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兄弟阋墙
作者:三分酒气      更新:2019-08-01 02:53      字数:5485

边塞战事对于京中贵人来说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午门刑场的血河早就被衙役擦拭干净。冯延贵叛国一案由陛下亲判,大理寺卿却接到的诏书里发现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此等重罪,株连自不必说,可陛下这“诛杀连族”到底是杀几族?

大理寺卿程继反应倒是不慢,当日宣旨即毕就悄悄拦住了行人司司正高琏询问圣意如何,那高琏是何等人物,皇恩特誉,便是连中常侍陈立都要礼让三分,常伴君侧,又是宣旨特使,这些年景过来,若说他不知君心,就是坊间稚儿也要笑言“你竟不知小高相”,既是如此,高琏又岂会认真答他,当下三言两语挡回了程继。

也怪不得程继急的抓耳挠腮,若冯氏只是朝官便依律法办,偏偏冯氏还是外戚,且荣妃生育皇十子,从事发至今日,宫中尚无一点处置荣妃母子的消息传出,冯氏一族再如何株连,陛下难道真的能大义灭亲,将荣妃母子处死不成?荣妃盛宠,合京谁人不知,保不齐陛下一时心软,不仅将命留下来,还将名位也留下……若他此时杀过了,待到荣妃母子翻身之日,那可就是他的罪祸了。

当晚程继就拎着些补品盒子去了行人司司正高琏家中,谁知高琏滞留宫中尚未归家。程继欲走,紧皱眉头盯着这座清雅精致的府宅,片刻之后,还是递了拜帖进去。

高琏府中请来夫人待客,程继赔着笑脸说了来意:“夜里惊扰嫂夫人安,本是在下特来贺高兄喜得麟儿,万望见谅。”

高琏夫人端坐正堂微微颔首,着婢女为这位第二次来贺的程大人斟些茶水,她想着上月幼子满月宴已请了程大人一回,虽有些疑惑,却未曾点破,程继转身端茶时,高琏夫人无意间瞥见程大人背上已汗湿了一大片。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还不见高琏身影,程继有些坐不住了,毕竟私下结交天子近臣的罪名他是承担不起的,在此坐的时间愈长,他心中便多几分懊悔,直接来寻高琏还是太过冲动了,眼看宫门就要下钥,高琏此时不归,难道还能留宿禁中?呵,程继心中叹气冷笑,大概是嘱咐过府中人对他不可怠慢,作客许久,高琏夫人依旧堂上作陪,丝毫不见厌烦之色。

程继心下了然,知晓这条路行不通,喝下最后一口茶,拱手道:“不速擅来,打扰多时,”指着桌上的礼盒,“这些就请夫人一定收下,程某告辞。”

高琏夫人遂起身见礼,着小厮送程继离开。

少时,小厮在门外回了高夫人,又细答了程继神色,这才退去。

高夫人略略整理衣衫,转身向屏风隔着的后堂走去,珠帘挑起,正见一月白衣衫的男子,执书侧卧于短榻上,发髻半散,灯影月光交相辉映照在他脸上,一时间难以辩其神色。

“夫君。”

高夫人浅浅一笑,伸手将高琏的书拿走,高琏并未看得出神,不觉意外,牵了妻子的手一并坐在榻上,笑道:“走了?”

“走了。”高夫人歪头看着他,只见盈满情意的眼睛笑弯了。

屋里左右并无婢女,高琏覆着妻子纤细柔荑,举在眼前慢慢把玩,女子面如落霞,正是月下海棠绝色。

高夫人不敢看夫君,低过头,樱唇轻咬。

高琏抿嘴笑道:“夫人不言,难道是为夫玉体横陈,堵了夫人的口?”

高夫人赧然,思虑一二,转过脸正色问道:“夫君前些日子才让妾身封了三百两银子送给程琳夫人,这程琳不是程继大人的堂弟吗?怎的这时程大人求到府上,夫君还避而不见?”

高琏面色依旧微笑,只是淡淡的,却无责怪之意,解释道:“夫人心善,只因程琳的夫人与你是同乡,便能替她多思几分,”他翻了个身,清俊的面庞扬向孤月,眼神冷傲,语气却突转得讥讽,“这世上的善人还真多。”

高夫人复又垂首,眸中已然含泪,喃喃道:“妾身只是忧心夫君。”

高琏言语含刺道:“我?有什么可值得夫人忧心的呢?怕你自那日起都在想,夫君到底要怎么害程琳呢?”

这句话听得高夫人一身寒凛,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急声辩驳道:“不是,妾身绝无此意……真的只是忧心夫君。”

高琏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迫着那双鹿眼儿眸中只有自己,高夫人吓得直往回缩身,两人较劲,高夫人又怎能胜过一个男子,下巴似要碎裂,痛得钻心,不敢再动,高琏弯弯嘴角,笑道:“这才乖。”遂将高夫人拉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心,似是安慰受惊的禽.宠。

高夫人渐渐止住哭声,高琏微微一笑道:“这才乖嘛。”

暮色浓重,宫门鸣鼓下钥,宵禁后,四城巡察院的卫军片刻发动,程继出了高府眼看天色渐晚,连轿子都来不及坐,一路小跑回家,这要让巡夜的捉住后杖二十,他明天也没脸再出门了。

进了院门,程继呼了一口气,程夫人急忙将他请来用饭,三杯酒下肚,这才舒心片刻,复又想起那桩难办的事儿,眉头又拧起来,搁下木箸,程夫人以为是饭菜不和胃口,忙开口询问。

“夫君何事烦忧?”

程继不欲言说朝事,直问道:“我那堂弟你可安顿好了?”

程夫人道:“就安置在游云苑,一应事物都妥当。”

程继点点头,又听程夫人抱怨道:“虽是本家,当时嫌弃你我贫贱夫妻,分家已久,如今入京竟又求到咱们头上,真真是脸皮厚如城墙!”

程夫人气得大口吃了几口白饭,才将火气压下,程继心中虽是愤懑,却不曾说什么讥嘲言语,毕竟有着那份血缘关系,若把人家赶出去,坏的还不是他程继的声名,何况堂弟程琳接连丧父丧母,因着丁忧拖沓几年,这官也做不成了,算是这一家得了些现世报,他到底是狠不下那心做落井下石之事。

程继又拿起木箸,随意吃了几口菜,问道:“堂弟夫妇此次进京所为何事,你可问清楚了?”

程夫人促狭地撇了撇嘴角,哂笑道:“你那堂弟不知从哪听得当今东朝殿下广招贤士尊为客卿,凭着他胸中几点墨水,写了几篇策论说是碰碰运气。”

程继疑惑道:“东朝在山西河道疏浚招士任用确实不假,可也招的是山西本地学士,他自幼在山东山间长成,如何懂得河道疏浚之术?”

程夫人道:“这可不是,妾身问他是否师从高手,他可一字都不肯泄露,”程夫人挑眉冷笑,“他那般信誓旦旦,妾身可不愿泼他冷水。”

程继若有所思般,接着问:“结果如何?东宫那边可有回复?”

程夫人道:“他倒是着急的很,才来几日,便投过去四五篇,庶民之言,岂是轻易被东朝见得,若问结果,夫君自去问他。”

眼见程夫人有些恼火,程继识趣闭嘴,用饭毕,饭案撤下,程继说着去书房,思来想去,转身踱步去了游云苑。

客苑中想是也刚用完饭,下人们忙进忙出,程继慢慢走进院子。

“大伯父!”

程继被这炸在耳边的声音吓得不轻,他寻着声音看去,见那小男童冲他咧嘴一笑,灵巧的从廊下栏杆里钻出来,小跑到他身边站定,像是看见什么新奇事物一般,围着他打量了几圈。

程继想他一定就是堂弟在信中提及的遥儿,便问道:“遥儿,你在看什么?”

程遥惊奇道:“大伯父知道我是遥儿?”

程继点点头,程遥摸着下巴,挑起眉头,一口清稚之音,“大伯父早就知道我叫程遥,父亲也知道今晚大伯父肯定会来,大人都有这般未卜先知的奇能吗?”

程继方欲问他,何故他父亲会知晓今晚自己必定造访,从屋中传来一女子声音,道:“遥儿,你在与谁说话?”

那女子打帘出来,见了程继,忙过来给他请安见礼,道:“叨扰多日,本该我夫妇二人去见大伯,因着大嫂子说您公务繁忙,实是无暇,这才耽搁了,万望大伯见谅。”

程继虚扶她一把,见她衣着不俗,头上珠钗比之身为五品诰命的内子不遑多让,笑道:“这又何妨,一家人勿要讲这些虚礼,你便是宁氏吧,勿要惊慌,我来就是看看你们住的可还妥当。”

“住的一切妥当,只是劳动嫂嫂了,”宁氏说着便将他引进屋去。

程继摆摆手,寒暄几句,进了屋便看见从里屋急忙出来的堂弟程琳。

不待程继说话,程琳一个作揖,几将头低到砖缝里,激动道:“哥哥大安。”

程继自是马上将他扶起,心中怪道,这一家子都是这般喜好唬人不成?

程琳面上含泪带笑,直抬袖抹了好几把眼泪,才稳下来,程继乐呵呵打趣道:“不过几年不见,堂弟看来对为兄甚至挂念啊!”他将“堂弟”二字说的清楚明白,反观程琳神色。

程琳果不其然愣神一二,算是还有些良心,知道父母宗亲做下那些烂事,羞愧于他,对宁氏丢过去一个眼神,宁氏识意,领着幼子悄声退下,而后他亲为程继奉上一杯茶。

程继缓缓呷了一口,瞥了一眼这位久不相见的堂弟,见他一副垂头耷耳的惭愧之色,自是不愿再调侃他,话头一转道:“听你大嫂说,投了文章给东朝殿下?”

程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投了几篇,鄙言累句,想是让殿下读的辛苦。”

程继心中冷笑,殿下岂会亲自遴选这些文章,还不是先交由东府末等詹事挑拣,再一层层选上去,最后殿下能看个两三篇,便是大幸了。他暂不说穿,问道:“你自幼在山东长成,何时清楚明白山西河道之事了?为兄竟不知你还有如此本事,早知你有良策,定然早早将你接来京城,也免了车马劳顿。”

“本来要去山西的,”程琳刻意压低了声音,“前些时候生了冯氏祸事,殿下回京,愚弟只好求到哥哥府上了。”

程琳避而不答,言语中却刺中了程继心头一桩要紧事,程继瞬时就冷了脸,道:“你我兄弟,你决心出仕,我又岂会坐视不理,给东府投文章这等大事,你也不寻我一起看看,万一有什么言语冲撞了殿下,可是要连累你我家小!”

程琳摆手笑道:“实是不堪卒读,愚弟又惧怕为兄长责骂,幸而哥哥这几日案牍劳累,这才敢投出去。”

程继将茶盖盖下,手力略重,瓷器声撞得清脆,随口问道:“那东府可有回复?”

程琳露出一丝笑容,“万幸,中了。”

“中了!”程继猛地站起来,一时间看似呆住了。

程琳忙扶住他,笑道:“看来哥哥比愚弟还激动,愚弟甫一接到东府的话也以为是做梦呢!”

程继发觉自己失态,转而哈哈笑道:“贤弟真是好本事,这几年未见真是大有进益,转眼也可作国之栋梁,看来在我这蔽蓬陋室中委屈不了几天了。”

“哥哥说笑,侥幸而已,哪里及得上哥哥在京中地位举足轻重,不过是东府詹事里有位同窗,我拜托他略略将我的文章放的靠前些,实在不值得哥哥这般夸奖。”

程继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城里还是这样的门路,虽说只动了些小手脚,但能被东朝选中文章,至此他也不敢再小瞧这位堂弟了,至于东府詹事,他大致还是认得几个,便出口问道:“不知是哪位詹事?既是帮了大忙,你必得好好酬谢,詹事虽不起眼,但到底是东朝近臣,轻易得罪不得,如今你立身程府,也无须怕劳动愚兄,”程继在屋中踱了几步,“明日便请你嫂嫂去库房里挑几件给府上送去。”

程琳听着这话已然是准备为他出仕之路筹谋开来,仍是感激涕零,作揖深拜,程继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不然也不能从外放官一步步升回京城,扶他起身,执手相握,笑道:“到底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亲缘情分哪能说断就断,你这几日安心在此住下,想过不了多久,东府就来人唤你了,若有何不懂之处,尽管来问我。”

程琳连连点头,复而又叹道:“哥哥不知,我觉得此事还有些悬,能不能被东府召去还两说,说不定连山西河道一事都就此搁置也不一定。”

程继一怔,急忙问道:“此事怎说?”

程琳道:“还不是冯氏,现在合京都盯着此事,本来山西河道就是个烫手山芋,现下殿下都无暇顾及,遑论他人,与我同窗是那位詹事叫赵连松,想必兄长也不识得,他无甚世家背景,此事因殿下盯得不紧,下面的人一个躲着一个,这份差使才落到他头上。”

程继细想了想,确实不认识这位赵詹事,又试探问道:“殿下也在忙冯氏一案?”程继确不知晓此案中太子又做了什么,才令他心惊,他复而想到高琏对他避而不见,是否因太子牵涉其中,毕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行人司以低位知晓禁中圣意,各个战战兢兢,岂敢与东府太子有所牵连。

程琳道:“听他说,殿下天天进宫为冯氏求情。”

“殿下就不怕触怒龙颜?”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陛下的意思要株连九族,那得死多少人啊,想来还是殿下心善,又劝得住陛下,这才另颁诏令,”程琳复而惊醒般叹道:“说来还是兄长聪慧通达,仅凭陛下诏令中诛杀连族几字便可明白圣意,先将冯氏族中亲近者诛杀。”

程继略略一笑,心下了然,原来是太子殿下从中转圜,不动声色道:“殿下心系百姓,河道一事不会就此完结,等冯氏一案稍告段落,殿下还会督查此事的。”

两人又说了些家乡旧事,程继不好多留,程琳便送他离开,走在廊上时,程继看着院中与婢女玩闹的程遥,笑道:“遥儿这孩子不仅容貌像你,连这顽皮劲儿也十足十的像,幼时祖母总是罚你,我去说情,祖母却连带我一起罚喽。”

程琳笑了笑,“难为哥哥还记得这些趣事,遥儿确实顽皮,我也头痛不已。”

程继:“孩子大了就懂事了,你看你这不装得一本正经,连胡子都续上了。”

程琳摸了摸下巴,悻悻一笑,只当被促狭了。

二人在院门前别过,程继顿了一下,问道:“遥儿说你知我今日会来?”

程琳笑道:“不过来了府上不曾拜过兄长,心中不安,在他面前念了几句,谁知这小儿听成什么了,让兄长见笑。”

程继并未多思,遂各自归去。

程琳见他离去,方松一口气,宁氏为他挑帘,进到里屋,又为他脱下外衫,坐在旁边打起扇子,笑道:“妾身原还奇怪夫君这般持重,遥儿怎么如此顽皮,原是先有前因,才有后果啊!”

程琳面上淡淡,讥讽道:“你也信他说得那些?”

“如何信不得,夫君快与我说说幼时趣事。”

程琳别过头去,颇有些气道:“我哪里还记得!”又瞧见宁氏头上琳琅满目,不满道:“你少把那位送你饰物戴出去,满头堆砌,丝毫不成章法,怪不得当初母亲看不上你这小门户!”

宁氏一愣,没想到他突然动气,转身抬手抚着头上冰凉珠翠,眉头挑得老高,低声道:“还瞧不上我?有本事就别动我带来的嫁妆!这些都是我那远亲另赠与我的,与你何干?若是自己有门路,何苦巴巴伏在人家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