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雪包包里的波姆克

“这些天情况很糟。”

老太太的眼睛眯缝着，她的身体像发福肥猫似的摆动，一边把左腿从雪坑子里抽出来，夸张的抬起老高，又踩出一个新的雪坑，她的声音像磨刀的磨盘，刺辣辣的扎人耳朵：“这周才刚周三，我们就打死了四匹波姆克①，往常一周的量现在三四天就能达到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步临善在后面呼哧呼哧的跟着，捂得满背汗，一双眉毛结了冰又化开，化开了又冻回去，可怜这几根毛生在步临善的脸上，黑一阵白一阵不得安宁。

风不大，但雪很硬，每踩一脚都像用脚踩破蛋壳，插进稀饭里，进去出来都难受。

攒下的积雪已经过了膝盖，他穿着加绒的高筒靴，身上包的跟准备过洋的纳纳耶②一样。

临行前他用粘扣带包了腿，但学校的老师傅告诉他，要上雪原，必须把这鞋口扎的紧紧实实的，要不这一去一回七八个小时，脚丫子都能被冻得坏死，最后只能锯掉。

老师傅以前是做教师的，说完这些还犹豫了一下，抿抿嘴唇，似乎是嫌自己讲的不够生动，然后举了个例子：前年就有个混蛋傻小子，不知死活，穿个棉鞋就以为自个暖和了，蹦跶的上了雪原，结果叫人用担架送回来的，等医务室的把鞋剪开，那双脚都变成黑的了，呆小子这才反过劲来，可劲哭，说啥都想留个脚趾头。

老头讲起故事绘声绘色，当时步临善也被吓着了，颤巍巍的问后来呢。

老师傅觉得步临善是个很有求知欲的孩子，他哼一声，夹着烟卷在他眼前抖了三抖，说，还脚趾头？连个脚后跟都不能给他留！这坏死的地方都完蛋了！全都得锯掉！

步临善听得瘆得慌，口水悄悄往肚里咽，他嘴上说着相信科学相信科技，但心里还是惜命，舍不得陪伴自己十八年的脚趾头，假装悠哉道别出了门，马上用鞋带捆柴火似的扎紧了鞋口，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放下心。

如今他真的站在雪原上，放眼伫望，雪原完全是另外一副光景，漆黑的浓云在天空排布成涡，人造灯的冷光铺出好远，像是夜里的太阳，一丛雪碴在雪面上打着旋，一路翻滚上天，然后纷纷消失在惨白色的边垠，有些虚幻。

“知道知道！这说明波姆克的存粮不足，他们只有增加狩猎频率，来弥补腹中空虚！”蕾碧一脸兴奋，举着手，蹦蹦跳跳的回答。她是因纽特和内蒙人的混血，小时就被灌输过雪原的知识，后来又就读工大生命工程学院，相关知识丰富。

“对，因为粮食紧缺，波姆克们必须采取对策，才能生存下去。”老太太颇为赏识的看了小姑娘一眼，“不过这不是好兆头，波姆克每次泛滥都跟灾害有关。算上这回，我这辈子已经碰见三次波姆克泛滥了。”

老太太抬头望天，继续说，“第一次是十来岁，波姆克大迁徙，雪原上能吃的东西都被啃的差不多了，就在那次我们碰见了熊，差点没逃掉。平日要是吃不饱，熊就得经常跑出来觅食，雪原上的环境也会更加危险，平时的猎手也会变成其他猎手的猎物。第二次是我三十多岁，波姆克活动越频繁，打猎就越困难，我为了一周的食材，拼了命追一只菱兰鹿，结果一不留神掉进冰窟窿里。还好当时有同行搭档在，但我被拉上岸的时候，已经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掉半只手，获救的我高烧两天一夜，差点没能熬过来，紧跟着碰见连着三个月都是大雪暴，全村人一起拖家带口迁居，才险险熬过来。”

“嗯……”蕾碧一副沉思的模样，“这就是所谓的经验，雪原的智慧！”她得意洋洋的，每一脚都抬得齐腰那么高，迈着夸张的步子，扑腾扑腾朝跑到了边上，指着雪面：“你们看见这里有个小凹槽了吗？”

步临善和老太太都停下步子来等她，在这漫天风嚎的雪原上，看着有活力的妹子蹦蹦跳跳是难得的光景。

“这是这路上第16个凹槽了！”她美滋滋的，一边说一边把表面雪层挖开，然后弯下腰去，双手捧出几个干巴巴的黄白色物体，“临善你看，这是波姆克的粪便！这附近有这么多，说明肯定有外来的波姆克在这筑巢。”

步临善呆呆的，他不知道有元气少女拿屎给你看的时候该作何回应，而旁边的婆婆则皱着眉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小步，你知道为什么是外来的波姆克，而不是本地波姆克吗？”

步临善摇摇头。

“因为本地波姆克更熟悉地形，也有自己的部落，它们不会把自己的粪便乱丢，这样可能会让猎物警觉，这些粪便的大小和纹理来看是波姆克幼崽的，而本地波姆克的幼崽会直接丢在巢穴附近，而不是这样东一个西一个。”蕾碧双手捧着粪便，扭着脑袋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像捡到钱似的，欣喜的乐起来，“你们看！那边那个稍微大一些的雪包包！”

她欣欣然的，指着雪包，然后一副兴奋的样子，在老婆婆那见了鬼的表情注视下，双手抓了个雪球，朝着雪包一丢。

步临善看着那平整的雪包忽然被人砸出个洞，然后塌陷下去，紧跟着，碎雪堆一阵蠕动，一匹小小的，灰白色的东西从里面蹦出来，它立起上半身，用小眼睛盯着蕾碧，而蕾碧正在朝它招手。

“这就是波姆克的小崽，可爱吧？你看它虽然看着很萌，其实它在生气呢。”蕾碧指着小波姆克崽，跟步临善讲解。

小东西似乎还不会叫，像个木雕，只是盯着人，一动不动，然后忽然一扭头，钻回雪洞不见了踪影。

“哈哈哈你看你看，吓跑了。”蕾碧蹦蹦跳跳的回到步临善身边，“波姆克的幼崽还很胆小，它应该还没断奶，大概是受了委屈去找妈妈了吧？”

“哦，伊玛普在上，看看你干的好事。”老太太皱着眉头，因为她看见了一匹纯白色的波姆克从洞里钻出来，那家伙生一身厚实的毛发，成团的脖绒随风飘动，正用一双眼睛紧紧锁定三人。

“它妈来了……好像是找你的。”步临善还是第一次这样近的观察活的波姆克，不禁吐槽。

“哼！”蕾碧又团了个雪球，朝着母波姆克丢去，但对方一扭身，轻松躲开了。

“哦，别再给波姆克一家添乱了，我们快走吧，妈妈还在等着我们呢。”老婆婆说着，就去拉蕾碧的衣服。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蕾碧对波姆克做了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的跟在步临善身后，三人继续朝着目标地去了。

这一路相对平静，似乎是因为走得太远，蕾碧也累了，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不蹦也不跳了，三人又折腾了半小时，终于走到一处岩谷入口处，老婆婆稍微观察地形，双手叉放胸前用种族语说了句什么，然后从胸前的绑带上拔出一个小臂长的红色荧光棒，随便掰动，然后摇几下，那根棒就亮起来，几秒钟后远处也跟着有同样的荧光棒在摇晃，这算是完成了一次交接。

老太太把棒子递给步临善，转而对蕾碧说，“我就送你们到这，妈妈在前边，你去找她吧。”

“您不过去啊？”

老婆婆摇摇头。

步临善应了一下，把荧光棒抓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之前他都是跟在老太太身后，踩着她的雪坑过来的，现在换成自己开路，颇有些费力，百米多的路程也走了四五分钟。

对面的人好像嫌他步子太慢，也深一脚浅一脚的朝这靠来，一边走一边喊，“是工大的老师吗？”

这声音跟老太太那磨盘似的嗓子完全沾不上边，听起来像被手捏紧的皮筋，紧紧地，有点尖锐，又很有韧劲，即使雪天估计也能传出去很远。

“没，不是老师，”两人距离不断缩小，步临善看见了声音的主人，他也早该猜到是这么回事。③

他的面前，那个老太太口中的“妈妈”，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眼睛大大的，头发黑黑的，一对脸蛋红彤彤的，套着红蓝色调，方菱交织的因纽特风皮袄，蟠扎的白色碎绒在衣边扎出一圈，像个大裙。

她冷不丁看见白白净净的男孩子，也稍微羞赧的挺了挺身板，又瞟了眼蕾碧，然后带好了护目镜。

“行，你们跟我来。”

女孩麻利的回身，带着二人走出几十米，不远处能看见一个带着红黄标识纹的驻地机械，那东西像个巨大的蜘蛛，安静匍匐在雪原上，顶端扣着冰凉的光，朝向四方。

女孩晃悠悠的，四下瞅了一圈，从雪中拎起一根硬邦邦的绳子，在手上卷几圈，然后含一口气，双手用力一拔——一个梭形的东西被拎起来。

那是条鱼，准确的说，是条二十多斤的大鱼，女孩呼出的蒸汽在光下雾蒙蒙的，跟鱼鳞一起闪着光。

“都死了。”

看见步临善在发呆，女孩双手一松，把鱼扔回地上，“我们的饲养条件，水域条件没任何改变，多少年了都没事，但前天鱼都死光了。”

她摆摆手，示意步临善转身，等他照做了，女孩双膝放松，踮着脚，跪在地上。

“我在水库里随便拿了一条，不一定很有代表性，但应该也能说明点问题。”

女孩把绳子绕过步临善的小腿，然后往复打了个不易松散的结，把那条鱼系在他的小腿上。

“不用绑吧？我抱回去也行。”

蕾碧拍拍他的肩膀示意ok：“就算你的体力够，抱着鱼手臂也会麻，然后渐渐会冻僵，最后可能让我来帮你扛鱼，搬运最费力，不如这样省事。”

“冻僵我也不会叫你帮我扛鱼的……还有水源样本……”

“水样我把它塞进鱼肚里了，鱼嘴上有提线，稍微解冻就能拉出来。”女孩握住套索一端，然后拉绳收紧，确认不会脱落后，在步临善的小腿肚上拍了拍，换上一副郑重的语气：“这样本就拜托二位了，请一定要把它平安送到主校，委托专家组查明鱼群死亡的原因，这对我来说，对渔场的大家来说，都很重要！”

步临善活动双脚，拍着胸脯请对方放心，但女孩欲言又止的，皱着的眉头还没展开。

“还有事吗？”敏锐的蕾碧一眼看破少女心。

“……”

女孩稍微四下看了看——其实周围本就没有人，这动作只是为了让听者知道，接下来的话题不宜外传。

“其实除了鱼死，这边还发现了点其它的东西。”女孩顿了下，补充：“很在意。”

“那我一并带过去好了。”步临善随口答。

“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女孩的攥紧拳头，神色肃穆起来，她偏过一丝视线，风雪中，那仅剩个黑点的地方，老婆婆一动不动的屹立在那，如同一座……石碑。