了。”乌鸦闭上了眼睛。

……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拉杆是拉起船艏？”

飞艇平安地降落到海面后，乌鸦这么好奇地问奥汀。

“不知道。”奥汀说。

“不知道？”乌鸦吃惊地瞪着奥汀。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看不懂图纸。”

“不懂你还拉？”

“我想爬起来，所以随手拉了一把。我还以为是个抓手呢。”

乌鸦和优妮卡差点仆倒。

“你啊——跟你混在一起，我迟早会夭折的。”乌鸦哀号。

“还好还好，总算平安回到地上了。”奥汀抹着冷汗，苦笑道。

“是海上啊，好不好！你哪里看得见6地啊？！”优妮卡气极败坏地叫道。

舰桥门突然被撞开，拉克丽丝带着红胡子安德鲁冲进来。

“怎么回事？刚才怎么回事？”拉克丽丝顾不得喘息，着急地扑到环形视窗前察看情况。

“飞艇平安降落了。”奥汀连忙说。

“哪里平安了！刚才差点死掉！”优妮卡气道，“你看你看，我这里都撞了个包了！臭奥汀，死奥汀！”她将额头上老大一个肿块拨给奥汀看。奥汀别过头去，只当没看见，气得优妮卡恨不得伸手把奥汀的耳朵揪过来。

拉克丽丝扫了一眼海面，舒了口气，转过身来，神色异样地看着奥汀。

“是你操作降落的吗，奥汀？”拉克丽丝问。

“是我们一起操作的。”优妮卡抢着说。

“对。我指挥，优妮卡掌舵闪避，奥汀……奥汀负责拉杆，我们一块儿成功实施了降落。嘎嘎嘎嘎……”

乌鸦笑得那么张狂，奥汀倒不好意思起来，嗫嚅着，没有反驳。平心而论，的确乌鸦和优妮卡都功不可没。自己稀里糊涂拉起了操纵杆，误打误撞成功降落，也没什么好夸耀的。

拉克丽丝看看奥汀，再看看优妮卡和乌鸦，半晌，突然绽出了灿烂的笑颜：“好！靠了你们三个，我们……脱险了！”

“哇——”舰桥里顿时一片欢呼。

……

肃穆哀伤的悼念仪式结束之后，按照传统，那些死难者的遗体被抛入大海，永眠海底。

二副的遗体是奥汀亲手和拉克丽丝一起送入大海的。

遗体脱手滑出的一刹那，奥汀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想把遗体捞住。然而，沉重的遗体滑过颤抖的手指，坠入跳板下方的大海。

海面激起白色的浪花，仿佛是给二副献上悼念的白花。

僵直的遗体斜斜地滑入水面之下，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被海水吞没，直至完全消失。

奥汀凝视着这一切，喃喃地说：“一个可敬的人。”

“是啊，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已经……”

“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已经用不着名字了，”拉克丽丝轻轻地抚摸着奥汀的头，温和地说，“他已经深深葬在你的心里。”

……

哀悼完死者后，便是欢庆胜利。

劫难过后的欢庆总是那么地热烈。

因为到过死亡的边缘，所以倍感生命的可爱。每个人都尽情地宣泄着内心的激动与狂喜。美酒泼溅，音乐飞扬，餐厅变成了舞厅，挤满了欢庆的人们。有双双对对相拥起舞，有成群结队跳集体舞的，有手舞足蹈自娱自乐的。即便是没有舞伴的人，也围在舞池周围，拍着手，和着音乐欢呼喝彩。相识的，不相识的，都举着酒杯狂饮，拉着裙角旋舞，每一张嘴都在欢呼，每一双手都在挥动，笑声叫声和欢快的音乐交织，人们就像是一锅开水在翻滚，在沸腾。

承包商跳起了圆舞，肥胖如球的身体旋转起来，是那么地引人笑。

优妮卡也加入了舞动的人群，红色的头随着活力四射的动作而跃动飞扬，像是火焰在扑腾，在燃烧。她的周围，围满了俊美的青年，一个个竭力展示着花哨的舞姿，希求博得女孩的青睐。

米兰达陪在妹妹圣黛的身边说说笑笑，对舞池内的表演评头论足，对旁边的朱理安则爱理不理；朱理安则不断地献着殷勤，说着美丽的奉承话，百折不挠地邀请米兰达共舞。

安德鲁与三名酒鬼在餐厅吧台边拼酒，以一敌三，喝得满面红光，精神焕，红胡子上沾满酒渍。

就连虔诚节制的老传教士，这个时候似乎也暂时抛开了教会的清规戒律，随和地与人说笑着，由衷地因为大家的欢乐而欢乐。

整条飞艇成了欢乐的海洋。

奥汀按照拉克丽丝的指示，下完锚，做完清理舰桥的工作，来到餐厅时，舞会已经进行到中段，背景音乐已由轻快活泼转成世俗滑稽了。所有的舞者都拼命地跺足，扭臀，点头，拍手，跳起了艾泽拉斯最流行最市井的“咚咔咚咔”舞，整个餐厅成了一个大游乐场，每个人都成了孩子。

在餐厅的门口，奥汀遇到了克莱茵母子。

奥汀现在已经成了众人尤其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看到奥汀，克莱茵兴奋地跑上来，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到母亲面前，骄傲地说：“妈妈，奥汀！奥汀来了！”

克莱茵的母亲，一位三十多岁的美丽女士，典型的上流社会打扮，含着友善的微笑，向奥汀行礼。奥汀连忙笨拙地回了一礼。

“我要感谢你，勇敢的奥汀，是你救了我的孩子，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到芭迪拉之后，我一定让艾尔伯特好好地酬谢你。”克莱茵的母亲诚恳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奥汀更窘了。“勇敢”、“恩人”，这些词语头一次被搁在他身上，他感到害羞和不安，吱吱唔唔也不知回了些什么话。等到对方有礼貌地跟他道别时，他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行了道别礼。克莱茵母子离开后，他才得以舒一口气，那餐厅却是再也不敢进去了。正好肚子有些饿了，他便走向厨房，打算弄点什么先垫垫饥。

走着走着，他停下了脚步，茫然地向周围张望。

厨房……在哪里？

说起来奥汀还真没去过厨房，拉克丽丝带他熟悉女神号的时候，也没把厨房作为访问对象。奥汀踌躇了一阵，决定按原路返回。一转身，却看见通道尽头有人正在靠近，仔细一看，居然是圣黛。

奥汀迎了上去：“午安，圣黛。”

女孩抬起了头，水蓝的眸子里有淡淡的惊讶。

“你姐姐呢？”奥汀看看女孩身后，不见米兰达的踪影，这倒少见。米兰达很少与圣黛分开，但不知为什么，奥汀每次遇上圣黛，米兰达总是不在。

奥汀的随口一问，女孩恍若没有听到，重又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奥汀已经从米兰达那儿得知女孩沉默寡言的脾性，所以并不觉得意外，依然很热情地抓过轮椅把手，问：“想去那儿，圣黛？我带你去。”

依旧沉默，只是手一指。

奥汀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推动轮椅，边推边跟她絮絮地说着话：

“圣黛，我觉得你姐姐对你真好。有这么一个好姐姐，真叫人羡慕啊……”

“对了，刚才好像在餐厅里看到你姐姐的，旁边的人是朱理安吧？咦？不会是朱理安拉你姐姐跳舞，你没人陪了，所以才跑出来的吧？”

“以后最好不要一个人随便乱跑，会让你姐姐担心的。”

“你姐姐现在可是船上的事务长了，一切杂务都归她管，是很重要的职责啊，女神号缺了她可不行。……不过这样一来，可能陪你的时间就少了。……对了，你跟克莱茵差不多年纪，要不，我去跟克莱茵妈妈说说，让克莱茵专门——”

轮毂突然被圣黛扳住了。

“怎么了？”奥汀停下来，俯身问她。

圣黛沉默着。半晌，抬手一指右边的通道，示意奥汀右转。

奥汀抬头望去，右边通道的尽头，两扇门大开，里面厨师厨娘们正忙碌地准备午餐。

哈，原来圣黛的目的地，正是奥汀的目的地——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