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游七息正与其他几派掌门僵持着之时，忽然听闻场下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而后大地开始震颤，仿佛千军万马奔来般。

几大掌门身随心动，瞬时便出现在高台边上，眼睁睁看着归渊的人奔涌而来。虽然这根本超出了他们的计划之内，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最德高望重的道毅真人和空言方丈默默相视后点了点头。道毅真人挥手高呼：“各派弟子听令，协同江湖正派人士，覆灭邪魔外道，就在今日！”

再无商榷的余地，两股人潮似利箭般碰撞在一起，鲜红的血色片刻间从交汇处蔓延开来。

道毅真人脸色铁青，回头对游七息说道：“游神医，此番战后，我三家八派，连同武林人士，必会向你讨个说法。”话语间连“盟主”的身份都已经省去，这位老江湖也已经怒无可赦。

随后，道毅真人与空言方丈身先士卒，踏起轻功，往战场之上飘落而去。

几大掌门紧随其后，唯姬以洛拂袖而去时，留下怒言：“你不配为医。”

2、

几大掌门加入后，归渊中“十二时辰”的成员各自迎上，各派弟子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

游七息望向远方，那里坐着一个黑衫人，正反两派中，仅剩下他们两个没有动手。

那人正是萧杀。

看着兵刃击戈所迸发出的火星，交错而过扬起的断臂残肢，被怒吼叫骂所淹没的呻吟痛哭，以及垂首可见，在绿色草地蔓延开来的大片大片的血红。

游七息止不住颤抖起来，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场面。

无数次睡梦之中，死于这片战场上的人争先恐后的往他的身上攀爬。断掉的手叩进他喉间的血管之中；自嘴间被斩的无名尸首仅用下颚和舌头，也要啃咬他的身体；被烧成焦炭的黑色人形将他的手拽入自己的胸膛之中，让他感受被焚烧的痛楚...

这就是真正的江湖，根本不似说书先生口中那般侠义为先、逍遥自在。

3、

在各派掌门的带领之下，归渊开始顶不住压力的节节后退。

似乎是看够了游七息脸上痛楚的表情，萧杀整整衣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道毅真人和空言方丈的注意，两人挥舞着兵器将各自的对手逼退。迎着萧杀的方向走了过去。行进途中，归渊的人自动闪开身让出一条路。

道毅真人一柄琉璃拂尘，扫在人身上如同梳刑中的铁梳一般，将人肉一条条从身体上刮下来。

空言方丈手持一根慈悲棍，与平日里的慈悲佛陀样子不同，他怒目圆睁，此时此刻却像佛教典籍中的恶修罗一般。

拥挤而嘈杂的战场，此刻像是在这三个人之间静止了一般。随着三人的靠近分出了一个无人的圆。

“萧掌门，独孤珏前辈与你比试，落败身亡，本也无话可说，但你玷污前辈的尸体，实属小人行径。”空言方丈右手将慈悲滚收于臂后，左手竖在胸前呈单掌合十状。

萧杀则耸耸肩，满不在乎：“我本身便不是什么大人物，能跟名门正派的几位相提并论。”

道毅真人闻言也收起拂尘，他们本就希望能够通过洽谈，或者压制萧杀，让正邪两道不必大规模的流血牺牲。如今萧杀既然愿意交谈，他自然也希望能够说服对方。

“萧掌门，你同样贵为一派掌门，收束门下，即便不能行侠仗义也不应该荼毒江湖。”道毅真人希望能从大义上面让萧杀退一步。

萧杀点了点头：“荼毒江湖，是啊，荼毒江湖。”想了半晌，他接着说：“那么，在我之前，在归渊开始广纳门众之前，江湖便是一片欣欣向荣、歌舞升平之景？”

说着，萧杀往道毅真人面前走去，及近了，萧杀质问道：“沈家覆灭之前，沈公子的欺男霸女，有人管过？唐门的伪装劫掠，你可曾过问过？”顿了顿，萧杀难得的眼中露出凶狠的目光：“甚至我卖身葬师，可有人为我主持过公道？”

道毅真人无从回答，只能叹息着说：“但总有一天，江湖便不会再有那么多是非和恩怨，总有一天，会欣欣向荣、歌舞升平。”

萧杀用手中的折扇抵住道毅真人的胸膛：“你的这个江湖，没有。今天之前没有，今天之后，就说不准了。”

空言方丈在旁沉默不语，此时听到萧杀的话，问道：“难道今日你率归渊等人，将我等全部杀了干净，这江湖就能成为你口中美好的江湖吗？”

重新走回自己刚才的位置，萧杀回过头，笑的嚣张而放肆：“你们死了可还远远不够。”

4、

终于，终于，火候也够了，就差最后一味药引。这诊治江湖的药，终于要出炉了。

游七息立在高台上，心中颤抖着。

远处，萧杀也已经和道毅真人、空言方丈交上了手。整个战场全都乱作一团，到处都是血腥和混乱。

快了，快了，还没有真正的两败俱伤。

马上，马上，就能够真正的将“江湖”治好，让那些悲伤、痛苦、血腥离开这具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了。

5、

道毅真人和空言方丈，都是深谙武道绝学的大家，两人联起手来，熟练程度几乎不输枪剑两派的庄、秋两位掌门。

萧杀虽然也未处于下锋，但也根本再无暇顾及其他。

“十二时辰”三三两两的对上各大派的掌门、长老。和行军打仗的元帅不同，这些门派首脑没一个是锦衣玉食求得高位，都是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才能够坐稳那个位置。因此今日重下杀场，无一胆怯，唤起了沉寂已久的血性之后，也都厮杀起来。

而其余的普通弟子们，在首次碰撞的大量牺牲流血之后，崭露头角的，归渊之中的能人异士也都找了上来；而武功稀松平常的，也都和各自的对手难分难解。

生死搏杀，全力以赴下，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随着血腥味越发的浓重，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包括了各门派的长老级人物。

至于气力不继的，武功路数已经开始走形。无论正派或是归渊，不少人几乎只能将手中的兵刃砸向对手，再也无法跟上招式的变换拆解。

战场上依然站着的人，十不存一。

6、

“别打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出现在战场的边缘。那声音并不大，甚至还有些哽咽。放在一刻钟前，甚至还比不上两个高手的兵刃交击声。

但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就连萧杀都换了三把精钢折扇，汗水浸透了黑色的衣衫。眉目间也没有了那股邪性的从容和玩味。

这不大的声音，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那是一个弱女子，白白净净，穿着一身青色素裙，是一个标准的美人，但眉目间却填满了哀愁，脸颊上还挂着汗水。

正是这样一个清秀的女子出现在血污的战场上，所有人都愣住了，就练道毅真人和空言方丈，都拉开了几步距离。

“这都是...游七息的...计划。”女子带着哭腔，喊出了这句话。

虽然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那个高台，那个一身白色劲装的“武林盟主”。

女子看了看高台，艰难的抹去了两行清泪，终于能够稍微流畅的说话了：“他就是要让你们两败俱伤，然后控制整个江湖。”

说完这句话，女子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跌坐在地，不顾干净的裙子浸泡在一地的血水之中。

全场静寂。

女子低垂着头，她再也不需要大声去说话了，幽幽的话语从她的口中继续传来：“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沈家被灭门、宫大侠被杀、乃至归渊的多次屠戮，都是他策划出来的。”

虽然女子只是在喃喃自语，但是宫家代家主、长老宫清突然问道：“姑娘，你说的‘宫大侠’，可是宫家家主，宫傲？”

女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歇斯底里的嘶吼着：“是的，全都是，他酒醉之后全都说了出来，洋洋得意，运筹帷幄，武林盟主游七息。”

女子的语序错乱，意思不清，但突然间，所有人都萌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几大掌门，满脸诧异的沉思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7、

“放你娘的屁，哪来的女娃娃竟口吐臭屁，医仙谷金字招牌立在那多少年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游神医什么样的名声，就敢来这里血口喷人。来来来，你古爷爷先打你屁股三百巴掌！”所有人都在思索时，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古重行，他背靠着高台，身上一道几可见骨的刀伤。伤口上依稀可见有些许的药粉，想来是他自己敷上的。他跟随游七息多年，自然是听不得别人说坏话，当下硬撑着喊出了上面的话，但应和着却寥寥。

游七息本也低垂着头，但是面对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他双手紧握着横栏，喊道：“你说出来又怎么样！现在正反两派所有人，都已经伤痕累累，而且所有的掌门和高层都已经在此，江湖，已经是我囊中之物！”

姬以洛把额头上的血污擦干，轻啐一口血痰：“虽然不知道你在得意什么，但你一个废物口出狂言，杀了也是活该。”说罢，提起手中长剑，就往高台上走去。

游七息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扬了扬：“附骨花。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这是我从医多年研制出。整个沈家，便是死于附骨花之下。中了附骨花的人，将会从血液之中滋生出花朵，运功越快，毒发也就越快。其实附骨花本必须要口服才能起效，但它遇血而生，因此这片战场，是附骨花梦寐以求的滋养之地。正因为你们的厮杀，毒才能够进入到你们的体内。”

顿时，所有人心中都一片惶然，运起功力查探着自己的身体。

游七息得意洋洋：“别查了，这花是我独门毒药，唯有花朵破体而出，你们死亡的那刻，才能够发现自己中毒。”

姬以洛扬起长剑，怒指高台：“你以为用毒药要挟，就能够号令整个江湖？”

游七息一拍横栏：“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人，是真的心系江湖吗？我从医多年，治病救人，那些人都是该伤该死的吗？”

“我曾救过一个没了左腿的男孩，他是在少林高僧为民除害时被石块砸中的。”

“我曾救过一个丧女的老人，她的女儿是被唐门看中，打伤她之后掳走杀害了她的女儿。”

“太多了，太多了，你们和归渊到底有何不同？你们还不是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武功高强，高高在上！你们可曾用自己的功夫，去帮助人，而不是争高低，造死伤？”

“到现在，我这个所谓的‘武林盟主’可曾有一分一毫的权利？我让正派去匡扶正义可有人真心听我的话？”

“姬以洛，你可以不顾性命的要杀我，但是，看看你周围的人，那些还活着的人，有几个想死的？你来杀我呀，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他们先杀了你！”

游七息恶言说罢，姬以洛突然间环顾四周，无论是归渊还是正派的人，竟真有人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游七息见状哈哈大笑：“所以，为我所控有什么不好？江湖会成为更美好的江湖，你们要的美名，也都会尽入囊中。”

道毅真人见状，厉声道：“游七息，江湖哪会有绝对的正义，即便有，也绝不会通过你一手遮天出现。你倘若不悬崖勒马，老夫拼了命也会取你性命，我看谁敢拦我。”

8、

“我敢！”自游七息承认下毒之后，一直相信他的古重行未再说过半个字。但当道毅真人打算出手时，他却张口了：“少爷，我不知道你抽的什么风，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看你救了那么多人，那份治病救人后的开心，我老古不信是装出来的！”

说到最后，黑铁般的老人已经泪水涟涟：“少爷！我古重行，誓死不信，我，保你平安！”

古重行年轻时也是广交友的豪爽汉子，江湖上敬重他的后辈也着实不少，即便是年长些的人，也是要给他几分薄面。因此话音刚落，不少人低呼着“老古”、“古老”、“古前辈”等称呼。

但是道毅真人显然也是雷霆大怒，他汇集全身的真气，一步步行来，像是巨兽踏地一般，轰轰的声响下，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古重行用断山刀艰难的支起身子，无言的摆明自己的态度。

就在此时，那个女子颤颤巍巍的，同样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他那份，是假的，真的，我已经换掉了。”

女子的这句话，再次让众人心中燃起了希望。而游七息则急忙查看手中的锦囊，尚未来得及打开，突然一道劲风袭过，萧杀的折扇已经划破了锦囊，锦囊中的东西从破洞之中随风散落，那是一粒粒白色的种子。

随着游七息的面色大变，众人知道，无论那是什么都不可能是名为附骨花的毒药。

下一秒，所有还能动的人，无论正派还是归渊，手持兵器怒吼着冲向了高台上的游七息。

9、

被人潮吞没前，游七息突然放松了下来，仿佛肩头的所有担子都放下了。

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还有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献出生命的宫大哥，自己终于要偿还性命了。

他微笑着摊开双手，像是要拥抱愤怒的人群一样。

下一秒，万刃穿身。

10、

被人潮淹没的前一刻，女子从游七息的口型中看到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的世界彻底崩溃了。

这个男人将自己从自卑的深渊之中带了出来，教会了自己如何去善待自己、帮助他人，自己的这条命都可以毫不犹豫的交给他。但他想要的，确实让自己来亲手杀了他。

这是怎样残忍的男人啊。

那曾经环抱着自己的宽阔肩膀，如今被各式各样的武器肆意的劈砍着，那个明明诊治了江湖的男人，却被整个江湖发泄着怒火。

混乱之中，一个头颅从高台之上滚落。

女子看到后慌乱的站起身，跑了两步被一具尸体绊倒，但她来不及站起，跪爬着往那个头颅赶去。

拼了命的蹒跚前行，女子扑过去将头颅搂在怀中，像是要给予最安全的保护一般。

那一刻，整个天地在女子的世界中失去了声音。只有无尽的白，以及女子和怀中头颅的黑。

她想仰头嚎哭，但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余生。

11、

游七息的尸身已经破碎的再也无法看到哪怕一根指头的形状了。

没有理会众人的发泄，道毅真人在战场的另一侧询问萧杀：“萧掌门，能否？”

萧杀的目光则是放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仿佛突然想起一样，答道：“我中了附骨花，他扮成归渊中的‘阴阳’，秘密操纵着归渊达成他的目的。”

道毅真人听罢后，也未细问，拱手道：“那如今邪魔已除，望萧掌门今后，能凭己心。”

这句话有着敲打之意，也是暗示萧杀今后不要再行恶事。

萧杀仿佛没有听到：“你看那些报仇雪恨了的人，归渊的人和正派的人，并肩坐在一起，他们刚刚还是死敌啊。”

顺着萧杀的目光，道毅真人看向高台，那些将游七息身体摧毁殆尽的人，此刻没有什么门派之别的瘫坐或躺倒在一起。

“是啊。”道毅真人也莫名的接了一句。

12、

一年之后，医仙谷谷口。

医仙谷的石碑早已被砸了，那个曾经鸟语花香的山谷如今凋零破落，那些属于游七息的建筑也已经被焚毁了。

谷口的马车上，觅莲带着步弥，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挥鞭往后山走去。

当初游七息这个大魔头被万刃分尸之后，“医仙”的名号也就成了“医魔”。这里自然被人打砸烧毁。

如今，觅莲带着步弥打算远遁西南，便来看这最后一眼游七息的“家”。

游七息的墓被隐蔽的立在后山偏僻的一条小路尽头，觅莲将马车停下，嘱咐步弥看好马车之后，一个人前去凭吊。

那是一块小小的石碑，碑上唯有“夫君之墓”四字。

觅莲放上一捧药草的花朵，擦了擦墓碑：“夫君，你走之后，整个江湖在那次大战之中元气大伤。三家八派大都不再敝帚自珍，尤其是八大门派，敞开了山门开始招收弟子。武功已经不是什么珍宝了，一些小门小派甚至免费发放武功典籍，让普通人强身健体之用。”

她的青葱手指温柔的抚摸着石碑，像是抚摸爱人的脸颊：“夫君，归渊也解散了，在萧杀的监督下，他们分配到了边疆，根据不同恶行，戍边不同的年限。经过那样的一战，归渊的恶人似乎也都不再为恶了。”

“你让全天下的恶人，都认为自己为恶是因为你的操纵；你让全天下的善人，找了个理由去原谅恶人；你让这个江湖流尽了骨血，然后得到了新生。”

“夫君，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医仙呢。”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