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者:冰糖芒果酱      更新:2019-08-01 22:24      字数:6296

桑晴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后、余晖依稀之时找到了我们。小姑娘顺利回了戏班,除了些许擦伤,幸无大事。对方千恩万谢的,我们好一番功夫才劝停。在客栈落脚之后,不明人士送来了被土匪劫去的一千两,听说戏班被劫的马车也原物归还了,真是皆大欢喜。

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且还没有耗费半分钱财,着实开心。这开心劲一直持续到上床就寝,直到看见破门而入的桑晴。

昏黄灯火下,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确定是父王的?”

桑晴大概也是拿不准,思虑半晌才道:“听人说是王爷的,到底是不是奴婢就不清楚了。但那些人说的神乎其神,估计半个城的有钱人都来了。”

我将失而复得的一千两从包袱里头翻了出来数了数,看来今日注定是要破财一次的。

我与桑晴换了男装到了人满为患的酒楼里。这酒楼此刻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掌柜的命人在大门口摆了个桌,但凡入楼之人皆需登记,且先缴纳一两银子,美其名曰茶水费。

以此看来,能进这楼的要么是凑热闹的有钱人,要么是对父王崇拜到无以复加之的有心人。总之都是有可能一掷千金的人。

我们进楼以后坐在一角落里,坐在身侧的桑晴见我有些郁郁,关怀道:“主子,哪里不舒服?”

我将手里的瓜子屑拍了拍,看了眼坐得板正的灰衣护卫,问道:“阿池,你不休息吗?”

阿池垂首回道:“总管有命,当值之时,必得如影随形。”

如今身边只留了阿池一个护卫,这是不是意味着这有点死脑筋的忠诚下属,将在之后的日子不分昼夜寸步不离的跟在我们两身边。

如果不是怕阿池多想,我真的很想长叹一声。不知为何看到他,我就会想起凌叔,总觉得我的心灵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依旧受到了某种桎梏。

阿池护卫在以余光窥视了我一眼之后,道:“主子放心,那一两银子可以从属下的月俸中扣除。”

我愣了一愣,悄声问桑晴:“我平日里在你们心中是不是有点小气?”

桑晴摇了摇头道:“主子觉得阿池像不像凌总管?”

论感觉我们两简直不要太默契。我与桑晴对视一眼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是我小气,而且阿池这小子太耿正,不爱占人便宜,这跟对方是谁没有关系。

正当我们闲聊时,台上那负责买画的中年生意人已经热完场了。这生意人很有说书先生的潜质,将父王南征北讨的故事说了一件又一件,将场面炒得火热。最后终于抛砖引玉地捧了一条长长的锦盒。

今夜的重点总算来了。

客人们耐不住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

这生意人捧着盒子道:“大家都知道煦王殿下的恩师,乃是国之大儒钟山先生。煦王殿下得其真传,那一手笔墨可谓是巧夺天工,如今的天下少有与王爷齐名者……”

桑晴疑问道:“凌总管不是说,王……老爷十八般武艺就数字画稍逊吗?这位先生说的是否有些言过其实了?”

我不以为然道:“别说字画了,就算是父王用的一张手纸,那也是比金子还要值钱的。”

桑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勾了勾唇角道:“煦王已经不是先前的煦王,现在的煦王是由世人臆想出来的神。因为父王不在了,无论他们如何想象也没人能证实,于是他们便想当然地以为听到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一些人想象,一些人相信,一个虚假而完美的煦王便由此诞生了。”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无法证实的事都成真的了。

台上的生意人磨蹭半天终于打开了字画,以供众人赏玩品鉴。画中是在漫漫黄沙里,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正卖力奔驰。一半人在质疑真假,一半人在赞美称道。其实也不知道,这其中真正懂画的究竟有几人。

一个似乎学有小成的儒生有模有样地指着画道:“煦王爷自小习武,臂力过人,此画线条流畅,似一挥而就,行云流水,确是王爷的真迹。”

又一人道:“此马形神兼备,雄姿勃发,其背景视野辽阔大气磅礴,王爷果真好气度。”

……

桑晴见我又出神,问道:“主子可看出真假了?”

我摇摇头,道:“父王留下的画本就不多,又被凌叔珍藏得极好,况且我对字画也没什么研究。”

阿池问:“那主子在想什么?”

我点了点额角没有回答。其实我只是在想,为何要听一群外人讨论这件东西是否属于父王,分明我们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两见我不说话,皆默了一会儿,直到台上开始竞价时,方才将目光投向我。桑晴问道:“那还买不买?”

我坚定道:“买,当然要买。”

桑晴迟疑道:“可万一是赝品?上回你花重金收回去的那副字帖,不也被凌总管证实是赝品吗?”

我拎起包袱站起身,豪迈道:“宁可买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正打算高声喊价时,有人先我一步道:“五千两。”

楼里仿佛瞬间凝滞,大家都在找说话之人。我踮脚瞧见一个颀长挺拔的玄衣男子,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上台。此人气度凛然、神情淡漠,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好看的人和有钱的人都是人群的焦点,而这个人两者皆备,毫不意外地引起了一阵骚动。

生意人喜形于色地高声道:“有没有高过五千两的,如果没有的话,此画就归属于这位公子了。”

那位公子闻言漠然道:“五千两,带我去见作画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那生意人惊愕之后,立马恢复如常,拱手笑道:“公子说笑了,煦王爷早在十年前便仙逝了,在下如何带公子去见他。”

那位公子依旧眼皮也不抬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五千两带我去见他。”

直到这时,我方才认出了这位出手如此大方的人,竟然是傍晚时在土匪手中救过我一命的大恩人。不过他的意思难道是这画是假的?因为这世上不可能有人会花五千两让人家给自己打死。只可能作画的另有其人。

不过那就更稀奇了,头一次听说看到一副假画,还要花重金去找那个伪造书画的人。这不应该报官就好了?

方才参与竟价的人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这是副假画?何以见得?”

大恩公的神情如冬日的沉沉雾霭道:“王爷不画白马。”

生意人明显松了口气,转而胸有成竹道:“胡说!王爷平生最爱马,他的坐骑便是一匹白马。”

大恩公的面容像是一张做工精致,精雕细琢的面具,看上去无可挑剔,就是和面具一样有个短板,不作表情,此刻的他就是这样。他瞥了眼画道:“画上的时间是丁寅年七月。早在一年前的荣城之战,王爷的白竹便已战死沙场,自那以后王爷再不画白马。”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的确,白竹是在荣城之战时战死的,在身中二十多箭的情况下驼着父王冲出了包围,死的极为壮烈。凌叔说,白竹不愧是长羽军中最烈的马,烈的忠诚。

生意人见此,已有些慌乱,但仍不肯承认,辩解道:“王爷正是因为追思爱马,才画下此画……”

大恩公显然已不想再纠缠,速战速决道:“要么拿银子找人,要么去公堂。”

生意人的气势一下敛了,对大恩公拱手道:“请公子移步说话。”

二人在众人的目光中一前一后出了门,随之而去的还有几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人,全部带了兵器傍身。众人兴致大败,竟然兴致勃勃地看了副假画。信誓旦旦说是真画的那几位,面上都有些遮掩不住的羞惭,纷纷逃离现场。楼里的客人一下便少了。

我呆思了半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猛地抓起包袱就往门外跑,桑晴和阿池紧随而来。

我忙不迭地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约摸在半盏茶后,见到了正翻身上马的大恩公,他们一行有六七人皆骑了马。而那个买画之人已不见了身影。

我怕追不上,不得不施展轻功,落在他的马前。他的反应十分快,马儿也通性,在我跟前稳稳停住。

我高声道:“公子留步。”

他的眼眸黑白分明,光华内敛,神色极淡,和他拿剑的样子很有些不同,少了点肃杀之气。他只略扫我一眼道:“何事?”

他在马上,我在地下,我们实在交流困难,我不得不走近些。但我一移步,他的同行们便机警地拔出了半截剑。

我吓了一跳,阿池转眼便护在了我身前,毫不畏惧地将他们瞅着。

我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忙解释道:“大家不必如此,在下没有恶意。且以在下的武艺根本不是公子的对手,何况公子对在下还有救命之恩,在下不是忘恩之人。”

大恩公以手势示意手下收了剑,向我道:“若是报恩不必了,我说了互有助益。”

我看他欲走,索性开门见山道:“公子为何要见伪造书画之人?”

他薄唇轻启道:“为民除害。”

“若是如此,只需报官便可,公子不必花那么多银子。是不是……”我的灵台中的某一处渐渐有些恍惚,“是不是伪造之人,与煦王爷有关?”我感觉到阿池惊诧的目光。

大恩公神色不动地看了我一眼:“无关,报官只会打草惊蛇。”

我咽了咽唾沫道:“恕在下大胆猜测,公子可是谢家军?公子的坐骑是踏雪千里,来自西凉,仅供长门关。”可能一般人认不出来,但凌叔的坐骑飞鸿正是此种马,我从小看到大已十分熟悉。

他依旧无动于衷道:“所以呢?”

“所以公子才对煦王爷了解颇多,因此不惜重金要找到伪造之人,是因为他真的与王爷有相似之处……”

“你在期待什么?”他冷漠地打断了我的话,身子微微前倾直视我,“王爷死而复生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落了空,是,没错,我不止一次的幻想过,那个楠木棺材,那个白瓷瓶里的骨灰,不是父王。

他见我不说话,直起身子道:“我只是不希望有人披着王爷的名字存在,这个人确实模仿的十分神似,会给很多人以幻象。”

比如我,比如当今圣上。活到如今,我终于明白皇爷爷为何要在父王大胜之后将我接进宫里。也明白了为父王守灵那夜,王府几乎被血洗一事是何人所为。如果那日回来的不是骨灰而是父王,也许如今的煦王府会更加冷清,甚至一片荒芜。也或许是其他可能……

兴许他的耐心早已耗光,此刻正催马要走,我越过阿池三两步上前拉住他的马绳。他垂眸看向我的目光依旧无波无澜,不惊讶也不生气,甚至连眉头也不曾动过一下,这样的人真叫人摸不透并且感到危险。

我也很佩服自己面对着这样一张冷脸时,竟然还能扬起一个笑脸:“如果在下所料不差,公子此行的目的是江府。关于隆州之事,在下心有一计,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茶香四溢的厢房里,我与相识仅不过半日,甚至连名字都还不曾知道的陌生男子对坐着。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我捧着茶盏喝了两口。我也没有要卖关子的意思,开门见山道:“在下宋末,不知恩公大名?”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我:“你姓宋?”

其实这个名字也只是临时起意,以君之姓冠妾之名。不知长越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一想到长越,心里莫名得有点甜。

但一看对面之人立马收拾了这点小心思,答话道:“正是。敢问恩公大名?”

“韩仲。”简单、干脆的两个字。

在我的记忆中,军中似乎没有这号人,兴许是近年才崭露头角的新秀,看他的年纪似乎还挺年轻,约摸二十出头。

他见我已喝光了两杯茶,方道:“不知阁下有何良策?”终于他没有再直呼你我,由此可见他总算是有正眼看我的意思了。

我在脑海中略略一整思绪道:“若想事半功倍地打一群苍蝇,最好有块大腐肉,这肉即安全又美味,让人无法抵挡诱惑。所有的苍蝇皆会被吸引至此,最后一网打尽。”

我看不出他是否对我的计策有兴趣,只听他问道:“腐肉在何处?”

“不知将军可曾听过一个传言,本朝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后,曾来过隆州休养。但因国事告急不过半月有余便回了郢湘。”

他略略一思道:“你是说卧龙宝藏?”

我点了点头道:“不错。”

“可是宝藏只是传言。”

“若是传的人多了,也就三人成虎了。先前……嗯,煦王爷也曾多次来过隆奉两州,我们大可传出消息,就说煦王爷当年也是来寻卧龙的。”

韩仲道:“但江湖上,谢家军来剿匪的传言似乎更加深入人心。这个节骨眼上,恐怕很难让他们相信。”

我道:“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最可靠的传信人。”

韩仲眸光微沉道:“御丘门。”

和聪明人说话真是一点就通,我愉快地继续道:“何况谢家军来隆州也不过是传言。在下听说两月前,北川已在西北攻下凉津二地。凉津二地虽说大多是未开化的蛮族,但一占地利二多勇士却仍被攻下,北川实力可想而知。如此一来,十来年的僵局怕是不日便会打破。

北川的陆丞相野心可不小,又与南阳有过一箭之仇,因此长门防线岌岌可危。若是大战在即,最缺的自然是军需。如此一来,要寻卧龙便顺理成章。再者从江湖第一帮派御丘门传出的消息,可信度必会大大提升。只需挖下一个陷阱,就可以坐等收网。”

韩仲道:“其他暂且不说,御丘门如何说服?江湖帮派素以信义为纲,何况御丘门是百年大帮,如何会自砸招牌?”

“第一个人听到的消息和第一百个人听到的消息是不会一样的,我们只需御丘门提起卧龙宝藏便可。只要这一百个传话的人里有十个是我们的人,事情就好办了。况且去不去找卧龙是一回事儿,找不找得到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御丘门也不算撒谎。”

说到此处,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又问他道:“将军,本就打算去御丘门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咱们若是去那里能见到管事的机会更大些。”

他看了我片刻,像是要通过眼睛看出我的底细一样。直到我被他看得有点后背发凉,他才目光如炬地开口道:“你为何对此事如此积极?”

我脸不红心不跳道:“家中叔父时常教导,当以家国社稷为己任。身为南阳子民,若是能倾其所能略尽一份绵薄之力,也算不枉为人了。不过在下才疏学浅,也不知能否帮上忙?”

他默了一会儿,站起身道:“既然阁下愿意帮忙,那便请阁下同韩某一道出发。”

我不敢相信地结巴道:“现……现在,走夜路?”

看来他丝毫没有发现夜行有何不妥,从容道:“事情紧急,不容耽搁。”

我心里有点发苦:“在下倒是还好,就是带了个阿姊随行……怕是吃不消。”

他当机立断道:“让令姊留在此处,韩某会命人负责她的安全。”

商议一番的结果是,桑晴明日随戏班去江府,我办完事后,再去喜来班与她会合。原本打算让阿池留下照看桑晴,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只好又做了我的车夫。

哦,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我与阿池坐马车随行,但后来一想,马车完全跟不上他们的速度。最后只好双双骑马跟着。

我颠簸在马背上时,内心十分绝望和悔恨,我为何要上赶着揽下这种事。就算此事成功了,我也只能做个无名英雄,并且得不到半分赏赐。不过我想了片刻便又释然了,管他有名无名,能做英雄总是好的。

韩仲一行人骑术十分了得,阿池也不错,拖后腿的只有我。其实论骑术,在女子中我绝对傲视群英,就算在京贵圈的纨绔中也能排进前几。

但是现在是夜晚!抹黑前进!能靠的只有辉辉冷月。并且我真的十分困,再者遇上了高手,所以我这底垫的十分情有可原!

但是韩仲将军明显嫌弃我太慢,竟然直接将我从我的马上捞到他的马上。阿池目光凛冽地要拔剑,我连忙调解道:“不要紧不要紧,要是再不让我休息会,我估计能累死。”

虽然我身着男装但毕竟是个女子,即便知道军旅之人一向不拘小节,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韩将军还未娶妻吧?”

一直心无旁骛在赶路的韩将军回我说:“不曾。”

我了然道:“难怪,看来将军急需个娇妻□□。”

韩仲默了一会儿回我道:“韩某有个妹妹。”

我愕了一瞬,喟叹道:“看来未来的韩夫人任重道远。”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我似乎看见他的唇角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由此看来我大概是真的困极了。

在别人的马上休息了片刻,然而并没有觉得放松,因为我不得不坐直了身子,以避免和他的身体触碰。糟糕的是还很难避免。

发现这个严重问题的我,果断要求自己去骑马。如愿以偿后,还十分严肃地嘱咐了韩将军,请不要在没有经过别人的同意下把别人拎走。

他说:“如果宋公子一会儿还因瞌睡有坠马之忧,韩某也袖手旁观?”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那还是要拔刀相助的。”坠马这事非死即伤,岂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