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瞿留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67

初春时节,微微落了几场细雨,梅花山花信已至,宫粉,朱砂,绿萼,台阁,照水,玉蝶……纷纷开了满山满谷。梅花不比桃花灼灼夭夭,桃花的香气是亲近、温柔、妩媚的,而梅花却疏离、清冷、淡漠。逢着晴朗的周末,顾昔华夫妇带着女儿,与朋友们结伴去往梅花山。

同去的还有老师李世渝一家。师母蒙玉农牵着女儿李萼,一壁走一壁看花,李世渝夫妇中年得女,无比疼爱。山中薄淡天光照着梅林如覆云霞的枝冠,隐有鸟雀啼鸣,风携暗香。李萼这年六岁,脸盘圆润,肤色清亮,双目冉冉,和蒙玉农的模样很相近。她梳两条麻花辫子,穿着母亲织的桃红色小毛衣,胸口别着一块雪白的手绢。蒙玉农笑道,今天不上幼儿园,还不忘别块绢子。语气满是怜爱。李萼对小明岐很感兴趣,隔一小会儿便去孙晓寒怀里看:“她在笑呢,她会说话么?”

孙晓寒笑答:“只会说非常简单的词语。”“那会喊姐姐么?”李萼睁大眼睛数明岐的睫毛,“她的睫毛好长呀。”“还不会。”孙晓寒手探过去,给孩子掖一掖被。李萼决心要教会小明岐喊“姐姐”,便在孙晓寒身边对着小女孩慢慢念道:“姐――姐――”

这小人儿与这小小人儿,一例是清澈的眸子,粉嘟嘟的唇,对视许久,各自好奇。教了好几遍,明岐依然是笑眯眯,张嘴露出牙床上两瓣浅浅的门牙迹子,兀自咿咿呀呀。李萼有些沮丧,鼓鼓腮,抿嘴。孙晓寒便笑着安慰:“等明岐学会了喊姐姐,第一个叫小萼来听。”

这边有人**一只海鸥照相机给大家拍照,那边李世渝和顾昔华自有他们的话题。从梅花育种说到梅花繁殖技?。蒙玉农招招手:“老李,过来拍照片?”

“你们多拍点,你们多拍点。”李世渝负手立于梅树下,一脸笑意。

李萼上前两步,踮足道:“爸爸来呀!”一句话便将父亲大人召唤过去。几家人在花树下合影,青天湛湛,山雾缥缈,梅林云蒸霞蔚,花朵坠得枝干沉沉,梅花特有的清香被风徐徐送来。那边一小处空地种着月季杜鹃之类的矮小植株,在漫山遍野的梅林中成了淡淡的点缀。

女眷们一路观花留影,兴致很高。孙晓寒还向师母讨教毛衣编织之法。师母很有心得,细细剖分:“……这个镂空样子呢,其实是两针并一针,并完后要马上加一针,等到织下一行时在把加的那针织上……你可以先在纸上画出要织的图样,叶子呀,方片呀,斜纹呀,画好以后数针数,织起来就方便了……”

这边李世渝顾昔华师生已从梅花的话题上转开。

“你爱人在南京的工作落实得怎么样?”

“要等进修班课程结束了才能考虑分配,不过要想留在市区还是很困难。”

“前几天遗传育种教研室的吴志老师说,系里要安排人参加一个规模很大的项目研究,你也许听说了,就是马尾松的遗传改良。这个课题已经被林业部列入‘六-五’国家科技攻关课题。你读硕士的时候跟我去过贵州,专门考查过马尾松的生长环境、生长状况。现在你对这个课题感兴趣么?”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顾昔华赶上恢复高考的头班车,在千万赶考大军中顺利挤过独木桥,次年春天入学。他本科期间学习优异,被李世渝看中,提前一年修完本科课程。七七届学生当中很多人都下过乡,当过老师,当过干部,当过兵。有的来自农村,高考前还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有的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像顾昔华这样的应届生班上没有几个,大家都格外关照。本科毕业后,大多数人走上工作岗位――七七届毕业生是沉寂十年后向社会输出的第一批鲜活的血液,万物复苏,百废待兴,社会太需要他们,他们也满怀赤忱,投身工作。有人从事果树育种繁殖研究,有人分配到市绿化局,有人来到长江流域从事土壤调查,有人去往遥远的内蒙古浑善达克沙地生态定位站,跟随前辈们为治理风沙贡献智慧与热情……当然也需要有人留在高校,继续攻读更为艰深的课程,解决更多亟待解决的科学问题。在牛棚摸爬滚打多年的李世渝知道,一个崭新的时代已经来临,荒芜太久的土地需要甘霖的滋润。随着社会的展与科技水平的进步,在微观与宏观的更高层次和更高水平上探讨植物学已经成为必然趋势。他看中顾昔华的研究能力,一路关照、提点,倾注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培养这个学生。读研时顾昔华恋爱了――青梅竹马的感情,平稳,和气。李世渝略有担忧,双方家长会不会急于让他们成家?成家后会不会影响顾昔华的研究调查?后来知道,这些担心都是多余,顾昔华娶到了一个理解、支持他的妻子,二人婚后住在窄小的单间宿舍。每天晚上,这陋室就成为他们共同的学习场所。顾昔华占了唯一一张书桌,面前摊开一堆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抄写笔记。他还自学拉丁文,以方便辨识植物学名。孙晓寒在农校的功课并不多,回到家中便操持家务、照顾丈夫。丈夫伏案用功,她就是为他倒一杯水都是轻手轻脚,唯恐有一丝打扰。忙完一切,她也开始读书,就挪张小凳子坐在床边,看果树繁殖、园林艺术。他们喜欢这样的夜读,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那时候他们微薄的补贴全用作购买书籍、订购专业杂志。有时候旁人看他们夫妻并头阅读《园林》,阅读《大众花卉》,便十分羡慕:“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们俩却当成天堂!”

如今的研究项目对每一个致力于植物学研究的人都意义不凡,李世渝希望顾昔华能跟着自己做,但参加这个项目调查意味着去往南方――马尾松是我国南方主要乡土树种和最重要的造林用材树种之一,尤以贵州为最,贵州马尾松遗传改良研究从七十年代已经开始。但顾昔华新婚不久,女儿未足一岁,妻子又在上进修班,似乎不方便参与这个项目。其实这个问题李世渝私下里也同蒙玉农商量过,蒙玉农当下反对:“他们小夫妻不容易,孩子那么小,你就不能让他们过几年安耽日子?研究课题那么多,怎么不找个近一点轻便一点的,非要找那么远的!”李世渝知道蒙玉农说得对,唯有一笑作罢。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同顾昔华商量,听一听顾昔华的选择。

没想到顾昔华没有犹豫便答:“我跟您做。”反而令李世渝一愣,继而解释说做这个课题需要到南方长期考查,很辛苦等等。顾昔华一笑:“国外林木遗传改良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推广开来,我们起步晚,现在急需研究人才,如果我能参与这个项目调查,是再高兴不过的。”

“你爱人怎么办?”

“她理解的。”顾昔华微笑,招手就准备叫晓寒过来说。李世渝连忙摆摆手制止:“你慎重考虑一下,回去好好你爱人商量,不着急做决定。”

前面李萼站定转身,一双小手拢成个小喇叭:“爸爸――快点走啦――”师生二人相顾一笑,遂不提此话,大步朝前赶上众人,穿过前面一片梅林就是明孝陵。有人说想进去拜谒,有人说冷清清的陵园有什么好看,不如走山路去紫霞湖看白玉兰开了没有。交流意见后决定先去明孝陵,再去紫霞湖看玉兰花。

白玉兰在潮湿空气里开得沉沉堕堕,蟹壳青的天色映着腴白的花朵,像一桢宋人小品。他们立在花树下,有片时凝神。是赞美花朵的皎洁迷人,还是享用这迟迟到来的一分春色?冬天沉寂太久。静谧湖山间拂来清寒微风,略是醒人,远目四围山色,一鞭烟水苍茫,李世渝不由自主低声叹道:“这山水很美。”蒙玉农微笑,俯身拣了三五朵坠落的玉兰,同孙晓寒商量着回去做玉兰春馈――其实就是油炸玉兰花,将花瓣用盐水浸泡两个小时,而后裹以面糊,入油拖炸即可食。

下山的路走得松快些,李萼在前头蹦蹦跳跳,胸前一方手绢依旧雪白整齐地别着。小孩子眼里的风景总要千变万化,大人对先前路过的景色不再有浓厚兴趣,她却还是一如初见时的欣喜好奇,一草一木总要细细查看,时不时停下来仰头问:“爸爸爸爸,这是什么花?”“爸爸爸爸,这是什么草?”小姑娘未必分辨得有多仔细,李世渝却答得极认真,有时还会叫来学生:“你们看这是岗唇柱苣苔还是齿萼唇柱苣苔?”拿出授课时的态度。李萼一排细细的乳牙咬着下唇,望着他们嗤嗤笑起来。

回市区的路边偶或出现卖零食的小摊,花花绿绿的罐子里盛着各种小吃食。李萼只是轻轻瞥一眼,便飞快收回视线,目不斜视朝前走。走过了这个摊子又觉得遗憾,怅怅回望一眼,很失落的样子。

“嗯……爸爸,你说话梅是用什么做的呢?”她终于开口问,一脸认真,目光却停在小摊上陈列的诸色零食上。

“是用梅子。”李世渝笑答,并不继续接话茬。还是蒙玉农微笑道:“小萼在换牙,要是吃多了蜜饯果子,新牙就不好看了。”“蜜饯果子”四字无疑是极大的诱惑,李萼微微抿嘴,侧头道:“可是,小萼并没有‘多’吃啊。”李世渝对女儿格外宠溺,便慈颜道:“要是小萼每次只吃几粒话梅,爸爸就给你买一包。”李萼忍住雀跃的心思,作出严肃的表情,抿紧双唇连连点头。“你又惯她。”蒙玉农无奈微笑。

“你上次说,妈想让你回江临工作?”晚饭的时候,顾昔华问妻子。

孙晓寒在为女儿调米粉,只抬了一下头:“是啊。怎么了。”

顾昔华静了静,把导师那番话大致说了一遍,自己没有表态,只是等待妻子的意见。却听妻子笑了一声:“我当然支持你去,你直接说就是了。偏你还要拿我妈的话当幌子――我们俩说话用得着这样么?”这下反倒是顾昔华呵呵笑着说不出什么来,只好上前逗弄女儿。

“好了,你放心,这些事你只管自己拿主意,不要担心我。其实我早就想过,在南京工作难找,房子也紧张,回江临没什么不好,顶多人家问,你以前不是在南京教书的吗?怎么又跑回江临啦?问完了就没了。”孙晓寒喂完女儿,将她安置在小摇篮内,手里拿着条风车叮叮咚咚逗女儿玩。

虽然心知妻子会理解自己,却也没料到有这样通达,一时间不知是内疚还是感慨,顾昔华怔怔不语,菜已经端上桌,一如往常的简单饭食。

“什么呆?”

“要是分配到江临,你是暂时和妈住还是住在学校宿舍?我这边的项目研究也不是常年呆在外地,还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呆在南京这边的实验室……”顾昔华反而瞻前顾后起来。

妻子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用饭勺压实,递过去,投去嗔怪的一瞥:“先吃饭!这不还有一段时间细细安排么?反正你安心做你的研究,走多远都没关系,顾桥那边有我照顾。实在有不放心的,无非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好好吃饭,还有什么呢?”

素来乐天的孙晓寒就这样三言两语解决了一个在旁人看来十分麻烦的问题,不知她日后可有过遗憾或后悔?长大后明岐也不止一次这样问过母亲。孙晓寒总是笑:“当然后悔!要不然你现在就是南京户口。可谁让你爸爸热爱科研呢?当时国家太需要科研人才,我学得不行,是半吊子。所以你爸爸有一分贡献也是好的,就算我们一起贡献了!何况当时像你爸爸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的家人都非常支持。”明岐讶异于母亲的单纯、赤忱,在明岐看来,这似乎都是很遥远的情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